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提灯人》夜来

1、第 1 章

　　很多年后，提灯人夜来坐在阴湿的墓穴旁休憩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个下午，少年夜来第一次见到那个来自东海的女孩，并且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究竟遗落在了何处。
　　那个时候后夜来还是个小小的少年，纤弱而稚嫩，细细的眉目蹙着与生俱来的忧郁。沉默，孤独，只在午夜来临的时候独自坐在黑暗中，点燃一盏幽幽的灯火，灯火周围飞舞的便是魂灵凝成的蝶蛾。——那个时候夜来还只是个小小少年，虽然提灯人的灵赋义初露端倪，却并没有足够的灯火，可以引领客死的尸首找回家乡的墓穴。他那时能做的，不过是用那幽火，引些灵蛾陪他度过黑暗中的寂寞。提灯人是受诅咒的职业，昼伏夜出，终生与尸体和灵魂为伴，生活在墓穴与乱坟之间，被所有人视为不祥。少年夜来跟随父亲饱尝了世人的诅咒与避忌，从不哭泣。
　　那个夜晚本来跟之前的任何一个都没有什么不同。夜来照旧在午夜走入墓地，指尖捻一朵灵光，点燃昏黄幽暗的引魂之火。少年坐在冰冷的墓碑上，木然地注视着聚拢过来的蝶蛾，如往常一样沉默。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那个女孩。她穿过浓郁的黑暗向他走过来，步履轻盈，长发纷飞。她站在少年的面前低下头来看他，眼睛柔软而分明，那一瞬间少年忘记了呼吸。
　　她说，你好，我来自东海。
　　少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这来自东海的女孩子，穿繁复柔软的长裙，又如此黑白分明的眼睛，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清冽的海水气息——那时夜来还从来没有见过海，可他相信她身上那样凛冽清澈的味道只有那片浩渺的蔚蓝水域才能赋予。少年于是望着女孩不知所措地沉默着，灯火幽暗，蝶蛾纷飞。
　　然而女孩接下来的问题让少年奇怪地睁大了眼睛。女孩说，我在找我的名字。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夜来直愣愣地看着女孩，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认识你。
　　柔软湿润的眼睛眨了眨，蓦地被泪珠盈满了。
　　少年尴尬地望着女孩不知所措，惶恐着自己对她无意的伤害，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止住她的哭泣。女孩蹲在夜来的脚边啜泣，华美纷繁的裙裾拖在墓地潮湿的泥土里，浸染了肮脏的泥水。夜来有些笨拙地想要抚上她单弱的肩，却犹豫着，终于还是把手放下。
　　你别哭。别哭。少年笨拙地安慰着。名字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找不到也就算啦。像我，虽然知道自己叫做夜来，可是除了父亲，从来都没有人叫过我这个名字。有没有名字，还不都是一样。
　　才不是。女孩抽泣着抬起头。名字是命运的咒文，每一个名字，都牵引着一段命运。我把我的名字丢掉了。没有人知道我是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你找了很久么。东海，那你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吧。
　　我从东海的离岛出发，随着船队越过无涯海，从东海郡沿着逝水一路西行，越过临江和云墟两郡，又从神歆郡沿陌水南下，踏入望南。可是如此长的路程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叫得出我的名字。最后一个老者告诉我，望南郡是裂月圣湖的所在，圣湖边是提灯人的住所。他们往返阴阳，为死者照亮归途，知道所有随着死亡消失的传说，一定会知道我的名字。可是我找到你，却依然不知道，我自己，到底叫什么。
　　夜来怔怔地听着，看着身侧哭泣的女孩，心里泛起一层莫名的愧疚。
　　我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提灯人。夜来第一次埋怨起自己的年少，也第一次渴望起提灯人的身份。但我的父亲是。我想，他应该可以帮助你。夜来低声说，有些羞涩地脸红起来。如果你愿意的话——跟我回家，好吗？
　　那是夜来第一次牵起别人的手。多少年后提灯人夜来回想起那一刻少年心中的悸动，都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女孩的手冰凉而柔软，握在少年纤瘦的手心里，仿佛一只懵懂的雏鸟。少年小小的心被羞涩与激动盈满了，完全没有注意过那些隐晦不明的细节，和纠缠难料的将来。

　　夜来与父亲的住所在村子的尽头，远远地离开村民的群落，孑然没落在湖畔丛生的荒草里，在黑暗与潮湿中摇摇欲坠。
　　夜来第一次为屋子的破旧感到局促，红了红脸，想要说些什么，女孩却已经迈进了门槛。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霉潮气味，而这气味中似乎又参杂着别的什么，灰败，陈朽，冗长，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提灯人的住所最忌明火，屋里伸手不见五指。门外时灿烂的星夜，门内却是比死亡还要沉重的漆黑。
　　蓦地，一雾柔光亮起，仿佛是井水滴进了墨池，冲开小小的一片清亮。夜来惊异地转过头去，见女孩手上托着莹圆剔透的一颗珠子，流转着琉璃样的光华，隐隐散发出凛冽清淡的香气。珠光里，那香气仿佛是有颜色的一般，透出隐约的青。
　　这便是东海的离岛香珠了。女孩浅浅地笑了。香珠的光是深海底下百年凝成的阴光，不聚阳气的，你用不着担心扰了尸灵。
　　夜来看着女孩的笑，心底莫名地泛起一点奇异的感觉，却又说不清。他摇了摇头不再想，向内堂低声唤道，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