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魈》生为南槐

4、星辰陨落

　　君朝站在窗前，一面吃着山魈所厌恶的桂花糕，一面百般无聊地看着窗外。雨已经停了，但地面仍旧湿漉漉的泛着水汽，却不影响来来往往的行人。
　　忽然看到一个女子撑着伞从客栈楼下走过，穿着素白的衣裙，面容在伞下看不清晰。而令君朝吃惊的是，她的身后有着异于常人的一团浓重的黑色雾气，混沌不清。那是一只尚未成形的兽，因为人极深的欲望与执念而凝聚成的穷凶极恶的困兽。出神间，那女子已走远，身影在热闹的人群中，显得孤寂而萧条。
　　“你在看什么？”
　　转过头，山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坐在桌子上摇晃着双腿，歪着头问她。没有等她回答，又兴冲冲地说：“听说晚上会放花灯哎。”
　　君朝微微挑眉：“是吗？但元宵早已过了啊。”
　　“我也不知道，这是旁边房间的人说的。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我就都听到了啊。”复而又说，“我们也去看吧。”
　　“你不是不喜欢靠近人群吗？”
　　山魈咬着下唇想了想，回答道：“那不一样。满天都是明亮的花灯，在夜空中发出耀眼而柔软的光，虽然没有见过，但我觉得一定很漂亮。”
　　盛世繁华，火树银花，又如何会不漂亮？
　　君朝看着山魈一脸认真的样子，终是轻轻地笑了。
　　“好啊，我们去看。”

　　天空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京城里已近挂满了各色的花灯。在人声喧闹里，灯火通明。
　　终归还是不愿意在人群中穿行，山魈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抬起头细细地数着上方纵横交错形态各异的灯盏，模样虔诚。君朝在一旁看着他，在对他的面容在光下显得越发明丽的惊艳之余，仍是觉得好笑：“小狐狸，你原本那么的兴致勃勃，只是为了现在躲在角落里数灯吗？”
　　“不然，还能做什么？”
　　君朝想了想，有了念头。坐在台阶上，用手拍了拍身边，示意过来坐。山魈看了一眼，随机乖巧地走过去，纤瘦的模样，光芒落在衣袂上，姹紫嫣红开遍。大大咧咧地坐在君朝身旁，也不嫌脏。然后听到那人温润的声音响起，在热闹的人群里依旧清晰：“小狐狸，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啪嗒啪嗒。
　　隐隐约约有珠子散落的声音，落在地面上发出伶仃的声响。
　　“传说人死后就会变成孤苦无依的鬼魂，他们的眼睛空洞，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们的亲人害怕他们幽冥路前会因失去光明而跌跌撞撞，所以人死后都会放一盏孔明灯，人民希望借助孔明灯的光一直引导他们前进，勇敢无畏，重新获得转世轮回，忘记生前所受到的所有痛苦和伤害。”侧过头去看山魈，“是不是特别美好？”
　　山魈皱着眉，不解地问:“可是鬼魂不是什么都看不到吗，点孔明灯又有什么用呢？”
　　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君朝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目光落在远处，空荡而又寂寥无声，许久才又开口：“并没有任何用处。大概是那时的人想法单纯，他们不过是希望他们的亲人能够免遭苦难，虽然知道没有任何用处，却仍要去试一试。心怀光和热，真诚而善良。”
　　顿了顿，又说：“我以前住在一个很遥远的村子里，那里每到春天便会盛开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在缠绵的淅淅沥沥的春雨中，又美丽又干净。每个人都平静而快乐的生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个陌生人，他打破了这种平静。那天晚上下了前所未有的大雨，也同时发生村子里前所未有的浩劫。没有想过那个瘦弱的男人身上存在着早已成形的困兽，它吞噬了所有人。”
　　“那个时候我只有八岁，也不是什么彼渡者，我只能躲在屋子里，听到在大雨里混杂的凄厉的小孩的哭声，和类似于野兽一般的嘶吼声，它们交织在一起，那样绝望的雨夜，哪怕闭上眼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陷入了旧时的回忆，回忆里是一片荒芜的贫瘠。
　　你见过明明早晨还活蹦乱跳的人，晚上却变成了一堆森森的白骨？
　　你见过原本平静安宁山清水秀的小村子，却瞬间变成了一片焦土？
　　那不是物是人非，而是因为人强烈的欲望而带来的劫难，它足以毁坏一切。当你感受到那样足以让人嚎啕大哭的悲恸，如同面对着深渊。
　　君朝叹了口气，再次转过头去看山魈时，却发现那人早已靠着台阶边的柱子睡了过去，长长的睫毛落成一小块阴影，嘴巴微微的抿着，极是孩子气。顿时又好气又好笑，顺手往他的脑袋上一拍：“真是，我说的这么煽情，你居然还给听说过去了啊。”然后看到山魈皱了皱鼻子，咂吧咂吧嘴，但是丝毫没有要醒的样子。
　　见他这般，终是收回手，轻轻地笑了。一抬头，却忽然怔住。下午所见的女子正从远处走过，换了大红的衣裳，撑着伞从灯下穿行，诡异万分。于是立刻起身向她追去，蓦地想起什么又停下了脚步，转而望了山魈一眼。他睡得安安静静，她不忍心将他唤醒，可是她如一个人走了，万一小狐狸醒了找不到她怎么办？
　　犹豫两难时，却又发现女子已走远，身后那团黑色雾气越发浓重。咬咬牙，终是向女子的方向跑去。
　　昔者，庄周梦于蝴蝶，翩然而栩栩也。

　　君朝一直跟着那个女子，绕过熙攘的人群，直到一处僻静的亭子上。花灯在远远的对岸，依稀几点星火。
　　“姑娘一直跟着我做什么？”女子忽然转过身，她的面容方也看清了些。眉如新月，眸似秋水，是个典型的美人。
　　没有被当场抓到的尴尬，淡淡开口：“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女子失笑，收了伞坐于亭内的石凳上，“你要帮我做什么？”
　　“帮你解脱。”君朝也坐了下去，看着女子猛然收缩的瞳孔，素净的脸上不见波澜，接着说，“除去你身上还没有成形的困兽。”
　　女子有些惊讶：“困兽？”
　　“嗯。”君朝点了点头，接着说，“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只困兽，因为你心中越来越执着的恨意，让你心中的那只兽一点点被释放出来。幸好它如今尚未成形，不然等你的只剩下死亡。”
　　“你是谁？”女子有片刻的失神。
　　“我叫君朝，三生河畔的彼渡者。”
　　“彼渡者？”女子低低的重复了一句，忽而莫名的笑了，“你会怎样除去我身上的困兽，怎样除去我的怨恨？”
　　“取走你的记忆，使你忘记你仇恨的源头。”
　　“从未有人和我说过这些，从未有过……”她低着头，声音渐渐压低。蓦地又突然抬头冲着君朝大喊，漂亮的脸有些扭曲，“明明是他负了我，他对不起我，为什么我要忘记这些？你叫我怎么会甘心！”
　　“你这又是何苦？”起了风，吹拂着君朝散落的长发，“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让辜负你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这样自然没了甘不甘心这样的念头。”
　　师父曾教过她，困兽也分三类。
　　一类因为欲望，为功名利禄升官发财而苦苦强求，唤作贪。
　　一类因为奢念，为长生不老永生不死而苦苦寻觅，唤作嗔。
　　而最后一类，因爱生恨，由恨生兽，陷入万劫不复，唤作痴。
　　师父告诉她，前两种都是铜臭的欲念，但凡见到都要赶尽杀绝。而后一种，他们都是被辜负的可怜人，所以在困兽未成形之前，只要除去他们的记忆便可。而这女子，正是第三类。
　　出神间，又听到女子笑了：“你帮我，帮我杀了他吗？”
　　“是。”
　　原本以为君朝不过说着玩笑，却看到她极其认真的样子。终是止住笑意：若是我愿意，你真的会杀了他吗？可是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你又能去哪找呢？”
　　“普天之下，凡是我想要找的人，我都能找到。”君朝看着她，“你信吗？”
　　女子没有回答，许久才撑开伞走出亭子，群摆上的珠子落下清脆的声响，然后听到她说：“夜深了，我先走了，日后再见吧。”大红色衣裳，艳丽异常。
　　即是如此，大抵是动摇了。
　　君朝摇摇头，本是想笑的。忽然想到什么，就笑不出来了。
　　三月的春风，还透着几许凉意，带着桃花的香气，缓缓地吹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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