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玉》无幽

4、第四章

　　第四章
　　办公室窗外的日渐渐要落下去了，日光慢慢地转成了妖诒的橘红，浓浓地投在了寻玉的侧脸上。一瞬间，似乎有一层薄薄的轻纱笼住了他的面容。朦胧中，一丝深沉的绝望从寻玉的眼中缓缓地倾泻了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逼我？我不过是被通知来解决自己一身债务的，不是吗？
　　他的嘴唇轻轻地颤抖着，顿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液体滚上了他的神经末梢，润泽了他微微有些泛白的唇瓣。
　　忍了已经有很久的笑溢出他的喉咙，但这笑声却立刻被哽住，眼泪顿时抑制不住地从他的眼眶里奔窜而出。
　　***
　　4月20日，大风
　　早上的时候，季桐在湖边大而茂盛的草地上坐着，面对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我当时决定了，不去打扰他。但就在我从他身后走过的那一刻，我听见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宁碏。”当我回过头去的时候，他又喊了一声。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他的双肘撑着身后的草地，我看他整个人都要仰面躺倒在地了。不可否认，当时他的模样慵懒得……真的很让人心动。但是我却没有忘记，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话。
　　我问他是否有事，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指了指身边的草地示意我坐下。
　　“你逃课了，”季桐掉回视线，仍旧望着湖面，“为什么？”
　　“你也逃了。”我不在意他冷淡的口气。只是我原本是想要一个人清静一会儿的，可是我遇到了他。而且我竟然不讨厌和他待在一起，也不想去研究他，这也许是因为我喜欢他身上那种安定的味道。他真的很不同。正如焦剑像伪装成羔羊的狐狸，哥哥像古代仗剑出游的武士，小暮像海面下潜藏的暗潮，他则像是波澜不兴的湖面。
　　他没再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偏过脸来看着我。败给他了，我取下背在背上的小包包——我用来装课本和零食的宝贝。“请你。”我从里面掏出一小杯芦荟酸奶伸直手递到他面前。他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打开，捧着它开始喝了起来。“干吗这样看我！我已经请过你了。是你不要的。我只是开始吃早餐嘛！”
　　“早餐你就吃这？”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提到这，我高兴地摇了摇手里的酸奶杯：“很有营养哦！”毫无例外地，他又不说话了。和他说话实在是和“对牛弹琴”没什么两样。不过我还是喜欢和他在一起时的那种安定。
　　我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他曲线完美的侧脸：“你为什么总看窗外？”我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很突兀，可我忍不住。虽然每次我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并不只是在那儿单纯地坐着、看着。
　　“我？……我在等待一个‘发现’。”季桐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身来拍了派身上的草屑，“我还有事，再见。”
　　他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明天早晨上课前，你到这儿来一下。”不等我出声，他就已经飞快地离开了。
　　好奇怪的人。可是，我却能在他对我提出邀约的时候，感觉到自己胸腔内心脏的跳动，很缓慢，声音很沉，好像是擂鼓的声响。
　　***
　　季桐一生中最爱的，是我的妹妹，是小碏。而你，不过是他失去本尊后找来的替代品。
　　宁灺一边不带感情地吐出冷酷的言语，一边伸出手摸上了寻玉的左脸，顺着泪水的痕迹，慢慢地摸上了他的左眼睑。如果右眼是代表爱的神谕，那么左眼是不是仇恨的契约？他是这么冷冰冰地看着，然而视线却渐渐变得迷茫了起来，最后，他竟然就此顺势吻上了寻玉的右眼睑。冰冷但却湿润的嘴唇，温柔而轻得一如棉絮的触感。
　　小碏……。
　　一时间这个布满绝望与爱恋的声音从宁灺的肺腔里，带着一地爱情的碎片幻化成了令人迷乱的梦吟与叹息。
　　寻玉没有说话，只是在宁灺的唇离开他皮肤表面的时候，用双眼默默地看着他。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般地恨过一个人，恨不能……。
　　不要这么看着我！
　　宁灺突然间歇斯底里地大声吼叫了起来，那狂乱的模样好似是一只教人不小心给踩着了尾巴的粗暴生物。
　　你不是她，不是。音容笑貌，无半分相似之处。不要用你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倔强和愤恨来假装自己是小碏，我要说，你连一个指头都比不上她。卑鄙、肮脏的伪装者！
　　他终于在叠声的辱骂后平静了下来，眼神依然是阴森森的，瞅着寻玉的样子，就像是一条心情极其糟糕的眼镜蛇，随时随地都会扑向他咬上一口。
　　寻玉真的很害怕。不是惧怕死亡。他怕面前的这个男人会耍狠，使法子折磨自己，他怕自己会因为无力偿还债务而被……然而他最害怕的，却是回到季桐的身边。
　　我不会回到季桐的身边，永远不。
　　他强自镇定，表示决不屈服。然而，他依然很害怕，害怕自己会退缩。他真的真的不愿意再回到季桐的身边，去感受他眼里不再的温情，他拒绝。
　　永远不要急着说……“永远”。
　　宁灺阴郁地盯着他的眼睛，然后诡异地微笑了起来。
　　焦剑，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不管你怎么做，我只要他顺着我的意思来办。希望你不会教我失望，学长。
　　焦剑！
　　寻玉顿时呼吸急促了起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的今天，亡者日记里的人物都开始齐聚一堂，仿佛是过去的时光又将要一点一点得重现人间。这种结果是他所不乐见的。他有一种感觉，他已经闯入到了季桐过去的世界里，即将介入一场诡异的阴谋之中。而这场阴谋的中心，却依然是宁碏，那个已经死去了有很久的女孩子，那个过去世界里被谋杀的亡者。
　　他慢慢地看向那个从办公桌右边小门里走出来的人影，然后看见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黑得像是夜空的眼睛，并不是全然的乌黑，隐隐的暗青色泽使得那双眼睛看起来很明亮。明亮，但是不清澈。深刻线条的五官是那么显眼，使得那一头乌黑的过肩长发竟然意外得叫人感觉不到怪异。很出色的一个男人，但是他眉宇间有邪恶的气息，他的眼睛里有血腥的残忍，他的内心比宁灺更黯然。然而，他的表相却是如此友善，友善得叫寻玉惊恐。寻玉无法忘记，他知道这个男人，知道是他毁掉了宁家兄妹和……季桐。
　　他看来的确是知道得不少。
　　焦剑率性地坐在黑色办公桌的桌角上，微笑着看着寻玉和宁灺，然后从桌上精致的烟盒里取出了一支烟，就着桌上盒状的打火机点燃。
　　偏过脸，他优雅地吸了一口，吐出袅娜的白烟，然后用一种轻佻的目光看着寻玉。
　　“你还想怎么样呢，何寻玉？你以为就像你那样软弱地、傻乎乎地在那里等，在那里放逐自己，季桐就会回头了么？我从美国回来有很久了，在夜晚纽约街头我遇到过不少人曾经也像你那样痴情。他们的性格比你更热情，更有不顾一切只为爱情的勇气，结果又怎么样呢？吸毒，赌博或者任何的一种堕落，那都不是你的专利，目光比你更伤痛的多的是。他们的执迷不悟比你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年一年过去，他们很快都意识到了，即使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自由女神，真的存在爱人的上帝，也不能将他们救赎。爱情是很美丽，但是它也是最无情的，离开就是离开了，它不会再回头。
　　老实说，何寻玉，即使你真成了纽约街头的流莺，季桐也不会再将爱恋的目光投注到你的身上。”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却有了波动，吸了口烟，他继续说了下去，“放弃是你最好的选择。不要再去爱他了。那天在俱乐部你也看到了，他甚至没有多看你一眼。我想你是知道的，他是我的表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可是你爱他，因此我想你一定也知道他的绝情，当初他对每个女人都没有手下留情。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曾经爱过一个人，那就是宁碏。现在宁碏已经死了，他的爱恋于是也就因此被埋葬了。你明白的，那是你强求不来的爱情。”
　　语气渐渐低沉下去，到了最后，焦剑的声音变得就像是古时法师念咒般得低沉，像是他也有过同样痛苦的经历。然而这已经是寻玉所无暇顾及的了，焦剑的话似乎就像是将他长久以来用来逃避现实的一切都给毫不留情地撕去了，没有了遮蔽的伤口血淋淋的，当初几乎叫他气绝的痛楚又一次贯穿了他的心口。
　　然而，焦剑没有给他机会退缩，甚至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正像小灺方才所说的那样，何寻玉，你当真就甘心任由季桐这样伤害你？爱情可以让人不在乎一切，但是当爱情过去的时候，难道你连自己的尊严都要放弃？接受我们的建议，回到季桐的身边，然后让神借由你的手惩罚他。相信我，这是最好的方法了，让他也尝尝你一直以来的痛苦。
　　回到季桐身边。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寻玉对焦剑和宁灺如此轻率的说法觉得很可笑。是季桐离开他的，要再回到季桐的身边哪里会有这么简单。想到这里，寻玉知道自己是已经快被焦剑给说服了。
　　给我时间，我需要考虑。
　　寻玉叹了口气，终于决定向焦剑屈服。
　　
　　***
　　12月19日阴
　　我总是不自觉地梦见穆沙学长，伴随着他那吉它低低的吟唱声。我猜想自己一直是想回到过去平淡单纯的世界里，所以才会在现在总是记起他来。季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早就已经淡忘了的记忆，就在季桐离开我的时候再次慢慢变得鲜明了起来。
　　而在那记忆里，颜色最深，最清晰的，是穆沙学长，一个已经叫我给遗忘了有多年的故人。
　　穆沙学长是我的室友，我们住在一个寝室里，共用两张并排的书桌和书架连同衣柜。他的床是上铺，就在我的床上边。我还记得他那张温和的笑脸，不是那种阳光似的天真笑容，只是很平和，很温馨的笑容。就在今天，就在季桐远离我的今天，我还是记得穆沙学长笑容里的包容。可能是比我大一届的关系，他一直很像我的哥哥那样来照顾我。他的吉它平时总是高高地躺在衣柜的顶上，我还记得他总是要爬到床梯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取下来。穆沙学长总是说，他的吉它就像是他的孩子，为此，我没少嘲笑他。但是有一次，他的“孩子”伤害了他。那是季桐和我第一次吵架的两个小时后，我一个人跑到行政楼背后的小径上默默地散步，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我看见穆沙学长也在那儿，手上搂着他的吉它。他当时似乎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发觉他的眼神很茫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刚和季桐吵了一架的原因，我也只是茫然地看着他，茫然地看着他的脸，茫然地再调转了视线看向他搁在吉它上的左手，和那指尖上殷红的液体。
　　后来，季桐也来了。他似乎是没有看见穆沙学长，冲上前来就紧紧握住我的手，顺势将我紧紧拥住，然后把他的脸埋进我的颈部。我记得，那也季桐第一次对我低头。
　　当时是忘记了学长的在场，我只是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季桐。闭上眼睛，我的心在痛。那痛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忆犹新。因为，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了宁碏的存在。我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我害怕他会离开我，因为他内心深爱的不是我。
　　你不要也离开我。
　　这是当时季桐唯一对我吐露出他脆弱一面的一句话，我不曾有片刻的遗忘。然而到如今，确是他忘记了。在这发生的三年后，是他离开了我，而且毫不犹豫。
　　现在看来，他那时所说的这句话就像是一个笑话，一个曾经深深撼动我心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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