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螺镇》周六晨

1、第一章

　　清澈透亮的溪水，潺潺地从光滑的岩石上细缓流淌过去，澄明的日头也顺着溪水泛起朵朵晶莹的光点,映射进温软的空气，洋洋洒洒打个旋儿，又轻巧地散落在缠绵水波里。溪边一棵歪脖子大柳树，垂下茂密的枝叶婀娜摇动，形成一块厚重安稳的阴凉，正好遮盖住树下一躺椅形状的巨石。石头上侧卧着一个身着白衣、发丝乌黑的少女，她树影里睡颜安宁，嘴角微微留着一抹淡笑。白皙的皮肤，裹在柔软的纱衣下，手腕上挂着一串灿黄耀眼的镂空金柳叶，片片细小精致，在白日流光下熠熠生辉。

　　她手边摊开一本读到半截的特制线书，小巧玲珑，书页崭新。

　　忽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经过耳畔，恍惚里还有女子的声音，是云幕在讲话：“你们几个先把这三具空货箱搬到船上，然后去夜水后阁把岛主的令牌取来。”

　　刚晨起又深寐的幽夜被吵醒了。她翻身坐起，恹恹地伸了个懒腰。眼光流转里瞥到摊在石头上的书。

　　千辛万苦把这本《逸云心经》背到一半，结果前面的经文又忘了个一干二净。幽夜小声的叹了口气，然后支起耳朵听竹丛假山后的动静。

　　师姐师妹们又要离岛外出了。

　　幽夜把书合起，收在卧石外侧放置的一支墨黑色熔云纹的铁匣子里，大姐姐为了让自己好好背书，但凡是她在岛上经常出没的地方，比如溪边卧石啦，竹丛秋千啦，桃林矮凳啦，都随时安置着这样一支小黑匣子，里面是云幕姐姐在大姐姐的吩咐下，亲手放的剑谱或心经。书籍也都是按大姐姐要求，一字一笔一针一线都出自岛上姐妹的手。

　　可就算这样，幽夜却总拿“不舍得糟蹋了姐妹们的辛苦”为借口，能把书留在匣子里就留在匣子里，所以本本珍贵的剑谱心经，都新的像没翻过一样，也难怪那么久过去了，幽夜真正能背下来的书目，一双手就能数过来。

　　幽夜顾不得对这些书自责，轻手轻脚顺着竹丛，悄声溜到岛岸的刻字石碑后面。

　　她虽说自上岛以来快有七八年没离开过了，但也了解岛上的船，自然都是驶向花螺镇码头的。

　　大概还不到收锚起航的时辰，她们只留了常雨姐姐一人守在船边。

　　幽夜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石，朝船身一侧狠狠抛了过去。

　　只见常雨警惕问了一声：“什么人？”然后便快步绕到了船身侧面。

　　幽夜趁机飞身进了船舱，双脚轻轻落地。

　　她狡猾一笑，顺手打开了一口大箱子，然后麻利的把自己装了进去。

　　这应该常雨姐姐她们出岛采买回来后要用的木箱，幽夜在里面蜷腿睡觉竟然还算舒适。

　　想跟着货船偷溜出去的念头在幽夜心头挠了很久了，自从她发现岛上姐妹越来越频繁的出岛办事
　　以后，她没少在大姐姐面前旁敲侧击，讨好献殷勤，可姐姐总是一脸严肃的驳斥道：不好好练功就不能出岛。

　　私下里最疼自己的云幕姐姐虽然在无数种紧急情况下帮自己在大姐面前说软话，可唯独在“不练
　　功还想出岛”这件事上，幽夜一个支持者都找不到。

　　今天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守船的只有一位姐姐，又知晓了船舱里自有藏身之处，好叫她上船后也
　　不被发现，幽夜自然迫不及待实践了自己偷溜出岛的小计划。

　　她一边在心里嘿嘿嘿的笑着，一边隔空敲了敲箱盖，嘘着口型自言自语：再见了，逸云心经。

　　夜水前阁。

　　门前绿竹搭的宽阔台阶上，左右各站一名淡绿色衣裳的侍女。云幕站在门里，终于看到屏风一侧
　　的纯白罗纱帐内，岛主起身了。

　　她走上前去，轻声道：

　　“禀岛主，幽夜她……偷上了咱们的货船。”

　　帐内的女子冷哼一声：“这个死丫头。”

　　“要不我亲自去把幽夜带回来吧。”

　　“不必了，让她出去好好玩玩吧，只要死不了，由她疯去，吃点苦才好，说不定就愿意乖乖留在
　　岛上学功夫了。”

　　“那我派几个姐妹看着她。”

　　“嗯，你去办吧，不用心疼她。要是她运气好，在外面遇不到什么险恶，你给她算计几出吓吓她也无妨。”

　　云幕领命退下，走出前阁，便招来一名侍女：“去告诉常雨，放小岛主出去吧。不过要记得给她换身衣服，再带上竹音萧。”

　　侍女恭声道：“是。”

　　云幕见侍女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林子里，嘴角细细的露出一个笑容，这些守在岛主身边的小丫头，果真一个个身手都了得起来，再不是刚刚登岛时怯懦怕事的样子了。

　　她想起自己最初被师父榕桐公子带到岛上来的情景。师父虽是女子，风采气度却不输男儿，当年年仅十岁又孤苦无依的自己，若不是师父打退众人出手相救，恐怕早就被族长以问神求雨为由，绑上灵台，割颈祭天了。

　　而云幕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师父去世之前守在她的床边，为她奉茶喂药。

　　好在师父一手培养的大师姐，继承了师父的青玉丝带，带着岛上众姐妹习武练剑，继续守着这片美丽的海水生活下去。

　　岛主、大师姐，果真不辜负师父的栽培和期望，在师父离世后那么多年里，岛上弟子功夫愈发精
　　进，姐妹感情也深厚如常，这真是当初的自己完全没想到的。

　　要说真有什么头疼事，那一定是幽夜了。

　　师父当初最疼爱的弟子，从小被师父养大，与大师姐之间更是情同亲姐妹。师父临去前将幽夜托
　　付给大师姐，岛上姐妹也都愿意疼爱的称她一句小岛主，结果呢？练武功最懒散的是她，白天黑夜最捣蛋的也是她，好在幽夜性子纯良，虽然闹了点，但胆子只有蚂蚁那么大，众姐妹稍稍一吼，无论是谁，都能把她吓住，自己每每被凶，便拼了命的去讨好人家，只是一看人家被哄好
　　了，就又撒欢了。

　　跟着摇摇晃晃的大船，幽夜在箱子里睡醒一觉，呵欠了两声又睡了过去。大概是昨晚缠着云幕姐姐弹琴，夜深了自己却被残留在脑中的琴音扰的睡迟了，结果今天躺石头上睡一通不够，躲箱子里又拜会了一遭周公大人。

　　恍惚间只感到船身一晃，便听到船舱里砰砰砰的敲箱子的声音。

　　“还不出来？难道还想劳累姐妹几个抬你出来啊？”

　　幽夜听到了常雨姐姐故作冰冷的声音，微微打了个寒战。

　　她赶快推开箱子盖，忽的一下跳出来，然后满脸堆笑又小心翼翼的喊了声：“常雨……姐姐。”

　　“能耐的你，还扔石头诳我。”

　　“嘿嘿嘿……”幽夜笑的更谄媚了。

　　“岛主已经知道你偷溜出来的事了，你还有胆子笑？”

　　“大姐姐生气了吗？”

　　“你也知道怕岛主生气？”

　　幽夜马上做出“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可常雨姐姐这次就饶了我吧然后在大姐姐面前多多替我美言”
　　的复杂表情。

　　谢天谢地，常雨姐姐看懂了。

　　常雨无奈的拉着幽夜，转身从身边师妹那里取过一身鹅黄色的衣装，笑骂道：“外面不及岛上，
　　你换上这身衣服，岛主准你在外头历练历练，但你要记住无论遇上了什么人，都不要轻易说自己
　　是从幽灵岛来的，更不能让人知道你是岛主的妹妹，知道了吗？”

　　幽夜兴奋不已，赶快接过衣服，笑靥如花：“太好了，这衣裳真好看。”

　　“云幕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但你自己还是要多加小心，遇上危险，走为上计，要想找云幕的话，就吹竹音萧，会有姐妹听到后通知她的，玩累了想回家了，也这么找她，记住了吗？”

　　“知道了！”幽夜忙不迭答应，“谢谢常雨姐姐，那也麻烦你替我跟云幕姐姐说声多谢！对了，
　　还有大姐姐，你让她放心，我一定不会闯祸的！”

　　常雨微笑的看着她，拍拍她的肩，带着众姐妹运着火车迅速进了镇子，这一趟生意，目的地便是
　　京城。

　　幽夜站在码头边上，自己小时候来过的花螺镇近在咫尺。

　　她愉悦地打量着着码头来来往往的人们。

　　粗布衫的渔民，包头巾的妇人，常年于水畔支摆货摊的小贩，还有游船甲板上抛头露面的各种达
　　官显贵，形形色色人声沸沸着实精彩。

　　没头没脑的站了半晌，她突然想起回头看看身后的这片海，遥想了一下海水深处的那座岛屿，嘴
　　角终于又露出了日光般灿烂明亮的笑容。

　　依岸绕岛的这片泱泱水域，唤作白雾海。

　　白雾海在花螺镇以东不到百里。近海祥和，颇有渔产，渐往更深处去，则是一片浓厚望不到尽头
　　的白雾，渔民恐视线被掩不辨方向，因而鲜有船只出现。

　　雾气迷茫里，远远隐现着一座植被繁茂、静谧怡人的岛屿，世人都道是幽灵岛。

　　历来有胆量闯入浓雾登岛探寻的，要么在水粮殆尽之前知难而退无功而返，要么迷失进茫茫雾海
　　进退两难，直到被夜风翻起的海浪埋进深水。

　　自二十年前出过一位叫榕桐公子的年轻女子成功破了雾阵，并登岛立下一石碑用长剑刻写“幽灵岛”三字之后，便算是占岛为主了。

　　如今，岛外的人们确是知晓岛上居住的，皆是榕桐公子的弟子，且武艺高强，自成一派，他们自有出入岛屿的路线与辨识方向的方法，却概不外传，虽有不甘心者暗自跟踪岛上往来的船只，却
　　也都在岛屿遥遥在望之时被莫名的风浪卷入漩涡，命丧黄泉。

　　近几年来，幽灵岛在中原大陆被越来越多的江湖人士谈及，则是因为幽灵岛新任岛主诨名“鬼幽灵”的，开始带一众弟子，频繁出没于中原八方，近至京城，远达江南、西北，贩瓷器，珠宝，丝绢，甚至药材，倒都是正经买卖。因为幽灵岛弟子皆为女子，且身着白衣、形容靓丽，又加上她们与人贸易不欺不诈，渐渐的，四方百姓也愿意和气的称她们“白姑娘”。其间亦有心怀鬼胎、或是好色之流，假托与幽灵岛生意，趁机妄图贪窥幽灵岛的便宜，竟都败在幽灵岛弟子的拳脚刀剑之下，跪地求饶。人们终深知这些看似温柔的白姑娘，却毫不是好惹易欺的。

　　城中官宦，对幽灵岛又有另解。

　　因为幽灵岛的新主，竟有一偷盗官吏的喜好。

　　无论是贪官家的金银，还是暴吏家的印章，都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翼而飞。

　　她甚至还偷过好色县令的小妾，洋洒洒留下字迹：今日盗你小妾一只，养于岛上做丫鬟，衰颜白
　　发时归还。

　　但她的这些行径，虽让三五官绅深恶痛绝，却远远引不起朝廷重视，区区小衙门又根本不敢招惹
　　名声在外的白姑娘们，因而幽灵岛岛主偷来盗去不亦乐乎。

　　再加上遭她难的，尽是些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久而久之，虽说担着偷盗不德之名，竟实实在在被众人私下称作侠女。

　　但这岛主，却又是雷厉风行、心狠手辣之人。

　　因为盛传凡是岛主眼中厌恶之人，无不被岛主毫不手软地一剑刺穿喉咙，就地呜呼。

　　最后，人们只好又选了一“鬼女”的称谓给她。

　　对于一直被圈在岛上、几乎与世隔绝的幽夜来说，她当然不知道人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议论中的
　　那个一边锄强扶弱、一边冷血杀戮的鬼女，就是整日严格要求自己背剑谱心经，却又时时刻刻爱护疼惜自己的大姐姐。

　　幽夜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大姐姐平时也那样关怀自己，一到练经习武的事情上，竟严厉的几乎不近人情。

　　虽说好好练武可以不受外人欺负，可幽夜一直觉得自己的拳脚功夫已经足够保护自己了。
　　况且，自己的轻功比姐姐还好呢，关键时刻逃跑绝对不成问题。何必一个劲儿的对着简谱日夜修炼，她又不想当天下第一。

　　再说了，自己从没惹是生非得罪过什么人，空打了这么多年的拳，从来没揍到敌人身上过，就别提拔剑杀人了。

　　说到杀人，那就更没有什么道理了，幽夜这辈子就见过师傅杀人，银亮的长剑刺下去，一个活碰
　　乱跳的人就这么躺在地上开始流血，片刻便没了声息，吓得幽夜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好好入睡。

　　姐姐的武功像师傅一样好，岛上的很多姐妹也都很厉害，幽夜却是每次比武小赛里永远的倒数第
　　一。

　　倒数第一就倒数第一吧，完全不妨碍自己每天吃喝玩乐，自由自在。

　　当然，除了姐姐让自己背剑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