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non》却语

1、上

　　Canon

　　“I’ll see you somewhere destined.”

　　-Cloud Atlas

　　342.

　　士兵低垂着头颅，亚麻色的鬈发似零乱的枯草般落在冰冷的链甲上。他哀伤地凝视着他的恋人，那个面色苍白的乌发男子。士兵伸出因常年持标枪而磨下厚茧的手指，轻柔地掺进恋人的发间。他俯在恋人的耳畔处低语，像这世上的每一对爱侣会做的那样。

　　“是时候了。”

　　他轻喃着，一双幽绿色的眼眸宛如黯淡无光的铜锈，掠过一丝难言的痛楚。

　　他的恋人有些吃力地仰起头，拥抱了他。他们呼吸着属于彼此的气息，胸膛以微不可见的幅度起伏着，祈祷时间能就此止住。属于黄昏的夕阳余晖缓慢地旋转着光影。

　　窗外传来朦胧的号角鸣声，士兵感觉到怀中的恋人恐惧地瑟缩了一下。他闭上眼，松开怀抱，执起恋人冰凉的手，十指相扣。

　　“走吧。”他说。

　　恋人点头，于是他们便踏过了长满碧藓的门槛，踏过了暴雨侵袭后泥泞不堪的小道，踏过了拥挤的人流为他们撇开的路面，来到手握斧柄的刽子手身前。

　　他们跪倒在地，膝盖磕上细碎的石砾，裸露的皮肤上划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三个月以前的初春，他们定下婚约。谁料三个月之后的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①

　　士兵依旧紧握着恋人的手掌。刽子手走上邢台，口中吟诵起圣书中的章节。士兵悄悄摊平恋人被汗水浸湿的手，指节温柔地在对方的掌心缱绻着。不要怕。他写道。我会一直同你在一起。

　　第二声号角吹响了，世界沉入了一片静默。士兵和他的恋人将头颅伏上木砧，亚麻色与乌黑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像是树丛茂密处的某种根与根相互缠绕生长的植物。明晃晃的斧子即将落下，远处的乌鸦悲鸣一声，士兵阖上眼睛。

　　他们的手指紧紧相连。

　　①公元342年，基督教君士坦提乌斯二世和坦斯一世在《狄奥多西法典》中添加了“禁止在罗马帝国进行同性婚姻”条纹，罗马境内所有同性伴侣都被处死。

　　1348

　　年轻的诗人拥有一双比黑猫的碧眸愈加神秘的眼睛。他用那只描绘过古老而诡谲的尘封传奇的右手缓缓抚过女孩滚烫的额头，口中倾吐的话语变得暧昧不清。

　　“……那士兵与他的恋人最后拥抱了一下，然后二人便走出了家门。他们手牵着手，像是奔赴一场盛大的婚礼，而非走上刑场。”

　　“刽子手背诵着《圣经》里的章节。‘……他们二人行了可憎之事，总要把他们治死。’刽子手说。那士兵却攥紧了恋人的手，一语不发。”

　　“我们现在是不是也要死去了？”女孩问，迷茫地瞪大了渐渐浑浊的眼瞳，“上帝也要将我们治死，因为我们的罪。”

　　诗人深深地凝视着她。“不，亲爱的，”他叹息着，“你并没有罪。我们并没有罪。”他的指尖穿过女孩深色的发，然后倾下身来吻她的发旋。烛光在微风中曳动着。

　　女孩痛苦地啜泣，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糖浆般的眸子中滚落，簌簌地坠在地上。她一边抽噎，一边艰难地讲：“可是父亲已经丢下我们走了②，我……我知道，我们也、也活不久了，对不对？不，我不要！”她叫嚷起来，“我不要死——”

　　“嘘。”诗人用宽厚的手掌捂住了女孩颤抖的嘴唇，“别说了，亲爱的。”他将女孩瘦削的身躯搂入怀里，语调低沉柔和，“我的心快要碎了。”

　　女孩依旧蜷在他的怀抱里瑟瑟发抖，可是神情却慢慢平静了下来。她抬起手，用深蓝色的塔夫绸袖口拭去了两颊的泪滴。她将头枕在年轻的诗人的左肩上，乌黑的发丝挣脱了绸带的束缚散落至腰。她静静地听着诗人的心跳。

　　“把故事讲完，好吗？”她请求。

　　“如你所愿，尊敬的小姐。”诗人低低地笑着，手中把玩起女孩用来束发的缎带。他的目光仍旧滞留在女孩的面容上，像是永远也看不够一般，温柔地用目光勾勒着女孩的轮廓。

　　许久，诗人轻轻呼气，吹熄了蜡烛。房间陷入了一片柔和的黑暗。

　　“……士兵用指尖在恋人掌心中写道：别怕，我会一直同你在一起。”

　　“于是乌鸦也为他们哭泣。他们死去，灵魂却相互深深吸引，转世，再下一世，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②中世纪欧洲黑色病爆发期间，许多父母甚至抛弃儿女，只怕传染上可怖的瘟疫。

　　1520

　　黎明，众鸟啁啾。走上泥坛的少女赤着双脚，亚麻颜色的长发洒在雪白的肩头。她只着了一袭白色的薄丝质长袍，裸露在外的皮肤因寒冷而泛起病态的红晕。她被行刑官推搡着踉踉跄跄地在火刑柱旁站定，因呼吸带出的白雾在空气中盘旋不散。

　　审判员开始了冗长的布道。人群簇拥在行刑台前，虔诚地一遍遍在胸前画着十字。“瞧瞧那巫婆，”人们低声絮语着，“她那双不详的眼睛，就好像一只邪恶的黑猫！”“哦，上帝保佑我们。让这些该死的、可恨的女巫统统下地狱吧！”基督徒说。

　　天色逐渐转成洗褪色的粗棉布独有的灰蓝色。审判员高声宣判受刑者的罪行与判决，将本已喧嚣的仪式推动到最高潮。人们欢呼雀跃，踮起脚尖奋力想要看清那少女是如何被用冰冷的铁链捆绑在柱上的。

　　“……女巫在宅中用黑猫作信使与魔鬼交流，熬制迷迭香、月桂、百香草③为原料的魔药，并试图以高价出售骗取钱财，以便继续研究巫术。”

　　“在此，我宣判：这个与魔鬼勾结的女人，将被大火烧成灰烬，她的骨灰会被洒在神圣的蒙特里河之中。愿主洗去这世间的一切罪恶。阿门。”

　　“阿门。”人们说。

　　木柴已经堆满泥坛，天际的冷星敛去了微弱的光辉。太阳升起来了。可是残暴的嗜血者们甚至连这一点可怜的温暖都不肯施舍给无辜的少女。他们剥去她单薄的袍子，熊熊火把已经燃起。

　　人群中一位与那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年龄相仿的女子，眸中噙满了泪水。“不！”她高声哭唤着，想要冲破人流与那刑台上的少女紧紧相拥一般，张开了双臂。她发间的缎带被拥挤的人群近乎粗鲁地扯下，然而她并未止步。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蓬乱垂落的乌发令人们联想起月光中摇晃着枝叶的某种魔法植物。人群中呼喊声此起彼伏，叫嚣着要把这个巫女也一同烧死。

　　乌发少女被押到火刑柱前。她在泪眼朦胧中微笑了起来，不断地眨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爱人。拥有碧眸的亚麻色头发少女也低下头来长久地凝视着她，一点点忧伤浮上她的眼睛，旋即便被如海的幸福所淹没了。

　　她伸出几根未被链条缚住的手指，似乎想要触碰爱人的秀发。“你把我给你从意大利带来的发带弄丢了。”她轻声道，“不过还好，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会一直、一直同你在一起。”

　　“我知道，”乌发少女喘息着，攀到柴薪顶端，用自己冰凉的身躯妄图给爱人带去几丝温暖，“我不怕。”她说。

　　“那很好。”另一位少女闭上了眼睛，她们拥在一起，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她们周身的一切，然后，将她们一并吞没。

　　③ ：迷迭香（Rosemary）相传可以增强记忆力。月桂（Bay）可引发预知梦。百里香（Thyme）则是仙界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