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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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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书院依儒家思想建立而成,除了习学儒家经典外,礼、乐、射、御、数也是学子的必修课程。所谓修身立人,向来不是只培养坐而论道,不时政务的迂儒,想要为天下奔走请命,学问、品行、体魄一样都不可缺。
郭嘉到颍川书院的第一节课,便是射术课。荀彧为郭嘉讲述了很久射术课的内容,如何挑选弓弦,如何瞄准用力,然而即便具备了丰富的理论基础,仅仅半个时辰后,郭嘉就被烈日晒的脸色煞白,荀彧只能叹口气,和夫子告了假,而后把浑身都是虚汗的郭嘉扶到阴凉处休息。
“你先在此处好好休息,一会儿彧在来找你一起去上下一节。”
捧着荀彧刚刚为他倒的热茶,郭嘉一脸郁闷。华佗告诉过他,虽然他的病根除了,但天生底子弱,不能过分劳累,补药也需要常年吃着。但因为近一年没有什么不适,他便以为就算再不好,身体至少也已经和正常人差不多了,可今天的事,让他明白自己实在是太乐观了。
作为一个男人被晒一小会儿就要晕倒,郭嘉郁闷却无奈。他再怎么样,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只能乖乖呆在这里围观。
明媚的阳光为人的面容笼上一层金辉,将俊秀的轮廓勾勒得更似入画。荀彧拿着的只是书院配备的最普通的一种,远比不上其他世家子弟镶着赤金珠石的箭弓,可在一群人当中,无需刻意寻找,任谁第一眼,望向的都会是荀彧。
往日的大袍宽袖被绑起,束着的青丝此刻也扎成高马尾,比起温润如玉,更添英姿飒爽。就见荀彧取箭,开弓,松弦,动作行云流水。
一箭,正中靶心。
猗嗟昌兮,美目扬兮。彼公子兮,射臧若神。
又过了半个时辰,射术课结束,荀彧先去换回原来的衣服,而后带着已经昏昏欲睡的郭嘉去南苑上课。不过,此时有另外一人与他同来,观其衣着也当是颍川书院的学子,他见了郭嘉,开口道:
“鄙复姓戏志,单名才,你与文若一样称呼我为志才就好。”
对于来人散发出的友善,郭嘉未立刻回应。他睡眼惺忪的与人对视几秒,在那墨瞳深处捕捉到了同类的狡黠,心中的怀疑顿时变为七分肯定。
“志才。”郭嘉浅笑道,“久仰志才之才未能相见。之前信中的兵法列阵以及那片杏花林都让嘉大开眼见,将来定要向志才好好讨教。”
戏志才和荀彧都一愣,尤其是荀彧。他之前从未和郭嘉提过戏志才此人,信中的谋略虽出自戏志才,但落笔的都是荀彧,从笔迹上不可能看出端倪。但现下不过片刻,郭嘉却已笃定,那些都出自戏志才之手。
“从一个人的布局手法,很容易看出其心性。文若这么光明磊落的人,自然不会想出那些布局啦。”郭嘉适时的为二人的疑惑道。
“你的意思,是我为人不够光明磊落咯?”戏志才佯怒道,可眼中的笑意已经暴露一切。
“磊落与否嘉不知道,不过嘛,兵者诡道,嘉到很喜欢志才兄的果决,以后一定要多多讨教。只是——”郭嘉笑看了眼荀彧,“我们得躲着些文若。”
荀彧无奈的笑摇摇头,只道:“躲着彧到无妨,但志才,你莫把他带坏了。”
“我带坏他?”郭嘉话音落下后,戏志才本在低头沉思,继而又听到荀彧的话,不由哈哈大笑,“文若,你还是先担心担心,我们俩带坏了你吧。”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志才,该去南苑上课了。”
“人都见到了还上那老头子的课干嘛,我回去了!”
见戏志才越走越远,荀彧也知戏志才的性子便没再多言,只得带着郭嘉向南苑走去,一路上,为郭嘉详细介绍起戏志才。他和郭嘉一样,家中并不十分显赫,能进颍川书院,着实是因为才学。那片杏花林,是戏志才清闲时随手设计的,恰好被水镜先生看见,连连称奇,如此方在颍川郡获得了才名,进了书院。只是,戏志才一心痴迷于兵法,对讲经论道毫无兴趣,所以极少去上课,夫子也拿他没办法。
边说着,两人已经到了南苑,趁着夫子还未到,荀彧连忙拉着郭嘉的手进了屋,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刚坐到席上,夫子就走了进来,长髯白发,神情肃穆。
再看他身后书童抱的一摞一摞的竹简,郭嘉瞟了瞟这人烟稀少的课堂,内心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钟后,郭嘉已经困得趴到了案上,几乎下一秒就要梦回周公。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戏志才不来上课了。这位徐夫子上的课讲解晦涩难懂,注疏冗长杂乱,结论空而无言,只知道大谈道理却毫无价值。中间,他企图和荀彧偷聊会儿天分散注意力,可又见荀彧坐得那么端正,顿时涌起一阵罪恶感,不敢去打扰。最后,郭嘉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可梦里也全是徐夫子毫无起伏的声音,噩梦一个接着一个。等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他揉揉眼睛朝四周望去,屋里空荡荡,哪还剩下什么人。
正午时分,大部分学子早就去用膳了,唯一等在这里的只有荀彧。他似乎正在拿着笔写些什么,见郭嘉醒了,便开始收拾案上的东西,说道:“下午是御术课,彧已经帮你和夫子请假了,你回屋好好休息。”
郭嘉打了个哈气,心中却在叹息。真没想到,自己在荀彧心里居然弱得连马都骑不了,其实如果给他一匹温顺的马,还是有可能的……吧。
就在郭嘉正在纠结自己在荀彧眼中的形象时,荀彧已经收拾好了东西,顺带帮郭嘉也整理好,一同将书箧交给门口的小童。之后,他带着还睡眼朦胧的郭嘉离开了学堂。
“话说回来,”郭嘉随口闲聊道,“刚才那节课文若你到底是怎么听下来的?”他知道荀彧是尊师重道的好学生,但这并不代表,有谁能忍受一个老夫子在那里照本宣科。
“徐夫子刚才所讲是费氏《易》里的内容,虽然并不新颖,但每一次听时也能重新精微之处,对治学颇有裨益。”
“文若,你居然真的听进去了。”想起徐夫子那毫无起伏的声音,郭嘉头都疼了。不过他还是发现了问题:既然徐夫子所讲的内容书荀彧至少已经听过一遍了,又何必再来上这节课呢?
荀彧听到了他的疑惑,不说话,只是浅笑看着他。郭嘉一顿,脸上顿时有些发红:该不会是,荀彧担心他第一节课不习惯,所以特地来陪他的吧。
然而,下一秒,荀彧却道:“诸位先生家学不一,各有取重。但无论如何,敬师重道,是学子的本分。”
荀彧所说不假。实际上,无论是谁来授课,内容如何,他都不会翘课。而既然来到学堂,四壁垂有圣人之象,他就更不能敷衍了事,在课上三心二意。
如果是郭嘉,对于这种无聊的课,他一定是能逃就逃,能躲就躲。无用的规则没必要遵守,因为四壁挂着的那些画像就恪守教条更是嗤之以鼻。可他知道,对荀彧而言,正和他刚才所说的一样,这是本分,是规则,若人人都各行其是,不守规则,又何来的方圆。
但他不会以自己的看法来指责郭嘉,就像郭嘉也不因为荀彧如此选择,就把他和那些迂腐之人等同视之。
“荀公子,齐先生唤你过去。”这时,一个书童跑过来对荀彧说道。
“好,你告诉先生,彧一会儿就去。”等书童跑去回话后,荀彧对郭嘉面露愧色道,“先生那里彧耽误不得,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不然,彧找个仆人送你回去吧。”
郭嘉不用上下午的御术课,所以他才会往学子住宿的地方走,而荀彧自然是不会逃课的,这一来一回,恐怕早得过了午饭的时间。即便如此,荀彧还是带他走了这么远,要不是齐先生临时找他有事,他一定会亲自把郭嘉送回屋。
越想,郭嘉越觉得不好意思,连忙道:“不必了,这点路,嘉还是记着的。”
听郭嘉这么说,荀彧点点头没再强求,连忙转身向齐夫子那里赶去。
待荀彧走远,郭嘉望着脚下的石子路,叹了口气。回去的路,他记着……才怪。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试试看吧,要是真的找不到,再问书院里的仆人就好了。
凭着那零星半点的记忆,郭嘉向前走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书院里的仆人他一个没遇见,兜兜转转半个多时辰,他反而和郭图狭路相逢。
冤家路窄。郭嘉暗暗抱怨道,却是主动上前打招呼:“堂兄,多年不见,近来可好?”
郭图看到郭嘉时,差一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不过两年未见,当初的稚色已全然从人身上褪去,一双眸子虽然还和过去一样清澈,却似乎在更深处藏着望不见底的深渊,让人感觉好像要被吸了进去。他的笑容嘲讽又带着玩味,像一只野兽,正闲适的看着自己已经奄奄一息的猎物,享受猎物的愤怒、惊慌、恐惧。
“很好,谢谢关心。”郭图冷冷回答,不想和郭嘉有多瓜葛。再讨厌郭嘉,他也不会在这里逞口舌之快。
哪知,他退让,郭嘉却不会。只听郭嘉又高声道:“那伯父近来如何?听说病得不轻,嘉作为小辈该去多多拜访才是。”
郭嘉是刻意在戳到郭图的痛处。果然,他再按耐不住怒气,转身一把揪起郭嘉的领子,恶狠狠道:“我就知道是你在捣鬼!”
这两年,可谓是郭家最不太平的两年。开始半年风平浪静,却是有一天,郭焱回府时喝得酩酊大醉,从此之后就一病不起,短短一个月间瘦得没了人形。大夫一波波的来,一波波的送走,却都查不出原因,只能拿参汤给郭图勉强续着命。如果仅是如此便算了,郭焱有许多兄弟,足以撑着郭家。然而就在郭焱病倒后,更多的麻烦接踵而至。郭氏原本的家业由主支带往晋阳,家资并不丰厚,郭焱却贪恋大家族的排场,极奢尽欲,仆人丫鬟数不胜数。现在他倒下了,接手的人才发现府中的帐上有一个多大的窟窿。其他人可不愿填这窟窿,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分家。
偌大个家族,两年内分崩离析,而始作俑者郭嘉始终闲适的注视着一切的发生,直到郭焱病入膏肓,郭图独木难支的时候,放才配得他一声冷笑。
被郭图抓着衣领,郭嘉却也不急,仍是笑得灿烂。他顺势凑到郭图耳旁,轻声道:“本来,报父亲的仇,取郭焱的命就够了。可你太蠢了,不知道什么人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勾结山贼来杀我,收买我的仆人在药里下毒……一件一件,你以为我不知道?”
温缓的语调所说出的话却让郭图更加心惊胆战。郭焱曾经告诫过他不要再找郭嘉的麻烦,可他不甘心,明明就要到手的东西,凭什么放弃!只要郭嘉死了,死的自然,袁家曹家又能拿他们怎么办,那些东西不还是他们的!他以为他做的隐秘,就算没有成功,尾巴也处理得干净,却没想到,郭嘉竟然什么都知道!
他不自觉得松开了手,郭嘉退后几步,整了整衣领,还不忘补充道:“伯父病重,成天人参灵芝的补着,堂兄也很累吧。放心,不用多久了。”
郭图一瞬间就懂了郭嘉的意思。不,不可以!他刚被征辟,一个月之后就要入朝为官。若是这个节骨眼上郭焱死了,他就要丁忧,整整三年不可入朝为官,他的前程可都要毁了!见郭嘉作势要离开,郭图连忙喊道:
“嘉儿,过去都是我不好,你要什么就说。堂兄听说你认识华神医,可否——”
话未说完,他看见郭嘉后背在抖动,许久后才意识到郭嘉是在笑。清朗的笑声在院子里回响,郭图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却只能硬忍着,等待郭嘉的回答。
让郭嘉嘲笑不算什么。只要他有了权势,今日之辱,将来他定加倍报答。
好一会儿,郭嘉才忍住笑。他是真的无法理解,郭图是有多厚脸皮才会来求他,又是多傻才会觉得他会以德报怨,会白送给他的机会来报复自己。
“抱歉呢,堂兄,嘉是属睚眦的。”
待走到郭图看不见自己的距离,郭嘉嘴角的浅笑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与疲惫。他和郭家的事马上就要告一段落,他却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倦。待蠨蛸卫找到合适的买主后,一切都结束了,他就可以归田隐居,逍遥自在。
可就怕,那时候的心境已完全不同。
多想无益,庸人自扰。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却发现由于刚才心绪不安,竟完全没留意自己脚下的路。瞧着这附近陌生无比的景象,看来,他这下可算是彻底迷路了。
天边,金乌将要西去,还理不清路的郭嘉已经开始认真思考,“回去骗郭图带自己回住处再嘲笑他这都信”的可行性。这时,一个人突然悄然无声的出现在郭嘉面前,吓了他一大跳。
“郭先生,由属下来给您带路吧。”
郭嘉注意到此人衣服上的花纹,不确定道:“文若让你来的?”
“是。”
“他怎么知道嘉走到哪了?”
“郎君不放心郭公子,一直让属下跟着,若是公子自己能回去,属下便不露面。倘若郭公子找不到回去的道路,则由属下为您领路。”
看着向自己行礼的人,郭嘉的嘴唇几张几合,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心上似乎哪里破了个口子,一股暖流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