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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月中天秋薄寒绿窗人静 ...

  •   严天佐嘴里的“舍不得”是舍不得把曹恩凡拖下水。曹恩凡耳中的“舍不得”听来却有重重叠叠剥不开的许多意思,最后只好恍恍惚惚地应了他一声。

      严天佐拍拍曹恩凡的背,直起身说:“快走吧,虎子该等急了。”便一阵风似地掠出了堂屋,站到了院子里。曹恩凡定定神,握拳伸开,活动了几下手指,才跟着走了出来。

      “吃完饭,还有事儿要单跟你说。”

      曹恩凡抬眼,严天佐看出来他在询问,搂过他的肩膀,没了嬉笑意思,说:“一时半刻说不清楚,等回来跟你说吧。”

      曹恩凡怕是跟上次说的遇到仇家有关,只好不为难他,点头出了院子。

      接上了章晋平,三人去了玉华台。严天佐落座感叹了声这里生意真好。淮扬菜在北平正是风靡,生意最好的还属玉华台。他在北平也住了不少日子,倒是怀念起南方口味了。等三人坐稳,严天佐笑说:“淮扬菜我比你们吃的熟,今儿就我张罗了。”曹恩凡和章晋平自然说好,严天佐便一样样点了菜,最后又添了好酒。

      说起严天佐要离开北平的事儿,他句句都有保留,偶尔闪烁其词。章晋平只知道是仇家也来北平怕惹了祸端,趁早离开,也是担心严天佐,觉得能躲得了自然好。把酒敬了一杯又一杯。曹恩凡没有多说什么,知道其中委曲是要等吃了饭和自己说的。他由此确定,自己在严天佐心里与别人不一样,至少与虎子便是不一样。抛开亲疏远近,应该是别有一重牵连。他自己喝了一杯,感到畅快。

      严天佐不胜酒力,还好搭配的是黄酒,可无奈章晋平接二连三地灌,也弄得他不一会儿就熏熏然了。脑筋放松,话也越来越多。

      “本来没把这次来北平当成大事儿,想着不过一个月半个月就回去了。可是一呆居然过了中秋。那天还想,不然就在北平住下好了,不住什么旅店,直接买个院子。我也会功夫啊。就你俩对打那一套我也能来。”严天佐给自己倒了杯酒,碰了碰曹恩凡的杯子,“你还记得咱俩不打不相识吗?我当时用的就是双刀啊。”

      他仰起脖子吱溜喝了下去,曹恩凡随着他喝了,想要说什么又被严天佐的话拦下了。

      “我看你俩练得还没那天跟我打得来劲呢。”他叹口气,似乎在发什么愁,“我好几次都想,留在北平跟你们卖艺也不错。”

      “我们这是下九流,天佐你不是。”章晋平心直口快。听得曹恩凡心口一闷。

      严天佐嗤笑道:“我不是下九流?”摇摇头喝了口酒,“我干的事儿怕比下九流还见不得人。”

      “这怎么说?”

      “你们凭本事吃饭,不坑蒙拐骗,不欺凌弱小,谁能说你们什么?”严天佐想起跟着哥哥刚进青帮时被人欺负的日子,又想起后来被八爷看中得了势又去欺负别人,没完没了。

      严天佐一肚子怨声载道,看的章晋平糊涂了起来。

      “天佐,”曹恩凡叫了一声,垂头丧气的严天佐抬起头来。曹恩凡说:“既然咱们是朋友,就希望你好。别想那些不得已的办法。”

      “什么不得已?”严天佐虽然半醉,脑子这时却转得飞快,一下就想到了童飞的话。“那童飞不是说能把你弄到巡警总队吗?你怎么不去?”

      曹恩凡被问得一愣。章晋平紧接着说:“是啊,恩凡,我都不知道你还能有这个门路。”

      曹恩凡躲开严天佐质问的眼神,转头去看章晋平:“虎子哥,那人的人情我欠不起。”

      章晋平不明所以。严天佐笑笑说:“那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拿过曹恩凡的杯子给他满上,又给自己满上,举起杯子说:“恩凡,我不是看不起他那点怪癖,只是你不行。”

      曹恩凡也端起了杯,却被弄得很好奇:“我怎么不行?”

      严天佐想想,觉得这话说的不明白,又改口道:“你行,是他不行。”

      曹恩凡懂他的意思,看他想尽力解释的样子,很是有趣,问:“他又怎么不行?”

      严天佐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道:“就是不行,哪怕我都行!”

      他说完就觉得不妥当,目光闪烁,想看曹恩凡又有些躲避,端着酒不知所措。曹恩凡看他样子,竟想就此对他说出心里话。

      “什么行不行的?你们说什么呢?”章晋平听完他俩绕口令一般的对话一头雾水,也不想再问,举起杯子,“喝酒喝酒。”

      那两人这才从暧昧中回过神,一齐把酒喝了。

      临分开时,章晋平问严天佐什么时候走,严天佐说就这两天,估计明天就不再去天桥了。章晋平虽说跟严天佐相处不多,性子倒很是合得来,几个月了也混得很熟络,这突然就说明天就告别了,心里多少有点难过。严天佐近前主动抱抱他,说:“等不了多久,我还会再来的,到时候别让我找不着你。”

      “那是不能。”

      又说了一会儿话,三人才散了。严天佐叫了辆洋车,把章晋平送走了。

      回了曹恩凡家,严天佐有点头疼,饭后吃了几颗腌渍梅子,这时口干的不行,曹恩凡忙去给他泡茶,他却不好好坐着,跟在曹恩凡身后。

      “你不是头疼吗?老实坐着,我给你泡茶。”

      严天佐拦住曹恩凡的手,让他放下水壶。“我是有事儿跟你说。”

      “你说,我听着。”

      “坐下说。”

      曹恩凡看他眼皮已经在打架,还硬撑着,坐了下来,好好听他说话。

      “我其实有件事儿,办完了才能走。得抓紧办。”

      “嗯。”

      “还有……”严天佐揉揉眉间,“我不是什么好人。”

      “什么?”曹恩凡似是没听清。

      严天佐深吸了口气,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抬头看昏暗灯光里的曹恩凡。黄色的灯光在曹恩凡眼里跳动着。眼前这人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个好人,是个让人害了才逃到北平来的受害者。自己却打接近他到认识他一直在惦记着他身上那点儿本事,想利用他对他的信任把他稀里糊涂拖进自己的腌臜事儿中。不过认识几个月而已,凭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来北平,是来杀人的。”

      曹恩凡难以置信地僵直了脊背。

      严天佐抓住他的胳膊,立刻安慰说:“你别怕。我现在还不是杀人犯,以后,就说不准了。”

      “为什么?”

      “我是上海青帮的,你听说过吗?”

      这倒是听说过。上海青帮街知巷闻,他就是再没见识也听人谈论过。从前在他看来,那是世界另一端的事儿,与他无关,不想现在就有个青帮的人坐在眼前,而且已经认识好一阵了。

      “其实童飞没看错,他第一眼就察觉了。”

      “说你,别提他。”

      严天佐抬头,看曹恩凡盯着自己,继续说:“日本人来了之后,帮里情况变了,总之这人我得杀。至于为什么,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还有个哥哥,在松江小码头管着一小片生意。我要是成不了,我哥哥这辈子就完了。”

      “你哥会有危险?”

      严天佐摇头,“他会被自己的野心折磨死。”

      “只是为了野心?”曹恩凡不懂。

      “可笑吗?我也觉得很可笑。为了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让亲弟弟来卖命。”

      “所以是非杀不可?”

      “原本不是。我要是再拖延个半年,回去跟我哥说杀不了也就罢了。可是现在那人在跟日本人做生意,是不是帮里人的意思还不清楚。如果是我们这支暗中让他来支持日本人的,我和我哥又是这一支的心腹,杜先生不和日本人合作,也不会留下我们。现在只能把他解决,至少能自保。”

      曹恩凡没遇到过这么复杂的问题,一下子也没全明白,只知道严天佐杀人是为了自保,不杀不行。可是,杀人是随便能杀的吗?

      “你怎么办?”

      “我不懂时局,但我哥哥多少明白。他要是不会审时度势,也不会十年就在帮里混到现在这样。所以他的话我信,确实是非要动手了。”

      “没有别的办法?”

      严天佐摇摇头。曹恩凡也陷入了思索。

      半晌,严天佐思绪迷乱,拉着曹恩凡的胳膊把头抵在他肩膀上:“恩凡,不想了。想也没用。我困了,回去了。”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站住,拍了一下脑门儿,“明天哈尔飞新戏,我来接你。别跟虎子说。”他要解释一下,不知如何说,“就,别说了。”

      “嗯,我知道。”

      他迈出门槛,又站住,甩甩头。曹恩凡从身后拉住他手,“你喝的不少,别走了。住我这儿吧。”

      严天佐回头,看曹恩凡眉目温柔地望着他,没犹豫:“好。”

      曹恩凡这才烧了水,让严天佐洗了,又喝足了水。严天佐坐在床上,看曹恩凡走到柜子旁,问他:“你睡里面睡外面?”

      曹恩凡本想从柜子里拿被褥,打个地铺,听他这么一问,手下停住。

      “我喝多了爱口渴,你睡里面吧,我半夜起床喝水也不会吵你。”说着脱了衣服,只剩一条内裤,拽开被子躺了进去。

      曹恩凡看他精干的身躯,一点不客气地钻进自己的被窝,身体里开始冒火。从柜子里拿了被褥说:“我还是打地铺吧。”

      “打什么地铺啊,你这床这么宽。你放心,我不是童飞,不对你动手动脚。”严天佐说完,不见曹恩凡过来,直接从床上蹦下来,把他手里被褥塞回柜子里,把人往床上拖。曹恩凡稍稍用力就能挣开,却由他拉着,到了床边才说:“总得让我再拿床被子吧。”

      严天佐看着床上那被确实小了些,自己也多少年没和人盖过同一条被子,便嘿嘿笑了两声松了手。两人这一闹,竟是忘了刚才还说了杀不杀人的事情。

      二人都喝了酒,又乏又累却睡不着。鸟儿叫了两声。

      “他们夜里总叫吗?”

      曹恩凡摇摇头,才又想到这么黑严天佐看不见他动作,说:“偶尔叫两声。”

      沉默。

      “恩凡。”

      “嗯?”

      “我要是真去杀了人,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曹恩凡没说话。严天佐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吃饭时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什么话?”

      黑暗像一个面具,让人把脸孔躲在它后面,胆子反而大了,平时不敢说的话,似乎因对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反应,变成了别人话,说的也仿佛是别人的事儿。

      “你说童飞不行,你行。”

      曹恩凡在等,然而严天佐没回答。

      一秒,两秒,三秒……严天佐动了动,侧过身看着曹恩凡。曹恩凡发觉,偏过头看他。二人在淡蓝的月光下对视,曹恩凡能听到自己心跳鼓噪,连呼吸都不敢了。

      严天佐从被窝里伸出手,覆在曹恩凡身上摇晃他,似是要让他清醒点,认真地说:“我不信童飞那种人能一辈子都对你好。”

      曹恩凡脑子一热,问:“那你能?”

      严天佐若有所思地拿开手,躺平。曹恩凡才把一直憋着的一口气舒了出来,静静等着严天佐的话。

      “能。因为我……也挺喜欢你的。”

      月光凝结,云朵停步,零落的桂花重新绽开在枝头。曹恩凡看着窗外的一切,窗外的一切也在看着他,他自言自语般地说:“我也喜欢你。”

      他屏息再听,旁边那人的呼吸已经沉稳均匀,坠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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