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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从今后把愁肠一概不管 ...

  •   严天佐说的地方就是那栋小洋楼。没有院墙围着,大门直接贴着路边。内里基本已经装潢一新,只是外墙还没有粉刷,后面有个小花园,要从楼里穿过去才能进入,停工前只把杂草除了,还没有来得及种上新的植物。

      天已经黑了,路上人却不少,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走。

      “他们都去干什么?”

      严天佐往人流的方向看了看,说道:“那边是教堂,他们大概都是教徒。今天他们过节,是圣诞,就跟咱们大年三十似的。”

      曹恩凡点点头,手里提着枪跟着严天佐从洋楼正门走了进去。楼里布局有些像他们在上海昆山路的那栋小楼,一共三层,顶上是阁楼,二楼是卧房、书房,一楼是起居之所,加上两间客房。

      “你这是按照上海的家修的么?”

      严天佐顺着曹恩凡的目光四下看看:“格局原本就有些像,我只住过昆山路那一栋楼,只能照着那个样子弄了。”

      来到后面的小院儿里,依稀可在月光下,见到墙角砖缝处又有杂草钻了出来,已经半臂多高,院中央是空空的土地,在晚上反射着苍白的颜色。

      严天佐走到中央空地,平伸着胳膊:“这里怎么样?足够你练枪的了。”

      “嗯,这里不错。”

      严天佐笑嘻嘻地走到一旁,让出来中间的空地:“快快快,让我再看看你练枪!”

      曹恩凡无奈地看着他叹口气,将枪在手里掂了掂,一个抢步便冲到了院中央。招式挥洒,缕缕月光如流水被搅乱,飞溅了满院。

      严天佐在一旁看的如痴如醉,几年之后再看到曹恩凡练武的身姿,仍如第一天那样令他着迷。这样的恩凡,无论他什么时候见到,在什么情境下见到,他都会喜欢的。

      渐渐地,那个在舞动着的曹恩凡变得不清晰起来,让严天佐觉得犹如梦幻,他着迷地看着,越想看清就越看不清。这世上的一切好似都在曹恩凡身边褪去颜色,只剩下了他。

      曹恩凡练了一套十六式,许久没有摸枪,功夫多少荒疏,一套下来,身上已经感觉吃力,便收了招式站定。严天佐却毫无反应,呆呆地立在一旁。他走过去,轻轻推了他一把:“想什么呢?”

      严天佐回过神,对曹恩凡笑笑,然后双手把人抱在怀里。曹恩凡对他的搂搂抱抱早就习惯了,顺势也抱住了他。

      “恩凡,我总觉得晚了,我第一天看见你的时候就应该这么抱住你。”

      曹恩凡觉得他怪好笑的,拍拍他的背说:“行了,这话说了好几遍了。你要真是第一天见我就这样,我得拿你当疯子。”

      “现在不把我当疯子了?”

      “也当你是疯子,可我喜欢。”

      两人抱着,心满意足地微笑。

      远远地一声隆隆巨响从天边滚来。曹恩凡抬头看了看天,问严天佐:“打雷?”

      严天佐的方向正好能看到花园墙外,尽头有火光。

      “不是!是轰炸!”

      曹恩凡转过身,同时又一声巨响。地面抖动起来,两人险些摔倒。

      “怎么回事?”

      “不知道,先回家吧!”

      他们冲出临街的大门,街上的人慌乱的四处奔跑。严天佐和曹恩凡拉着彼此,跑回他们居住的公寓。公寓里很多住户从自己家逃了出来,在楼下拥挤成一团。

      严天佐大声喊着:“都回去,爆炸在另一边,快都回家。不要上街。”当时上海就是这样,爆炸发生,人群全部涌上街道,日本人的军队冲过来,把老百姓团团围住,然后开枪射杀惊恐的民众。

      “不要上街,快回去!”曹恩凡和严天佐劝说着附近的人,等他们都重新回到楼里,二人才回家。

      喘息稍定,严天佐在窗边看着刚才爆炸的方向,是在山区。

      他们一直没睡,后半夜,街道上已经出现了日本兵,一小队一小队的。

      曹恩凡的手一直被严天佐紧紧抓着,直到两个人的手全都僵硬。

      第二天,也就是民国三十年,公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香港总督府向日本人受降。

      严天佐和曹恩凡受到的触动极大,北平、上海、香港,他们身处的地方一点点被异族吞噬,犹如皮肉被层层剥离。可是,香港总督府受降之后,他们却时常听到有老港人说,英国人走了,来了日本人,总之是没有抬头之日。

      听到这话他们才意识到,原本香港就已经是沦亡之地的,这次不过换了个主人。

      消沉至极之时,内陆却屡有捷报传来,日本人在世界各地也频遭重创,似乎预兆着谷底之后,形势有逐渐回升的态势。香港区域内,也一直有针对日本人的游击战,反抗规模不大,却从未停歇。

      严天佐和曹恩凡就此断了和严天佑的联系,电话无法接通,书信更是难以递送。

      他们二人倒是从不怠慢杜先生,每个月必然有两次去探望,明眼可见,杜公馆也是每况愈下。下人已经减少,甚至偶尔出来见他们的五姨太,身上首饰也只剩镯子和项链,衣着愈发质朴。到后来,五姨太便不再隐瞒,需要典当贵重东西会直接交给他俩去办,每次回来送钱,五姨太会想留些零头给他们做零花,他俩哪能要这些钱。五姨太极少出门,对外面典当的行市也不清楚,有时拿出来的东西实在没地方收,他们二人就自掏腰包凑一些给她。

      两个人过日子,花销还是很小的,尤其严天佐戒掉了乱买东西的毛病,他们的日子同样在典典当当中颠簸地过着。

      一日,严天佐去给五姨太送钱,曹恩凡没跟着,等他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布包,看着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

      严天佐打开布包,里面是十几张唱片。

      “五姨太给你的?”

      “嗯,这是之前五姨太给唱片公司灌的,各样自己都留了一张。现在放在家里,既没用又占地方,说是让我拿出去卖了。”

      “你怎么拿回来了?”

      严天佐苦笑着说:“咱们留着吧,这东西,现在也没地方卖。再说,五姨太唱的这么好,我还有心自己留着呢。”

      “那也好。留着吧。可不能跟五姨太这么交差啊。”

      “是,这毕竟是五姨太的唱片,说卖的少了,她听了肯定要伤心,所以还得多给些。”

      曹恩凡看着这些唱片,心里堵得慌,倒不是因为他又要花钱,而是替五姨太难过,变卖自己的唱片已经够令人心酸的,如今还要他俩暗中帮忙,更是说不出的可惜。

      他回到房里,翻出钱盒子,数了不少的钱,出来给了严天佐:“拿着吧。”

      严天佐接过来,点点头:“明天我给送过去。”

      五姨太对他们有恩,又是个女人,本来是居末位的姨太太,却一路跟着杜先生,可见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严天佐和曹恩凡是用同样的心尊敬她的。这点钱,二人没什么异议,给她也不心疼。

      他们最艰难的是民国三十二年和三十三年这两年,到了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公历一九四五年年初,局势似乎陡然明朗起来。

      驻香港的日本军队,开始部分撤离,香港的民生和经济也逐渐宽松。前线战事推进顺利,似乎终于走到了柳暗花明的地方。日本人气数已尽的兆头越来越明显。

      杜先生已经开始着手重回上海的事情,银行金融很多系统恢复,资金问题也慢慢解决了。

      五姨太叫严天佐和曹恩凡过去杜公馆,第一件事就是给了他俩一笔钱。二人虽然推拒再三,还是拗不过她的意思,收下来。

      “我那回给你的唱片你还能赎回来吗?”

      严天佐和曹恩凡对视一眼,点点头说:“应该是能的,我去典当行帮您问问。”

      五姨太说:“要是被人买走了,就不必大费周折了,要是还在你就帮我买回来吧。”

      故意拖延了两天,严天佐抱着那十几张唱片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五姨太。

      虽然当时是哄她的,可是严天佐是从心里喜欢五姨太的戏,因此把这些唱片交出去的时候,心里还有些舍不得。

      五姨太仔细看着那些唱片,生怕他们被损坏,看了半晌说:“没人买走吗?”

      严天佐摇摇头:“有人买的。”

      “看来也是个爱戏的,保存的这么好。你从哪弄回来的?”

      严天佐这慌编不圆了,索性说:“五姨太,这唱片其实一直在我那里放着,我一直爱戏您也知道,我实在是不舍得把这些随随便便当了。”

      五姨太放下唱片,许久没说话,末了叹了口气,手里玩着的那把旧扇子如今已经有了纯美的光泽。

      “难得你有心了。这些都是我的心血。我学戏十几年,天资不够,全靠勤奋,有了后来,说实在的,我没什么别人可谢。可今天,我谢谢你。”

      那天的对话,严天佐记得特别深刻,他跟曹恩凡反复提起过,他说,那一刻的五姨太既是个女人,又是个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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