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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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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妇人跪坐在袅袅的烟雾之中,双手合十抵在下颌处,眼睛微闭,唇齿微起,仿佛在祝祷什么。青色的烟气盘桓在她身旁,不真切地望过去,锦衣上的金雀栩栩如生,将要驾着云雾升空去了。
“娘,方才惠荷来报莆田金家送了十件荔枝,说是上好的挂绿,尽挑着红妆相间一绿到底的,看着吉利,算是贺礼。”
“金家倒是会做人,往年要等到七月才能等到荔枝吧,今年却这样早。”妇人缓缓睁开眼,仰脸望着香台上供奉的敦厚温和的佛像。白莘萝走过去,搀着她的胳膊站起来。
“是了,往年七月中才吃得上荔枝,还只是白皮的糯米糍。”
妇人坐上软塌,白莘萝刚要退到旁边的圆凳,被她拉到身边紧挨着坐下。“我记得你最爱吃荔枝,一会儿告诉凤栖留一件给你,其余的都送到他的房里。”
“全部?未免太多了.......”莘萝微微讶异道。
妇人轻笑,“这不就是为了庆贺他回来?旁人都能看明白形势,咱们的心意更要做足了。萝儿你是怕我失了分寸吗?”
“当然不是,娘亲做事一向稳妥,每件事一定有您的道理。”
“那是从前。现在你长大了,娘老了,许多事情都要交给你,在我身边许多年,你也学了不少。我相信,你会青出于蓝。”妇人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
莘萝道:“只要娘吩咐的事情,萝儿一定会尽力去做。只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还得麻烦娘指点。”
“母女俩哪有这么生分的话呢?娘当然会一直陪着你,相信你。”
莘萝顿了顿,道:“是,我也会一直陪着娘。”
凤栖从外屋掀了帘子走进来,道:“夫人,该是时候准备了。”跟随夫人多年,莘萝和凤栖一样了解她的生活习惯,每次焚香祷告前都必须沐浴清洁,衣着也是颇为讲究,必须是西番莲花模样的里子。现下已是辰时一刻,府中上下皆在忙碌,白亭秋也要换身衣服出去了。
“萝儿,你去忙吧,这里有凤栖就行了。”白亭秋起身,容色如常,微笑道,“和咱们这五年来一样,该怎样还得是怎样。”
真的该怎样就会是怎样嘛?白亭秋看起来是那么淡然,究竟是真的运筹帷幄还是强装镇定?无论如何,在此刻都不该乱了方寸。莘萝苦笑,再怎么掩藏,忐忑的情绪也无法消散,娘一定将她的不安净收眼底。诚然,在表面上她们是母女,相亲相爱,可是只有她们清楚,这份情,更像是师徒情谊。
自打六岁那年被家人遗弃,到今日,整整十二年的光阴,都是白亭秋陪伴着自己,与其说她需要一个得力助手以在荣府生存,不如说是她重新给了自己一个生命。
其实,她只是更愿意去这样想。不只是她,若换做了旁人,一定也是如此。利用与真心之间,薄如蝉翼。白亭秋无儿无女,收养她作义女,一来是有了依靠,二来是悉心培养,假以时日助她在荣府立足。男子心野不好控制,失去了记忆又温顺的她是不二之选。
“老爷,你看今夜繁星点点,真是美。”
“星罗棋布。就像我荣氏产业如今的一派盛景,星罗棋布,就是星罗棋布!你若喜欢,就把这孩子收作义女好了。”
“谢谢老爷恩典。”白亭秋高兴坏了,搂着惊恐不安的她说道,“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老爷调配到泉州的货被抢购一空,之前不看好咱们的龙家非但没有放弃与老爷的合作,反而从钱庄支了一大笔银子给您周转。当真是双喜临门!”
荣闫朝着她招了招手,眼里满是笑意。
“去啊,老爷喊你呢。”白亭秋在她耳边说道。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让她的心中只剩下紧张,机械地由着别人指挥。荣闫慈爱地攥住她的小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头。
“老爷,不知为何,她好像什么都不大记得了......”
荣闫细细打量着她,“这眉眼生的俊俏,下巴与你的相仿。呵,好像你的孩子。”
听他这样一说,白亭秋也直怔怔地盯了一会,可不一会就捏起手绢拭起泪来。
荣闫一见,懊恼道:“瞧我,又提起你的伤心事。亭秋,没孩子也是不打紧的。你看老天爷也怜惜你,送了个孩子来。从今天起,她就是咱们的女儿,好不好?”
“老爷的话,当真?你真的会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来看?”白亭秋抽噎着问。
荣闫揽过她的肩膀,道:“我荣闫如今有四个儿子,却没有女儿,这个孩子也弥补了我的遗憾。你放心,我会将她视若己出。”
白亭秋伸手摸着她的脸,怅然道:“可怜的孩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荣闫沉思良久,道:“从今日起,她就是荣家的人,名字由咱们当爹娘的来取。后院的女萝开得极好,便叫莘萝,犬星罗’之音。因是你的义女,便随你姓,照样可以如族谱。”
荣闫没有让白亭秋失望,同样也没有食言。这些年来,他始终一视同仁,荣家孩子拥有的,她也有。所谓上行下效,老爷如此举动,下人们自然也不敢轻视她。小姐的称呼,小姐的待遇,小姐的行头,她没有缺漏。可是无论外界如何如何,一个人都应当有自我约束的自觉性,她虽未尝过寄人篱下的滋味,却知道何为寄人篱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些,白亭秋耐心地教给她。
她刚入荣府时,荣家的确是欣欣向荣,荣闫壮年得意,三位夫人四个儿子,地产房产几乎占了大半个隋城,名下有数十支商队,来往于闽浙之间,涉猎颇多,回报丰厚。可大约两年之后,悲剧便接踵而至。
已逝的大夫人的儿子,荣府的长子荣伯阳在一次货运周转中担任总指挥,却遭遇翻船事故,溺水而亡。半年后,荣闫的二夫人因难产而亡,孩子出生不到三日便夭折而去。次子荣仲兮爱母心切,无奈从小体制孱弱,得知惨剧后引发了癫痫之证,险些命丧黄泉。接二连三的事故击碎了荣闫最坚固的防守,朝如青丝暮成雪,整个人都陷入忧伤的泥沼中,久久无法自拔。一年之内,荣家办了三场丧事,连带着隋城都沉浸在悲恸的气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