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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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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相思意,青梅引断肠
楔子
窗外下着雪,白色的雪花飘然落下,将田野点缀成一片纯白荒漠。我在窗户上呵了一口气,又细细将它擦干,以便能看到大院四周的景象。我戴上毛茸茸的棉帽子,瞧,上面还有两只雪白的耳朵,准确的说,这是一对兔耳朵。陆阿姨和我说,陆玄要回来了,我要到火车站去,去接他。
天气很冷,面颊上冰凉凉的,我不停地対搓双手,挤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瘦削的身影。
我看到他了,陆玄从火车站缓缓地踱步而出,噙笑着对我招手。然后,他的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是一个女生,我敢担保我从前绝对没有见过她,不过她生的可真好看,一双灵动的黑眸,唇边绽开一对小小的梨涡,颈上围着纯白的围巾。
她和陆玄应该不是一路的吧,我想。我蹦跳着朝陆玄走过去,那个女生的手却那么自然的牵上陆玄的手,陆玄没有拒绝,只是面上多了几分赧然之色。我听到那个女生吐字清晰地对我说:
“清荷,你好,我是陆玄的女朋友,聂婉婷。”
我头上的两只耳朵突然有一边掉下来,紧接着,另一边也无力的垂下。我真像一只耷拉着脑门,被人遗弃的小兔子。
哦,我好像没听错,她说,她是陆玄的女朋友。
一
我第一次注意到陆玄,大概是初一课间时那次广播体操。广播里的“一二三四”很有规律地播放着,然后陆玄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就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在全校同学,包括老师的注视下,一把抱起我,奔向医务室。
我的脑袋里嗡嗡的,隐约间只听到他对我说:“你流了好多血。”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其实我很想对他说,那不过是月经初潮而已,我们生物都学过了。只是陆玄孱弱的怀抱好温暖,贪恋得我不想离开,从小到大,好像就没有一个人这样抱过我,就算陆玄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傻瓜。
在此之前,我也只知道陆玄住在我们大院里,常听大人说陆玄很乖、成绩很好,只是我和陆玄之间的交往大概也只停留在招招手这个阶段了。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太阳毒的厉害,陆玄的唇很薄很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没有在意老师和同学愕然的目光,就那么义无反顾地抱着我。
到了医务室,那个女医生看着鲜血沾满校裤的我,表情有点尴尬,她看了看我,又看看陆玄,咬了咬红唇,斟酌片刻,终于是下定决心对陆玄说,麻烦你去小卖铺买一包卫生巾来。
陆玄的脸登时就红了,像一个熟透了的大苹果,他支支吾吾地应答者,一转身就溜得没影了。
女医生拿了一条她的牛仔裤给我,笑道:“这男生跟你什么关系啊,看他紧张的劲儿。”
“哥哥,”我也不知为什么口中就自然地吐出这一个熟悉的词汇,“他是我哥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词汇我已经在口中呢喃了千万遍。只是年轻的时候,我们常常会忘记一些最重要的人,然后就这么生生地错过了。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至于那天的事,我和陆玄心照不宣,彼此放在心底就好。
而且我自认为我,林清荷,和陆玄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陆玄是三好生,是老师眼中的“四好少年”。而我呢,就是属于那种不好好读书,整天就心不在焉的坏女孩啦。我曾经想,如果我和陆玄不是同一个大院长大的,我跟他估计八竿子都打不上关系。但其实,我一直在犯错,包括我的思想,我的行为。
二
快上初三的那个暑假,在大院里偶遇陆玄的时候,天正下着雨。陆玄打着一把天蓝色的伞,把绵绵的细雨都阻挡在外,看起来清高又孑然。陆玄估计是在外面上完课刚刚回来,状似无意地和我提起:“小荷,暑假作业都做完了吗?”我和陆玄不算亲昵,只是大院里的人都叫我“小荷”,所以大家也都习以为常。
我本来想对他说我做完了,但想了想又觉得好像没必要欺骗这一个“四好青年”,于是我很老实地说了实话:“没做完呢。”
“为什么没做完?”他又问我。
“不会做呢。”
然后陆玄对我说:“你到我家来,我教你。”
我承认,当时的我,绝对是怔住了,而且是怔得不轻。我总以为自己怎么样和别人没多大关系,就连我妈妈都不怎么管我,可是陆玄竟然对我说,他来教我?
我点点头。事实上,我也并不想我林清荷变成一个那么没有用的人啊。
陆玄的手很白净,纤纤玉指,摊开我空白的数学卷子,示意我坐在他搬来的木凳子上。
那时陆玄的爸妈都还在上班,没回来,房子里就我和陆玄两个人。我是第一次来到男孩子的房间,从前一直以为,男孩子的房间就是凌乱的不成样子,墙上贴满篮球运动员有着壮硕肌肉的裸体和国际女明星的姣好身材。然后墙角东一只袜子西一只四角裤,床铺上还是早上没叠好的被子。
陆玄的房间不一样呢,干净的可怕,墙上也只贴了一张玲珑的课程表,别无其他,桌面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几本外国文学名著。我刹那间对这样一个白白净净、乖乖巧巧的男孩子萌生出一股从所未有的敬佩之意,那时包括在我的心中,陆玄都是名副其实的“三好学生”了。
陆玄在帮我讲倒二题,他的声音很柔,就像此刻天上细密的雨丝打在肌肤上的感觉,他说:“是不是觉得无法表示这个三角形的面积,这个时候就要借助到辅助线……”
陆玄的睫毛真的很长,又卷又翘,咋看之下,还以为是一个真人大小的娃娃,我看的愣了,就忘了陆玄到底在讲什么。
陆玄问我“小荷,小荷,你听懂了么?”
我盲目地点点头,脑袋却是一片空白,中性笔拿在手上,却不知从何下手。
陆玄无奈地扯出一抹笑,只得重新讲起。半刻后,问我懂了吗?我又点点头。
陆玄就坐在我身边,看着我一步一步把过程写出来。不知怎的,总觉得这种场景似曾相识,只是再深些往记忆里探寻,也就愈发的模糊了。
我对陆玄说:“但还有一个问题。”陆玄笑着询问我是什么,我的面颊微红,低着头瞧着自己的脚尖,嗫嚅道:“马上就上课了,物理试卷错的地方要抄一百遍呢,那么多我抄不完……。”
“唉,”陆玄轻叹,“拿出来吧,我帮你一起抄。”于是我喜滋滋地将布满红痕的卷子拿出来,心中暗自腹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陆玄会像一个哥哥一样对我那么好,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我们是在同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吗?从前的事情我都记得不甚清,记忆中好像也有一个孱弱的、幼稚的身影一直保护着我,但究竟是谁呢?记不得了。
三
中考过后,我和陆玄理所应当地升入本校高中。我同陆玄本来来往就不多,高中课业加重后,接触也就更少了。
还记得高中那段日子,我妈工作失意,变得愈加不理睬我,常常是夜晚回来一声不吭地回房,“扑通”一声关了房门倒头便睡。
我妈在还没有和我爸确定关系的时候就有了我,生下我之后我爸又离开了,所以我刚出生那会儿我妈总是遭大院里的人的白眼,说她是不三不四的女人。
我想这或许就是我妈不待见我的原因之一,因为我的诞生,她蒙受了多少屈辱。
我叛逆了,我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在乎我。似乎我总是在黑夜中奔跑,脚下是密布的荆棘。此时天降大雨,电闪雷鸣,把我全身浇透,让我心力交瘁。我立在黑色的荒原之间,拼命呐喊,但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看到我。我像是一颗沉入大海中的小石子,沉啊沉,就再也没被人想起。
那时候校园的墙角总是坐着那么几个人,一头黄色的头发,耳朵上打了好几个孔,手臂上还纹着一些不堪入目的图画,男生女生都有。他们的确是我们的学长学姐,只是无心学业,也没有人去管他们,因为校方知道这样已经沉沦的人注定不会悔改,而且也管不了,于是便放任了。
那天我心情很差,前一个晚上才刚刚和母亲吵过架,我妈骂我和我爸一样,都是孬种。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爸,但从母亲零零碎碎的言语和邻里人家长里短的风言风语中,也能够拼凑出我爸基本的模子,算是那种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只是他还没有陈世美好,因为他文化水平不高。
课间去上厕所的时候,女厕门口照样是那几个吞云吐雾的黄头发小太妹,这本来是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学生平常见怪不怪的画面,那时也许太阳太烈了,反射在地面上的彩色光圈将我的脑袋唬得有些晕,于是我大步向前,夺过那个坐在中间的小太妹手中的香烟,倏地猛吸起来。
然后,顺其自然地,我成为了这些人当中的一员,我开始逃课、染头发、穿耳洞,总之一切曾经我挺看不上的事情我都去做了。但事与愿违的是,仍然没有人管我,我妈妈看到我这幅鬼样子,也只是轻轻抬了下眼皮,转身回房去了。
原来,不管我堕落成什么样子,基本上都没人会在意。
四
五月末,天气很热,我没有穿校服,湿粘的汗浸湿了衣裳。我手持一根燃到一半的香烟,思绪飘得很远,愣愣地吸着。在白色的云雾中,我似乎看到了陆玄,他在不远处怒气腾腾地瞪着我,眸中夹杂了愤怒和心疼。
我恍恍神,才发现陆玄真的已经是在我面前了。他摁灭我手中的烟,一把扯过我的手,呵道:“林清荷,你瞧瞧你这副鬼模样!”
我甩开他的手,冷笑:“就算我现在的确是一副鬼模样那又怎么样,关你们这些人什么事?”
陆玄背着蓝色的书包,一声不吭地扯着我出了校门。
急促的脚步在一家理发店门口蓦然停下,这家理发店我很熟悉,小的时候头发长了常来理发。理发店的老板仍是许多年前的那个老头,光洁如镜面的脑门,似乎能照出我和陆玄的影像。我从前就一直怀疑,那上面是不是打了蜡。
老头见了我,手中握着的剪刀颤了一下,直接掉到地板上。老头慌了,蹲下身去捡,然后就瞅见我当时打了很多补丁的牛仔裤,我看到他矮小的身体又打了个寒颤。
陆玄推着我,把我按到座椅上,塞了一张五十块的钞票到老头手里,倒是很温柔地对他说:“麻烦把她的头发洗回来。”
老头点点头。洗到一半的时候,老头估计是看着我的头型想起来了什么,很慈祥的问我:“是清荷吧。”我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叹道:“上次你和陆玄这孩子来还是好多年前了呢,怎么把头发染成这副样子了?”
我无心于他的后半句话,只是一直在琢磨他前半句话的意思,我就算小的时候常来剪头发,可是我什么时候和陆玄一起来过了?
我偏着头去看陆玄,他好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道阴影,他的脑袋轻轻地搁在椅背上,又好像睡的很不安稳,眉眼紧蹙。
其实这世上也不是没有人关心我、在乎我。至少,陆玄应该算一个。我突然红了眼眶,对理发的老头说:“待会儿给我剪个学生头吧。”
五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至高三下学期。
我漫步在校园中,右手轻抚梧桐树迥异交错的纹路,站在宽大的梧桐叶下乘凉。彼时我剪着很短的头发,一身中规中矩的校服,我在这里等陆玄,他说找我有事。
“小荷。”身后清润的嗓音响起。我转身,陆玄就在不远处冲我淡淡微笑。
他的步子很沉稳,“笃笃”地一下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阳光那么耀眼,让我产生了一种是陆玄踏着光芒而来,照亮了我的世界的错觉。
陆玄两边手都持了一张录取通知书。左边手是来自北京的高校,而右边手,则是我即将要去读的那个本地的大学,陆玄问我,“小荷,你想不想我去北京读书。”
我的脑袋一时停止了运转,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玄右边手拿着的那张录取通知书是我要去念的大学,是我只能考上的大学。虽然不差,但同陆玄左边的那张红艳艳地灼人眼的录取通知书比起来,真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说:“去啊,那儿适合你。”
“你难道不想我和你在同一个学校念书吗?”
我想,我真的很想。陆玄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还有点在乎我的人了。
曾经我听别人说,陆玄本来可以去念更好的高中,只是因为我,留在了这里。那时我还不信,现在想想,陆玄可能有点同情我,所以一直在充当一个哥哥的角色,一直在保护我成长。可是我,又怎么能一辈子做一只窝在壳里的蜗牛,受着别人的保护,在这诡谲的社会中安逸生长呢?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我错了,错的离谱。陆玄,从来就没有想当我的哥哥。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那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好了,好像给陆玄的周身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华,他离我那么远,我怎能因为自己的无能,一直、一直耽误他?
“你去吧。”我会等你回来的,在这里,守着故土,等你。
陆玄面上似有愠怒,把右手边的大学通知书拿起来,刹那间就被撕得体无完肤。他咬着牙,那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蹦出来:“林清荷,你真绝情。”
我没有绝情,我只想不想耽误你。只是这话还没被我说出口,陆玄就走了,把他初时带来的光芒,一一带回去。我不知道,原来只要我当时说一个“不”字,陆玄都会毫不留情的把那张能够给他带来无限锦绣前程的高校录取通知书撕掉。而之后,也不会有那么多悲欢离合,只是再回首,后悔,已无济于事。
六
然后我等,终于把陆玄等回来了。可陆玄的身边,却多了一个美丽而优秀的女子,一个我永远无法匹敌的女子,那个女子,叫聂婉婷。
流光容易把人抛,远了陆玄,寂寥了林清荷。
“那么,”我踢了踢脚下的积雪,眼睛低低的,一直瞅着地面,我问身旁的聂婉婷,“你和陆玄,是怎么在一起的?”
天上的雪仍在下,而且有愈发更大的趋势,我把白色的棉帽摘下了。在聂婉婷面前,那顶帽子看起来有点傻。雪花落在我黑色的发丝上,将我装扮成了一个雪人,聂婉婷却撑着伞。伞里,她挽着她的陆玄;伞下,隔绝了一对伊人,而我,是一个陌路人。
“我啊,”聂婉婷轻笑了两声,“陆玄刚进校园我就注意到他了,可是他好像总对我置之不理,我去粘他,他却对我说……呃,不是,反正后来发生了很多事,然后,我们就……理所应当地在一起啦。”
我干笑两声。陆玄看到了我肩上和发上的雪,想像以往那样伸出手,拂去那雪。可惜,以往总归是以往。我和陆玄之间,不知不觉的,竟已经插进来一个聂婉婷了。
我无所谓的抖抖肩,抖开雪,状似不在意地加快了脚步。
后来想起雪天的那一次对话,总觉得自己傻得要命,竟然连聂婉婷那样明显的撒谎都听不出来。所以说,有的时候,不是彼此喜欢就够了的,更重要的,是缘分。
缘分,老天注定,无人可更改。
七
回到大院的时候,母亲正在做饭。奇怪的是,自从我高二那年堕落经陆玄开导又回了正道之后,我的妈妈,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妈妈,开始关心起了我,开始在家煮起了饭。
我对正在厨房里戴着围裙和手套忙碌的母亲不经意地提起:“你知道吗?陆玄有女朋友了。”
“啊?”妈妈手中的碟子没拿稳,就这么直愣愣地摔在地上,散落成片。妈妈很小心地弯腰,拾着碎片,笑道:“是吗?那挺好的呀,你小时候还总对我讲你长大会成为陆玄的女朋友,会嫁给他做新娘,没想到,诺言总不能实现……”
不可能,我为什么从来不记得我说过这种话。为什么我总觉得记忆有那么一部分是被我遗忘掉的,可是我到底,在记忆的长河中,忘记了谁?
妈妈接着说:
“你小的时候总是缠着陆玄,天天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陆哥哥’,当时大院上的所有人都没办法管调皮捣蛋的你,唯独见了陆玄,乖的像只小绵羊。
“后来,你和别的孩子打架,不慎落到水里,那时陆玄没及时来救你,你就生气了。哎,唉,孩子你怎么哭了……”
指尖缓缓抚上面颊,才晓得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原来记忆中遗忘的那个人,那个总在梦中出现,小小的、瘦弱的、为我遮风挡雨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陆玄。
八
听说,人的大脑有一种功能,在面对一些极度悲伤或极欲逃避的事之后,会选择将这类记忆封存,直至彻底遗忘,这种忘记,叫做选择性失忆。
小的时候,因为我和妈妈是外来的,而且妈妈还是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总是遭人的白眼和鄙视,就连我出生以后大院里的大人们和附近的小孩也是对我有颇多微词。
小打小闹也就算了,竟总是将我一家人,甚至祖宗十八代都掺合着骂进去。我受不过,便一次又一次地反驳,但我势单力孤,总是茕茕孑立的,也没办法占多大的优势。
后来,陆玄就出现了。
那是一个常常在我梦中浮现的身影,一次又一次轮回千转,却只是模糊。而现今看见了,才发现就是一直在我身边,不曾离开的陆玄。
陆玄当时还不高,肥嘟嘟的圆脸,鼓着腮帮子,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其实回忆起来真有些滑稽,当时我们大院里的孩子都有些怕他,冲我摆了个鬼脸,灰溜溜地走了。
当时陆玄身子很小,没比我高多少,没有穿着童话里王子的燕尾服,身边也没有一骑白马。可我认定了,陆玄,就是我的王子,是上天派来保护我的人,是日后会陪伴一生我的人。
我跟在陆玄身后,频繁地叫他:陆哥哥。陆玄总是笑,算是默认我的称呼。
那一年初春,枝桠上白色的花苞似张未张,多添了几分朦胧之意。在陆玄陪我剪完头发之后,我对陆玄说:“陆哥哥,你对我这么好,长大是不是会娶我啊。”
我想我自己应该没有记错,那时陆玄眸含春光,一双大眼睛晶晶亮亮地闪动着,比所有的花骨朵儿都要美上几分。许久,我听见他说:“好。”
又过了几个月,大概是在十岁那一年,陆玄去上少年宫,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许久不曾再见的儿时的“玩伴”。
他们正拿着树枝互相追逐嬉闹,我见了他们,本欲避之大吉,低头走人,不想为首的陈胖子叫住我:“林清荷,你最近和陆玄玩上了,是不是准备像你妈那样有一个小小陆清荷啊。”然后大家都哄笑起来。
我知道他们在暗喻什么,所以说我不喜欢他们不是因为他们看不起我,而是他们骂我的时候,总要把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扯进去。
才多大的孩子啊,纵使话是无心,也不能从口中蹦出那样伤人心的话语。
我毕竟是孩子心性,过于倔强了,过于执拗了。我回头,眼中有怒火燃烧,“你们说什么,再说一遍啊。”
“有什么不敢的,再说就再说啊,你以为陆玄干嘛要护着你,不就是知道你有一个那样的妈,故意逗你玩啊。”陈胖子有些胆怯了,但还是叉着腰,扬着脸瞪着我。
我生气了,扔下书包,就冲过去和陈胖子打起来,只是当时我也只不过是个小孩,男女毕竟还有别,力量悬殊大。况且人多势众,一不小心,我就“扑通”一声,光荣地掉进一旁的水潭里,其实那水潭平时看起来极浅,没想到掉下去之后竟然有那么深。
潭面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如同石子落入,刹那间无影,包括我自己。
掉到水底之前我还一直在想他们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陆玄到底是真心保护我,还是逗着我玩。窒息那一刻我想,或许他们的话是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度以为对我最好的人,都是假的。
九
妈妈说,那次失足落水幸亏有过路的大人及时把我救起,不然就真的一命呜呼了。后来的后来,那些孩子就不再找我了,奇怪的是,骂我的黄胖子、轻视我的他们我都不曾忘记,反倒记得很清楚,却唯独遗失了最重要的那个人。
妈妈以为我生陆玄的气,从此便很少提他,她便也识趣地不再提起,哪里知道我是真的把陆玄忘记了,还忘得那么彻底。
然后我就明白了为什么初一时那声“哥哥”吐出得那么顺口,为什么总觉得陆玄的身影似乎很熟悉,为什么理发店的光头佬一眼就认出了陆玄,这一切,谁都不曾忘记,只有我,这个当事人,丢得彻底。
回忆起来后,眼睛已经红肿了,我几欲想直接冲到陆玄的家里把他拉出来倾吐衷肠了。
只可惜,相比我家的萧瑟凄清,陆玄的家真是热闹了许多,顺着窗子看过去,温柔贤淑的陆阿姨,正亲切地拉着聂婉婷在白色的长沙发上嘘寒问暖。聂婉婷一身米黄色的大衣,和陆玄呆在一起,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就算现在我记起来了又怎么样,能挽回么?陆玄从不曾忘记,但他仍是牵回了聂婉婷,我这短暂的记忆,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一个疏远,我和陆玄,已有十天没打上照面。二月初,正是雪下最大的日子,傍晚搬了张椅子出门看雪,白茫茫的雪地当中,陆玄也从家中走出来,手中拿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看见我,笑了笑:“要不要一起去外面走走。”
“等会儿,我去拿把伞。”
“不必,小荷,跟我遮一把就好,这伞够大。”
风很大,还混杂着雪花,我下意识拢紧了大衣,把下颌深深地埋在围巾中,低着头,问陆玄:“婉婷呢?”
“哦,她去买点特产。”陆玄提起聂婉婷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低着头看着我,明亮的眼睛是天上璀璨的星光。
一路上,静默无语。
路过那年失足落水的小潭的时候,我对陆玄说,“对不起,当年因为你没来救我,我就生气不理你,是我错了。”我终究还是没对他说实话。
“是我错了,丢了你,是我错了。”陆玄冰冷的手握上我的,我心中“咯噔”一下,陆玄他,不是已经有一个女朋友了吗?
我挣脱开陆玄的手,又听他说:“小荷,你觉得聂婉婷怎么样?”
“挺好,”我顿了顿,“跟你在一起,也挺好。”
其实我想说,我觉得自己,更好。
抬头去看时,远处商业大楼的LED屏上播放着《同桌的妳》的电影宣传片:
两个人啊,从初中到大学,本以为历尽坎坷最终总能在一起,结果却往往向期待的反方向发展。
我和陆玄就像是这样的一对人,小的时候,我以为,能和陆玄顺顺利利的长大,然后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只是生活中未免有太多的转折,到头来,以为也只是“以为”。
陆玄凝视着着我,眼眸中的光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须臾,只闻得寒冷的空中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叹息:“林清荷,我输了。”
十
回到大院的时候,聂婉婷正在门口四处张望,看到陆玄的时候,脸上一半喜一半忧,只是不知道究竟注意到了什么,脸上的惶惑终于释然了,变成雀跃。她牵过陆玄,就在我面前,直接离开,头上的庇护伞,也在一刹那间,消失不见。
夜晚很静,雪止了,各房的灯都熄灭了,我手枕着脑袋,静静的回忆只属于我和陆玄的青春,却被聂婉婷的插入戛然终止。
我觉得,就算我和陆玄再没有可能,也该把“喜欢”真正脱口一次,这样的的青春,才算的圆满。
说不定,我和陆玄不是没有结局的结局。
雪实在积得太厚了,以至于,陆玄那一声反复呢喃的“我输了”在沉寂的夜晚被吞没,以至于,再不被提起……
隔天中午,我怀揣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敲响陆玄家的门,本以为能满心欢喜地见到想见的人。
来开门的是陆阿姨,她看到我,明显吃了一惊,随即对我笑笑:“小荷,进来坐坐吧。”
“不了,阿姨,我找陆玄。”
“陆玄,陆玄啊,他一大早就和婉婷回北京了,你不知道吗?”陆阿姨面上有疑惑。
“回,回北京了?年不是还没过吗?”我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这话的准确性,不由得我不质疑。
“真的回北京了,说是学校里有事。”是吗?学校里有事?
“唉,小荷,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陆阿姨的声音在身后渐渐缥缈的听不甚轻了,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耳中却反复萦绕着陆玄的那句“我输了”,脑海中渐渐浮现的,是陆玄逐渐黯淡的眸子和聂婉婷释然的嘴角。
我猛地回头,有力地敲响陆家的大门。
我不顾陆阿姨有些迷惑的神情,红了眼眶,单刀直入:“阿姨,那……聂婉婷,和陆玄,是什么关系。”
“唉,不是陆玄的同学吗?听说是想来玩一玩,借住在我们家。”
同学,呵呵,原来只是同学,叵耐我林清荷愚笨到这种程度,连最起码的同学和恋人都分不清楚。而今日过后,陆玄和聂婉婷,怕不只是同学这么简单了。
十一
除夕那夜,我拿着仙女棒,门前没有开廊灯,只是借助仙女棒渺茫的光芒在夜中观赏雪景。
手中小巧的仙女棒噼里啪啦的发出声响,不久便熄灭了。
我想起从前。小的时候,每年除夕,总有一个俊秀的男孩子,和我在庭院里一起放仙女棒,我们只在最开始点一次火,然后谁快熄灭了,另一个人便抽出新的仙女棒来接,这样一直一直持续不断的亮下去。
我无奈地笑了笑,拿出打火机将新的仙女棒再次点燃,璀璨的烟花倒映着我苍白的脸庞。曾经以为陆玄总是会在我最惶惑的时候赶到,一直陪我到岁月的尽头。
可是我又错了,我总是在不断不断地犯错,没有谁会一直陪着谁的。正如这烟花,也只会灿烂那么一刻,你瞧,它又熄灭了。
人生或许就是在一次又一次不断的犯错中成长,只是这成长啊,确实需要我们用泪和离别才能换来。
不知远方的少年,你是否同我一样,在这个寂寥的除夕夜,思念着远方的人。哦,我忘了,你的身边,估计还陪伴着那么一个袅娜的伊人罢。
我睡着了,梦中隐隐约约看到一人晶晶亮亮的眼眸,他说:“好。”他答应我做他的新娘。梦醒,梦碎,他身边有了人,却不是我。所以说,一场爱恋中,最重要的真的不是爱情,是岁月,是缘分,是蹉跎。
脸颊上滑下的泪水悄然凝结,连同这心事,一起冰封。最后掉到地上,破碎了。
陆玄,你在哪里?
你知不知道,
我很想你。
十二
时光荏苒,大学四年眨眼间过去,没有陆玄陪伴的日子,着实无聊了些。
今天,是陆玄和聂婉婷的婚礼,或许这话对儿时的我来说,是天大的笑话。可是,放到今时今日,却是极平常的小事。
化妆间里,聂婉婷一身白色的婚纱,如仙子般飘然,裙摆上嵌着一颗颗极小的水钻,在明亮的聚光灯下反射出灼眼的光辉。
见我进来,聂婉婷对化妆师点点头,示意他出去一下。最后,偌大的化妆间里,只剩下我和聂婉婷两两相望,无语凝噎。
聂婉婷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提着裙摆在全身镜前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告诉我一个仿佛和她不相关的故事:
“我第一次见陆玄就注意到他了,这话我和你讲过,他很耀眼,是谁都不会忽视的那种人。我第一次放下姿态告诉他我喜欢他,他却微笑地推开我,告诉我他已有了喜欢的人。我不信,因为如果他有喜欢的人,他就不会看起来那么孤独。
“寒假我跟着他去他家乡玩,其实我是想见见他口中所谓的‘喜欢的人’,我想看看她到底哪点比我优秀。得知我来意后,陆玄很为难,他对我说,他还没有正式确定你们之间的关系。于是我给他出主意,我对他说,不如让我假扮他的女朋友。如果你有任何不满的情绪,或是直接告白,我都会退出,再也不缠他。反之,我会做他的女朋友。。”说到这里,聂婉婷顿了顿,巧笑倩兮,光彩在眼中流转。她的话,和我那时刹那明白过来的,没差多少。
“他答应了,其实我还是有私心的,我们都在赌,赌你对他的感情。最后,我赌赢了。”她的话中带有胜利者的骄傲。
她俯身坐到椅子上,深吸一口气,看向我的眸子晶晶亮亮:“那么,清荷,现在我告诉了你真相,你要不要把陆玄抢回去?”
我没应她,我想我终究还是太软弱了些。高中的时候能跟一大群小混混躲在厕所里吞云吐雾,可是长大了却无法把一个我喜欢,他也喜欢我的男人抢回来。
然后我又想,其实我不是不勇敢,我是太爱陆玄了,所以我宁愿自己躲在一隅拭泪,也不愿意陆玄和一个这样一直追逐他的脚步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配不上他的我在一起。
而且,我相信,聂婉婷爱陆玄,不比我少,甚至于,要比我更多。
我缓缓蹲下身,握住聂婉婷的柔荑,为她捋了捋额前的发,纵然心中辛酸,仍是用力扯出一抹笑意:“陆玄是我哥哥,嫂子。”
那一刹那,我看到,她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曾几何时,我同她一样,爱得那样卑微。
我没有为了成全一双人而委屈了我自己。我只是在权衡利弊之间,选择了一个对大家都好的答案。
门开了,来人是一身黑色西装的陆玄。我突然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他,紧紧地。就让我肆意放纵一回,让时间永驻此刻,真愿,瞬间定格。
门外太吵了,是众人的祝酒声和嬉笑声,我轻轻拭泪,转身毅然离开。而这噪杂的声音,却让那声本可以传到我耳中的“婉婷,我又输了。”的话语悄然消逝。
背影之后,是陆玄无力地倚着门跌落,颓然道出的一声:“婉婷,我又输了。”
十三
我走了,正如我从未开启过这场爱恋一般,悄悄地退出了。
我去了西藏,这儿的天空很蓝,几乎看不到什么白云。一望无际的草原,让人心旷神怡。这儿的人很淳朴,孩子们一张张稚嫩的小脸红得如苹果般憨憨地冲我笑着,无意识间,忆起许多年前似乎也有这样一个男孩,脸红得似苹果,腼腆地笑着。
婉婷在微信上给我发了张照片。
照片上,她抱着她和陆玄的女儿,笑容满足又温柔,而陆玄噙着笑意,伸出食指逗弄着小公主。
我笑了,人生何其美满。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和一个到远方流浪的人。
聂婉婷还说,陆玄给女儿取了名,叫“念荷”,陆念荷。
一旁的学生着急地询问我:“老师,你怎么哭了?”
我扬起嘴角,温暖地笑,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轻轻拭去脸上冰冷的泪花,朗声对学生们说:“走吧,孩子们,我们到草原上去看看!”
再见,陆玄。记忆中只属于我的,明媚少年。
你的心中有没有一个人,被你深藏心底,却,触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