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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个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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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见到令人错愕的颜色,群鸦纷舞起来。
入眼的都是红色,红绸绕过房梁又垂下。喜烛映亮了平日里有些昏暗的厅堂。十二房的姬妾在两旁依次坐下,庭院里二十四张流水席摆得挤密。席上坐满了村里绝大部分人,还有坐不下站着的,放任孩童在桌与桌之间疯跑乱跳的。妇女们大声谈论着琐事,庄稼汉和手艺人相互吆喝,敬酒猜拳。热闹鼎盛,喜庆非凡。
而在厅堂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偌大的床。红酸枝的架,楠木的板,上头是肥硕的沈老爷,盖着金丝绣的龙凤大衾,瞪着死鱼一般的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咳着,肺里呼噜呼噜的浓痰声也一阵阵地响。
厅里的十二个女人厌恶地望着庭院里混乱的人群,往厅堂中央坐得近了些。
“吉时已到!”仆人拉长了嗓子。
黑瘦的新娘在喜娘臃肿的身影下衬得可人,小脚颤巍巍地迈过三道门槛。窗外是鸟鸣的寂静,院里是尘世的繁闹,厅堂里则燃着白日下的蜡烛,暮霭沉沉的红艳。
新娘枯瘦的手接过茶,轻跪着奉过十二位夫人,眼窝深陷的杏仁眼从始至终空无一物,再往深处看,又似乎有一丝明明灭灭的光。
最后将茶碗交还给喜娘,轻轻拉过那床龙凤大衾,在床上躺下。
十二个壮丁从院里涌过来,抬起大床,院内的人一齐叫好,观赏着这盛大的仪式。
正欲抬入后院,忽然从门外窜进一个声音:“我来迟了,我来迟了罢!”声音的主人跨入院内,原是早年与沈老爷不和而离家出走的沈二少爷,一别七年,少年变为青年,模样早已大为不同,只是好在眉眼鼻根间一颗痣,使人一眼便认出来。
众人先是惊诧,后是起身贺喜,言是双喜临门,接着贺喜声便如初沸之水,在院里各处咕噜咕噜的冒了上来。
二少爷天生得风雅俊俏,他一笑谢过众位来贺,又一一拜过各位夫人,拜过父亲又瞟一眼黑瘦的小新娘,最后躬身向主持婚礼的大哥行礼,其动作行云流水,倒是迷倒了不少村里的怀春少女。
大哥望着七年未见的二弟,却又把目光聚在他的衣袍上。
“这是,域外之袍?”大哥眉头紧皱,问道。
二少爷见状一笑,再拜,企图蒙混过去。
大少爷知道不好逼问,便挥挥手让他自便,就继续着这桩婚礼去了。
喜烛暗沉沉的在窗边晃,小新娘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在床角乱舞的影子.身旁的沈老爷身上传来久病不起的濡湿的味道,与苦涩的药味混杂着房间里糕点的甜香,如同瘟疫一般侵蚀着整个房间。
就这么无眠地沉默到半夜,身旁的沈老爷突然从肥肉堆中划出一道眼仁,又从浓痰声里挤出三个字:“何家的?”
新娘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沈老爷牵动着脸上的肉,呼噜噜的笑了起来,边笑边止不住的咳着,血气翻涌上来而红润的脸颊,与烛火一起鲜红的抖动。笑完又喘不过气来,张大着嘴巴,胸腔剧烈地起伏,眦目欲裂,浓痰仿佛要从喉咙里直冲出来,像是下一秒就要死掉。
然而没有人进来,门外上了大大的金锁,大少爷穿着斗篷站在门外紧盯着窗户纸上的烛影,今晚月色全无,风雨交加,唯一的,只有房间内的烛光。
红烛流着泪,风吹透了纸,火光摇摆不定,随着沈老爷的呼吸声剧烈得抖动,像是下一刻的风声就能吞没了它。然而没有,有什么下意识的遮蔽了风,烛光重新稳定下来。
一道雷光劈下,照亮了三个人的脸。
二少爷站在这个七年未见原封不动的房间里,环顾了一圈又一圈。
桌椅地面刚被擦去灰尘,显得有些潮湿。他也不嫌,径直坐在了椅子上,回想着七年前被他遗忘在这的东西.
床下靠墙处有母亲在他七岁那年送给他的短剑,父亲给他的信被他一封封撕碎又藏在衣箱的最深处。至于他那年为何要离家出走,他好像已经记不得了。
窗外划过一道惊雷,他瑟缩了一下。
过了半响,仆人们的惊呼伴着雨声隐隐约约的穿了过来:“走水了!走水了!”
远处父亲的庭院那头火舌跃动,烧红了半边天。火舌在暴雨声里欢腾雀跃,蒸汽在四周氤氲流动,风雨似乎成了这无名之火的柴薪。
他飞快地跑了出去,却又突然停住,在雨里踌躇着。
火烧了一夜,大少爷打发走了所有来救火的仆人,十二个夫人也都来过,站在大门口假惺惺的流了两滴比雨珠子小得多的泪,就又回去安眠了。最后,在隔日的黎明之际,火和雨齐停下来。沈老爷的房间被大火完全烧成了焦炭的模样,只是这房子却仿佛本就是焦炭筑成一般,房梁门窗竟都好端端地立着,闪着雨浸过的黑光。
大少爷叫上两个仆人,扒开了还烫手的炭门。
房间里的糕点依旧散发着甜腻的香味,喜烛还在缓慢地灼烧,沈老爷躺在床上均匀地打着呼噜,新娘睡得毫无知觉。昨夜的火不过一场幻梦。
不断碎裂的木炭嘎吱嘎吱地响,沈老爷和新娘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沈老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起身,更衣,沈老爷稳当当地向外走去。
新娘低着头跟在身后,不声不响。
几人向炭屋外走去,身后的房梁开始发出脆响,木炭崩断的声音如爆竹,门窗抖动如筛糠。怕死地大少爷快走出几步,回头站定。仆人也早跟了上来,再向院门口几步站在大少爷身后。
肥胖地张老爷还在前头悠悠地走,瓦片扑零零地如雨一般落下,小新娘跟在后头慢慢地走。
张老爷一脚踏出房门,一根立柱崩断,声大如天柱折。
小新娘一脚踏出房门,横梁房顶齐齐向下坠落,落地发出天崩一般的声响。灰尘和炭屑一同扬起,小新娘的发髻被震落,黑色长发飘在迷烟中。
隔日俞大夫前来,言是说沈老爷已大好了。沈家上下大喜,沈老爷请人算了时辰,决心五日后再次宴饮村人,贺其病愈。
然是天公不作美,六月飞雪。
先是精盐簌簌的落,而后又是鹅毛漫天飞。沈老爷在家整日地叹气。大雪五日不停,积雪没过长靴,沈老爷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