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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张凯枫在许久以前曾经去过弈剑听雨阁旧址。

      巴蜀的雨一下便是好几天,连带着空气都变得污浊不堪,张凯枫冒着雨来到弈剑听雨阁旧址,昔日江湖鼎阿鼎大名的剑宗之首,如今已经变作山门上残破的石柱,寥落不堪,和翠微山相同的是,这里依旧是竹林斜影,悠悠流水,让人恍惚觉得来错了地方。

      他在山门下遇到了一个老头。

      老头鹤发如雪,满脸的皱纹犹如被刀刻过一般,一身破烂的布衣顶着雨,坐在山门旁的石块上,闭着眼像是已经魂游天外。

      张凯枫走过山门前时,那正闭目养神的老头忽然开了口,苍老的声音像是敲碎了沉重的瓦罐,回荡在寂静的山林之间。

      “苍雪缚衣,魔气入体,公子是我要等的人。”

      白衣无尘的魔君步子停了下来,那双狭长的眼微微抬了抬,似有似无的看着那老头,冷不丁的冒出了一声笑。

      “巴蜀弈剑听雨阁失落多年,想不到在此还能见到陆掌门留的剑侍,你在这等了多少年了。”

      那老头缓缓睁开了几乎隐没在皱纹之下的眼睛,浑浊的瞳孔不知看着何处。

      “十八年前,弈剑大弟子陆南亭从安国寺带回来的孩子掉下山崖,听雨阁便来了位道士,只说‘若孩童能度过此难,十八年后,巴蜀剑门关,当得一见。’”

      张凯枫闻言徒生冷笑,他一甩为了乔装而披上的白袍,这一会,那双稍显异色的瞳孔终于把视线落在了老头身上,他勾起嘴角。

      “既如此,陆师兄怎么不亲自来见我一面?”

      那老头声调绵长:“如今中原局势堪忧,掌门吩咐若我见到您,便尽快告知与他,他会来与君相见。”

      张凯枫挥开了即将落在他身上的雨。

      “他还说了什么。”

      老头闭上了眼:“他问,听雨阁的雨可否落到了幽都。”

      生的一副眉目俊美的幽都魔君,似乎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角不易察觉的抽了抽,他表情平静的从一旁的竹子上摘了片细长的竹叶。

      “幽都从不下雨。”

      老头沉默了片刻,迟疑道:“凯枫公子就算怨恨掌门,就不能放过我弈剑的百千弟子吗?”

      张凯枫终于笑了起来,他将指尖的树叶扔在了地上,冷冷的瞥了老头一眼。

      “你且问他,十八年前君何愧。”

      说罢,白色的衣袍被一阵诡异的风扬起,张凯枫摆了摆手,竹林在这一阵阴风之下仿佛那些好不容易长出的青叶都全数要被吹落,而飘落叶子被风卷席着朝山门旁袭去。

      张凯枫转身踏进了荒凉一片的剑门关,而身后那位端坐了十八年的老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徒留满地雨打青竹叶。

      中原人津津乐道的几件事,春去秋来几乎是说不腻的。

      比如当年太古铜门被太虚掌门宋御风打开,以致中原被魔道入侵,民不聊生。

      还有弈剑听雨阁前任掌门卓君武失落江湖,多年未寻到踪迹,而其妻子紫荆曾为解毒救他,至今还未清醒。

      朔方城城主七夜是当今五皇子,当初皇帝太康将其母投入剑炉铸成不世神兵——上邪,七夜为母剜去双目,与太康断了血缘,抱剑而去。

      留下一句让太康夜夜无法安然入眠的话。

      哪怕是在多年后的今天,平遥城的戏班子还会有人敲着过板石学腔道

      ——且将这双眼睛放在西陵城上,看我怎样率兵攻破西陵,寸草不留。

      他曾做到了。

      如今中原西陵在王朝之师下失而复得,当年兵败城破的影子似乎都成了历史不足一提的尘埃,但是坊间仍然不肯丢下这段奇闻秩事,从幽都说到中原,又从中原几大门派,说到了更多令人咋舌的故事。

      “说到弈剑听雨阁,便不得不说那位兴风作浪的魔君张凯枫了——”

      “魔君的事你也敢胡说,不怕他听到——今晚啊,就把你全家都给杀了。”

      评书的那位小胡子先生转了转眼珠子,好笑的看着他:“魔君哪有时间杀我全家,陆南亭陆大掌门当年把年幼的他丢下山崖,如今二十好几个年头都过去了,那位掌门人可还在天虞岛深山里活得好好地,杀身之仇还没报,魔君大人可没空理我。”

      “你就吹吧,陆南亭做什么要把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孩丢下山崖,这种故事连说出来有人信吗?啊?”

      那人扬了扬手,看向坐在茶楼里的其他人,一旁的茶客跟着起哄,都摇起了头,一边喊着——不信,不信。

      评书先生摇了摇头:“为什么?张凯枫可是前掌门卓君武和幽都魔女生的儿子,从小身带魔气,陆南亭被为张凯枫而来的妖魔逼至悬崖,最后为了天下苍生,将那孩子扔下了山崖——却不料,恰好被幽都的妖魔给捡了回去,造就了今日的幽都魔君,这就是造化,也是命啊。”

      茶楼里满是不信的嘘声,有人好笑的发问。

      “真要是这样,那那陆掌门岂不是一手造就了如今这乱世大半的局面?况且就算张凯枫是魔女之子,当年也不过就是个几岁的孩子,这至情至圣的弈剑弟子,也能对这无辜幼子干出这等心狠手辣的事?”

      评书先生像是个拨浪鼓似的摇着头:“非也非也,张凯枫身负魔气,早晚都是会堕入魔道之人,陆掌门当年此举多有不义,却真是为了天下大计。更何况今朝哪知明日事,如今幽都魔君踩着中原的焦土回来,又哪里是他料得到的呢?”

      茶客面面相觑,看着那位小胡子评书摇了摇头,扔了几个铜板在茶客面前,起身各说各的离开了茶楼。

      那日,张凯枫从弈剑听雨阁旧址离开后便回了去了应龙湖,之后辗转回了幽州,一连好几年,都没再进过蜀地,也没有提过只言片语。

      只不过在王朝军收复西陵之时,他隔着西陵城绵延无际的黄土残垣,看了眼下面奋勇拼杀的蓝衣弟子,和远远看去,营帐外站着的白发蓝衣的身影。

      “剑气箫心破残局。师兄师兄——为什么你的剑上刻着这几个字啊?”

      白嫩的小手从那身干净素白的衣服里伸了出来,抓住了陆南亭青色的衣袍,他一手抱着陆南亭那把伴他多年的长剑,一手锲而不舍的拽着他的衣服,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他。

      虽是十几岁少年,陆南亭作为弈剑听雨阁的大弟子,性格早慧,他摸了摸比自己矮了一截的张凯枫的头发,柔软的乱发手感出奇的好,微微笑道。

      “这是师父赐的,意思……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若日后真能以剑勘破残局……”

      张凯枫看着师兄忽然停下了话头,像是犹豫了。

      张凯枫从小就生的白白净净,像是个柔软白团子,五官已经生出了几分后来俊美魔君的影子,好看得很。他看到对方似乎情绪有些低落,便眨了眨眼看着他道。

      “师兄一定可以做到的!师兄师兄,我也想要把字刻在剑刃上,年前你送我的那把剑,我一直很认真的在练的——我也把你这句话刻在我的剑上好不好!”张凯枫看着他咧开嘴笑了:“长大后,我一定帮师兄斩妖除魔!什么残局烂局,我都帮你给破了!”

      陆南亭闻言忍俊不禁,从对方还是个一岁婴儿,到如今——这个师弟不知不觉也已经长成能舞招弄剑的模样了,虽然还是个孩子,但生逢乱世,前线抗刀打仗的孩童难道还少吗。

      是该送他几个字,教他一些真功夫了。

      他抬眼对上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却又心下一动。

      剑气箫心破残局这句话,是个太沉重的枷锁。

      陆南亭:“等师弟长大,妖魔鬼怪早就被我们逐出了中原——御剑把酒尽逍遥,师弟以后只要快快活活行走江湖,做个自由自在的逍遥人,师兄就满意了。”

      说着,陆南亭从屋子里取来了先前送给他的那把剑,指尖催动真气——行云流水的在那把剑上,刻上了这七个字。

      张凯枫一知半解的看着剑上的字,愣愣的捧着那把刚被雕琢过的剑,抬起头看向那个高自己一个头的蓝衣少年。

      “师兄……你对我真好……”

      陆南亭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谁叫我是你师兄。”

      你生来无依,又背负着那样沉重的身世,我不对你好些,谁还能对你好呢。

      “掌门,刚才探子来报,天虞岛内的确发现有魔气入侵,冰心堂已经派人到龙津山庄支援,翠微楼那边有剑阵守着应该暂时没有很大的问题。”剑奴读完信上的内容,抬起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陆南亭。

      剑奴看着眼前这位未老发已白的英俊男人,他正皱着眉头,看了眼手里还未雕完的木偶。

      “增援龙津山庄,让逸云带人加强周围的防御阵界,暂时封锁渡口。”

      剑奴点头:“是。”

      剑奴的身影消失在楼阁之上,陆南亭这才起身,他将手中握着的木偶人放进了袖子里,徒步走到了外面。

      他所在的楼阁是翠微山上最高处,云雾缭绕,遥遥的可以看到当年广成子留下的朱曦剑所化的锁妖塔,入夜时分,锁妖塔周身总是弥漫着黑气,哪怕是在此处,他也能隐约听到被镇锁其中妖魔的嘶吟。

      夜间山风寒凉,陆南亭却浑然不觉,他出神的不知看向何处。

      寂静的剑阁内忽然闪过一阵白影,悄无声息的——

      白袍银发的俊美男人,便坐在了往日陆南亭所坐的椅子上。

      楼阁之外看着眼前云雾翻滚的百里群山,伫立良久的陆南亭终于动了动身子。

      张凯枫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够落在他的耳边。

      “陆掌门,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陆南亭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在了剑柄之上,他的手指紧了紧,最后却还是放开了,他转过身——那一身白衣胜雪的身影闯入视线。

      他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出声,最后只是干涩的叫了声:“师弟。”

      张凯枫端坐在那张属于掌门的木椅上,视线落在了对方腰间的长剑,悠悠道:“陆掌门今天又打算除魔卫道,在这里除了我这个无恶不作的魔君吗?”

      陆南亭步子轻缓,从楼阁之外走了回来,脚下的木板被踏得咚咚作响,他走到张凯枫面前,视线却一刻——都不敢离开对方。

      记忆里那个拽着自己衣角的孩子,如今——一袭白衣之下,是高瘦英挺的身躯,眼角眉梢早就没了当年的纯真稚嫩,多的,是几分冷冽,几分俊美。

      如今的张凯枫,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幽都魔君,是让这大荒生灵涂炭的始作俑者。

      张凯枫看着眼前人的一头银发,语气竟恍然有些空洞。

      “你老了。”

      陆南亭如今其实也不过是三十好几的年龄,对于一个剑修,并不算是多老,相反还算是年轻的。只是他一头未老先白的头发,总让人忍不住有些误解。

      陆南亭:“比不得师弟,我终究是个肉体凡胎,会老会死倒也不奇怪。”

      张凯枫闻言脸色微微变了变,那双俊美的眉目一挑,他便站了起来,扬起的白袍上残留着寒雨的气息。

      “今日来找陆掌门叙个旧,想问一下陆掌门,几年前弈剑旧址那个老头,把我的问题带给你了吗?”

      十八年前君何愧。

      陆南亭初听到这个问题,一个人躲进了翠微山不知道什么地方,整整三日才出来。他神色恍惚的又从弈剑赶去了幽州寒山寺,一个剑修却活生生听了月余的经文,才回到弈剑听雨阁。

      当年在山崖前放开对方的手,是他这辈子始终无法放下的事,凛凛山风仿佛每一夜都会悄然入梦,提醒着他曾经伤害过一个信任他,崇拜着他的一个孩子。

      张凯枫的声音还在继续:“师兄,今日我拜访弈剑,为的是听你一言,你若能解释当年种种,今日我便不为难这翠微楼上的同门师兄弟。”

      陆南亭沉默了片刻,他将腰间的长剑抽出放在了对方面前,剑上刻着的字因为过了些年头,沉淀了不少未能洗去的血迹,结成黑色的印。

      “师弟,天下大乱,相负者,也只能相负。当年我愧对于你,今日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希望你能放过弈剑的弟子,无辜之人不该替我受这个罪过。”

      张凯枫闻言突然生笑,他的手指拂过剑刃上的那句话——“剑气箫心破残局”,狭长的眉目看向对方:“好一句‘相负者也只能相负’,陆掌门好担当,还是你觉得,我不会对你下手?”

      冰凉的剑刃抵在了陆南亭的颈脖上,张凯枫站在他的两步之外,手中不知何时已现了兵器,而那陆南亭的佩剑却被扔在了一旁。

      那双通彻的瞳孔些许的狠意,剑刃上淬着的魔族符文正在隐隐而动。

      陆南亭不避不闪,迎上了对方的眼。

      寒山寺的僧人在他躲进寒山寺的时候,问过他。

      “施主究竟何愧,何惧,何念。”

      从他身入弈剑听雨阁,成为弈剑大弟子,便背上了比其他师兄弟更沉重的责任,恰逢大荒风云突变,巴蜀弈剑听雨阁被妖魔大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门派存亡在他还未长大便摆在了他的面前。

      斩妖除魔,恢复昔日门派的辉煌,护天下太平成了压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巨石。

      当年途径安国寺,却没想到偶然捡回来的孩子,给了他少年时代最干净纯粹的记忆。

      被人依靠,被人信任,被人崇拜。

      如果可以,他愿意以命相护,护对方一生逍遥,一生平安,可是偏偏——

      他反反复复的雕刻着木偶,仿佛是想将这一生最大的错误永远的刻进自己的骨髓,他一遍又一遍的描摹着对方的样子,在得知他真正生还成为那令人风声鹤唳的幽都魔君时,刻刀在木偶人上划出了一道难看的刻痕。

      尚未刻好的木偶人从宽袍的衣袖中跌落在地,小巧的东西在地上打了个滚,滚到了张凯枫的脚边。

      张凯枫低头看了眼那小木偶,神色像是凝住了一般,他勾了勾手指,木偶人像是被一股吸力给吸住了似的,飞进了他的手心。

      小小的木偶上是个模糊的男孩样子。

      握着木偶的手指紧了紧,随后却又松开了。

      张凯枫抬起眼的时候,那双眼眸竟泛着红,他收起了剑,一言不发的往外走。

      陆南亭:“师弟,回来吧。”

      张凯枫的步子徒然停下,他的声音平静,凉薄如秋水。

      “回来?回到这里被你锁进锁妖塔永不见天日吗?”

      陆南亭:“你是弈剑弟子,只要你肯回头是岸——”

      “当年我落入山崖,肉身已死,早就不容于凡人之间,我心虽依旧停留在翠微山,可是早已无魂可归。”张凯枫转过身看着那蓝衣人

      “师兄,我非魔非人非妖,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回去了,你明白了吗?”

      陆南亭哑然,可是他依旧无法任由对方离去,于是便执着的跟了上去。

      张凯枫抬手止住了他的步子:“留步吧。自古正邪不两立,日后若再会,你我也只能是敌人了。”

      说完夜风恍然而过,之间衣袂翻飞,那个携着一身寒雨而来的白衣人,就这么突然的消失在了眼前。

      大荒十大门派的掌门人纠集诸多弟子与王朝之军一同,往幽都进发,在中原大捷之后,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日——等着能够反攻幽都魔域,扬眉吐气之日。

      而镇守太古铜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幽都魔君张凯枫。

      即便是武力通天的张凯枫,在应付起十大掌门联手的进攻之下也难以适从,可剑招来往之间,这位白衣银发的魔君却仍旧笑意不改,仿佛眼前一切,尽在掌控之间。

      太古铜门的烈焰烧红了半边看不到阳光的长夜,在妖魔与凡人的厮杀之间,数不清的人倒下,无数妖魔被斩落剑下——一时间满地血流成河。

      鼻息之间的腥臭让张凯枫皱起了眉,他转身躲闪过对方一招,却不料凛然寒光就埋伏在他身形转至之处——就在慕珊的一击落在他身上那一瞬,竟然被一道青光给挡了回去。

      只不过云麓仙居法力着实强大,那一击仍旧给张凯枫造成了不小的伤害,而战了好几天的他几乎精疲力竭的身体也像是再也无法承受更多的伤害一般——

      他擦了擦嘴角冒出的血,撑着剑脚下却没能稳住,直直的跪下身来。

      “陆掌门,你这是什么意思?”云麓掌门人慕珊皱了皱眉,看着身边一言不发的陆南亭:“刚才那一击,若不是你的剑招挡住,这魔头定然元气大伤。”

      陆南亭的视线从那个拄着剑狼狈的身影上划过,他神色自若的走到了张凯枫面前,挡住了那个受了伤的人影。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陆南亭拱手作揖:“诸位也知,张凯枫当年是我弈剑弟子,如今虽然堕入魔道,但其中少不了在下的责任,如今他既然身受重伤,陆某请求诸位留他一命,此后永镇锁妖塔七层,不会再出来人世作乱。”

      面前几位仍旧停留下战斗状态中的掌门人,被陆南亭一席话说的不知该如何接下,几人面面相觑,彤是个直爽的性子,她看向陆南亭。

      “陆掌门,他既然是弈剑弟子,我们又怎么能够放心把他交给你们弈剑听雨阁看管,更何况这魔头作恶多端,死不足惜,此时留他一命,我们怎知会不会后患无穷?”

      慕珊接过了话头:“没错,更何况这魔头法力高强,锁妖塔虽为当年广成子朱曦剑所化,但当真镇的住他?陆掌门,你向来是位深明大义的掌门人,如今我们进攻魔道,自然不是对魔道之人心慈手软的时候,希望你不要再这个时候,乱了分寸。”

      陆南亭仍旧没有让开,他测过脸看了看那人

      “在下会同他一起,被镇入锁妖塔,且不论锁妖塔锁不锁得住他,在下余生将会在锁妖塔中同他一起度过,绝不会让他离开那里半步。”

      陆南亭此话一出,原本还沉默的几位掌门便都出声反对了。

      宋屿寒:“陆掌门,此事万万不可,这张凯枫即便是你弈剑听雨阁弟子,但终究是个魔头,你若是同他一起被镇入锁妖塔,锁妖塔魔气重重,别说日后出道入圣无望,走火入魔都极有可能。更何况弈剑听雨阁门派尚在复兴之际,你若是去了锁妖塔,门派谁来主持大局?”

      遗墨收起了弓箭:“陆掌门,锁妖塔是什么地方我们也清楚,就算是你你能保证在其中能对抗得了那数之不尽的妖魔鬼怪吗?即便你有心护着这魔头,倒也不必牺牲至此啊。”

      另外几位掌门也纷纷表示他的决定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就连坐靠在后面看戏的张凯枫都笑出了声。

      “陆掌门,你何苦为我一个不人不妖的魔头牺牲你出道入圣的前途,还是让他们把我打得形神俱灭算了吧。”

      陆南亭淡淡的看着他道:“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话音落下,张凯枫愣着眼看着眼前的蓝衣人,仿佛像是听错了似的,好一会没开口。

      然后他听到陆南亭低沉的声线,平静的穿过了太古铜门喧嚣的厮杀声。

      “这一次,我不会放开了。”

      张凯枫嘴唇动了动,没在开口。

      向来沉默的魍魉掌门——荆茗忽然开口说了几个字。

      “倒也不是不可。”

      其他人全都看向那位一身皮甲的刺客之首,只见对方被面具掩盖了的脸看不透表情:“魔物本身极难彻底消亡,即便我们将他打得身形俱灭,也难保他会有卷土重来的一天,倒不如压入锁妖塔。只是陆掌门——”

      陆南亭拱起了手,这个要被如青山般挺立的男人,在众人面前忽然弯下了腰。

      “陆某在此,求各位成全。门派我已交于大弟子打理,此几十年作为一门之首,承蒙各位的关照,今日,算是最后的请求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们似乎也没了继续坚持否决的理由,陆南亭拍了拍一身青衣袍子,将藏在袖中的锁链取了出来。

      白衣沾血,张凯枫沉默不语的看着对方走上前来,将锁链缠绕在他的手腕上,锁链上篆刻的符文一寸寸的印入他的皮肤,只留下一道淡金色的光芒。

      张凯枫忽然开口:“师兄。”

      陆南亭头也不抬的问道:“怎么了?”

      张凯枫好笑道:“你是不是傻。”

      陆南亭动作一滞,抬眼看向眼前这个俊美的男人,他拍了拍他的耳侧,轻声道:“师兄对不起你,以后什么事,我都陪你。”

      那张俊美的脸上神情终于裂开了一丝痕迹,沾着血迹的嘴角微微扯了扯。

      “你是真傻。”

      “嗯。”

      一个月后,弈剑掌门传位于其大弟子,随后便与幽都魔君张凯枫一同被镇入了锁妖塔。

      锁妖塔一共七层,最上一层是当年广成子留下的缚魔阵,传闻此阵由百千把长剑列成,身入此阵者,其剑阵会镇住其元神,若是强行破阵,隐入阵中的神剑便会全数落下,不但要承受形神俱灭之苦,还要承受万剑穿心之痛。

      张凯枫躺在锁妖塔的石板上,看着旁边坐着的男人。

      “你要是好好当掌门,继续好好练你的剑修,成个半吊子仙人也不是不可能,偏偏到这里来——”

      陆南亭低着头专心雕着木偶,好一会才回答道:“我成不了仙。”

      那日僧人问他,何愧,何惧,何念。

      他愧对许多人,其中最深的,是那个拽着他衣袍的小师弟。

      他害怕的事太多,他害怕门派一蹶不振,怕这乱世永远看不到尽头,怕对方真的一股脑的走上了他再也拉不回的路。

      此生他所念,所爱,心之所往,却只有一人。

      陆南亭终于刻出了一个完整的木偶,栩栩如生的表情,仿佛像是许多年前,那个抱着剑的男孩。

      “给你。”

      他把木偶递给了对方,张凯枫接了过来,嘴角不易察觉的勾起了一个弧度。

      陆南亭看着眼前这张好看的不像话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

      后话

      平遥城的茶楼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居然依旧还是以前那个模样,二楼上坐着个年轻人,他也留着两撇小胡子,手上一敲过板石,嘴上一溜的什么词儿都来了。

      “哟,几位客观今天想听什么?”

      有个茶客丢了几个铜板过去:“就说下几十年前锁妖塔倒了的事吧。”

      “好嘞,话说这锁妖塔,一共有俩座,一座在咱们巴蜀,那曾是广成子素影剑所化,后来弈剑听雨阁失落,这座锁妖塔便没人看守了,而弈剑掌门带领弟子搬入天虞岛深山——也就是另一座锁妖塔所在之处。”

      “两百年前,中原十大门派进攻幽都,最大的收获就是击败了大魔头张凯枫——当时弈剑听雨阁掌门,陆南亭因为念及师门旧情,便请求将张凯枫压入锁妖塔,且自请与他一同镇入其中,以其余生,看守这个当年算是被他一手造就的魔头。”

      茶客奇怪道:“怎么张凯枫还是陆南亭一手造就得了,你仔细说说。”

      小胡子笑了笑:“说可以,但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要另外收钱,我先说完这里。”

      “在那之后,中原武林过了一百多年的太平日子,妖魔退居北溟,中原也得到了复兴——却不料就在那事的一百五十年后,陆南亭老死于锁妖塔中,刚得知消息的弈剑掌门想要将前代掌门尸身取回,却不料被那张凯枫挡在了外头。”

      茶客:“莫不是张凯枫还舍不得这陆南亭了?”

      另外一位听得津津有味的茶客应声道:“这说不好吧,人家本来就是同门师兄弟,在那种地方朝夕相处百余年,有感情很正常吧。”

      小胡子点头:“没错,就在当晚——翠微山风云变色,电闪雷鸣,锁妖塔周围缭绕的妖气更是来势汹汹,弈剑弟子还未来得及施法镇住快要破塔而出的妖气时——忽然天光乍破,锁妖塔顶寒光凛然,而翠微山仿佛在被千万把利剑所冲击一般,脚下震动不已,山石崩落——就连屹立几百年的锁妖塔,眼见着都摇摇欲坠。”

      “这般大的动静,在当年太古铜门一劫之后——是再没有出现过的,弈剑掌门见状便知,是张凯枫冲破了困住他的缚魔阵——缚魔阵一破,接下来的一切恐怕是广成子再临也无法阻挡,于是他带着弈剑弟子从锁妖塔周围撤离——传闻缚魔阵阵中一共有千把宝剑,一旦阵破宝剑阵中之人在千百宝剑之下,只会灰飞烟灭——而显然,这阵也是锁妖塔之根本,于是张凯枫在冲破这个阵之后,整个锁妖塔的妖魔鬼怪都在阵中神兵之下,全数湮灭。”

      小胡子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若有所思道:“一夜之间,朱曦剑所化的锁妖塔化作无数碎片,散落于弈剑听雨阁山林之间,而身处巴蜀的素影剑所化的锁妖塔也同样受到了冲击,几日之后——落得了一个跟朱曦剑相同的后果,原本便是广成子手中的雌雄双剑,最后也就这么,殊途同归。而大荒,从此,再无锁妖塔。”

      小胡子的声音洪亮,话音落下后仿佛还能听见尾音在回荡,茶客兀自喝了口茶,所有所思。

      “张凯枫为何要这么做?冲破缚魔阵对他有什么好处?形神俱灭?这算盘打得,太不合算了吧。”

      小胡子笑了:“倒也不一定是不合算的买卖,一个人被困在里面,倒还不如这般玉石俱焚,毕竟——一个人,多寂寞啊。”

      茶客赞同的点了点头:“不过形神俱灭,还是太绝了一些。”

      小胡子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张凯枫当年虽然肉身在跌落山崖的时候已死,但他的一魂一魄被大道锁进了他作为魔君的身体里,形神俱灭,反而倒是让他的魂魄挣脱了束缚,离开了锁妖塔,方才能入轮回。”

      坐在不远处的茶客噗的一下笑了出来:“越来越扯了,还轮回,感情他们还能投胎转世了?满口胡言”

      说着好几个茶客都起了身,一盏茶喝尽,他们也无心再听这小胡子瞎扯。

      小胡子数了数桌上的铜板,自言自语道:“谁说不是呢。”

      翠微山下。

      “师兄!这里有把剑——”

      少年像是刨挖到了什么宝贝,他抬起头朝不远处坐在小河边雕着木头的少年喊了一声,手里刨挖的速度更快了些。

      蓝衣少年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站着的泥巴,朝那个一惊一乍的白衣少年走去。

      “什么剑。”

      白衣少年费力的从土里将那把锈迹斑驳的长剑抽了出来——

      白衣少年一脸认真的说:“大概是古董。”

      蓝衣少年好笑的看着他,接过了那把剑。

      剑身早已锈迹斑斑,年头太久,让这长剑的剑身都变得有些脆了,蓝衣少年动作小心,生怕折了这个‘古董’。

      “上面好像刻着字”白衣少年凑上来看说。

      “——御剑……把酒,尽逍遥。”

      少年一字一句的念着,两双惊讶的眼眸交换了一下视线。

      “这不是咱们门派的传说中那位幽都魔君的警字吗?”

      蓝衣少年点了点头:“是的——难道这是——?”

      两个少年看向这把绣剑的眼神便更是难以置信了。

      他们俩像是捧着一个丢也不是,拿着也不是的东西,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白衣少年看着这把年代久远的锈剑忽然道:“师兄,你说那位魔君……他逍遥吗?”

      蓝衣少年捧着剑,神色认真的想了好一会。

      “大概不逍遥吧,我记得在剑阁上,看到一行字——‘御剑把酒尽逍遥,怎堪江湖梦已远。’这句话不管是不是那位魔君刻的,在他们那个时候,那样不太平的乱世,不管是正是邪,都无法成为一个逍遥人吧。”

      白衣少年闻言点了点头:“还好,我们没生在那时候。我就想做个御剑江湖的闲散人,其他什么都不想管,就想自由自在的。”

      蓝衣少年想了想,还是把那柄绣剑放回了原处,他伸过手揉了揉白衣少年的头发。

      “嗯,自由自在的——师兄陪你。”

      白衣少年惊讶的看着他:“真的?师兄难道不想当掌门?不想成仙——”

      蓝衣少年低头笑了,他看向对方:“不想,我想逍遥江湖,跟你一起做个闲散人,这就够了。”

      白衣少年的眼睛像是亮了起来,他嘿嘿的笑了好一会,几步上前抱住了眼前的人。

      ——“有师兄在,我也够了。”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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