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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白地金牌调慌忙不定 ...

  •   火车驶到汉口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台上,穿着制服的人提着探灯晃来晃去,光束滑过上下车的人群。行色匆匆的旅客在不礼貌的灯光下显得都挺狼狈。
      车厢内的灯光是昏黄的。严天佐头靠在窗框上闭着眼打盹儿,听到外面熙熙攘攘的人声,他才发现车已经停下了,看了眼手表,心里算算时间,约摸着是到了汉口。外面的探灯光一闪一闪,透过车窗晃着他的眼睛。他皱皱眉头打算拉上窗帘,一抬眼,看到东边天上高高地挂着一轮圆月。他拉着窗帘的手停住,不由得叹了口气。
      “苦啊!呃、呃、呃!”叫过板,他摇头晃脑在心里“哩咯儿啷”地拉起了胡琴儿,过门儿之后开唱:
      一轮明月照窗棂
      有寇准坐馆驿独伴孤灯
      平白地金牌调
      慌忙不定
      心问口口问心暗自思忖
      唱到此处,他正襟危坐,拧眉瞪目,已是入了戏了。
      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姐寻到了座位,却看这旁边的年轻人哼哼唧唧荒腔走板地唱着京剧,吓得不敢坐了。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什么疯子傻子没有,她可还带着孩子呢。
      好在严天佐找不到后边的调儿了,收了架势挠了挠头,余光瞥见了那位站着的大姐。看什么呢?他并未察觉自己举止怪异,于是笑笑对大姐说:“你是这儿的座?坐吧。”
      大姐看他西服革履衣冠楚楚,面目和善,人长得也精神,虽然刚才那样子有点儿吓人,但这会儿也正常了,就溜着边儿坐下,可还是有点儿怕,扭过大半个身子不去看他。
      严天佐倒是浑不在意,还挤眉弄眼地逗着大姐怀里的胖娃娃。小娃娃也不认生,咧着嘴笑,露出了一上一下两颗小白牙,甚是可爱。他伸出个手指去扒拉孩子的小脸蛋儿,却被人家妈妈发现,把孩子换边儿抱了,变成后脑勺儿对着自己。严天佐没觉得自己行为不妥,只当是大姐太过宝贝孩子,便嬉皮笑脸问道:“大姐也是去北平?”大姐没理他,把孩子死命往怀里抱住,完全扭过身子背对他。
      严天佐在背后冲着大姐瞪眼,可人家也看不见,他好没趣儿地继续去倚窗框了。火车松了闸,痛快地响了两声汽笛。严天佐跟着吐了两口气:“哎,还是得去北平。”
      既来之则安之,他从京汉火车站下了车就赶紧叫了一辆黄包车。“带我去附近好玩儿的地儿!快快!”黄包车师傅问这位爷想玩儿什么。当然是听戏了!
      “这大晌午的,哪有正经开戏的地儿啊?我拉您去天桥吧。那有撂地的班子白天唱,还有杂耍儿、唱鼓曲儿的、说书的、拉洋片的,爷您逛累了,走两步儿就是开明戏院,那儿晚上指定有戏。”师傅殷勤地给介绍着,严天佐听得坐不住了。“好好好,就去你说的地方,快走快走!”师傅高喊一声:“得嘞!”抬起车杆子,撒丫子就跑开了。
      严天佐扶着行李箱,坐在车上左顾右盼,兴致勃勃地看这老北京城。真是和上海那十里洋场完全不同。街边儿到处都是卖小玩意儿、小吃的。哟呵!那么大个大铜壶,离着那么远,卖茶的小伙儿打着把式就把茶水顺着壶嘴儿到进碗里了,居然滴水不漏。“好!”严天佐拍着巴掌给小伙子叫好儿,声音还没喊出来,就被洋车拽走了。
      “这都不叫什么,到了天桥儿有您瞧的呢!”
      严天佐笑得合不拢嘴,把火车上那点愁闷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什么出人头地?什么暗杀刺杀?什么和小八股党平起平坐?哥哥猪油蒙了心,他可没那么一根儿筋,还是及时行乐的好!
      为了感谢黄包车师傅给他推荐了个这么好的地儿,严天佐随手多打赏了他几个子儿。这可比市价高出两三倍了,车夫连忙哈腰鞠躬,拉着车屁颠儿屁颠儿走了。
      这里的热闹与上海的繁华风格不同、韵味有别,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让人打心眼儿里高兴。严天佐边走边看,样样都新鲜。拉洋片的大金牙连说带唱,前面已经排了好长的队伍。另一头儿里三圈外三圈围得严严实实,抬头看高竿儿上挑着的旗子才知道是“赛活驴”在表演。“啪”一声醒木响,只见说书人伸手一指:“且说那赵云赵子龙!”一句还没说完,便有听众凑了上来。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天桥儿!汇三教九流,集五行八作,看什样杂耍,尝百样吃食。严天佐混在人堆儿里,脖子抻得老长,简直目不暇接,不知道看什么好,手里的箱子拖拖拉拉,真是碍事儿。
      他倒是看到有撂地唱戏的班子,但一是围着瞧的人太多,二则是,在这地方都是表演武戏,好吸引顾客,严天佐爱听唱,于是就去踅摸别的看了。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少点儿的摊子,他凭着身高腿长,在外围就能看清圈儿里的把式,是一人在舞一杆红缨枪。他嘴里说着“借过借过”,三下两下便挤到了最前排。
      严天佐学过拳脚功夫,师父曾说他悟性比哥哥好。这也确实不错,同样学了五六年,他的功夫却好过哥哥一大截,只是他不爱显摆,因此也没什么人知道他功夫的程度。可是兵器他真是没怎么碰过,唯一会耍两下的便是大刀了。但无论如何,练过便是半个内行,终究是比看热闹的懂些。眼前这位舞长枪的,一招一式都含着不下十余年的功夫,一杆红缨枪在他手中舞得惊若蛟龙、气势恢宏。挑便一线天,扎便一个点,以腰动身,劲力贯通,招招式式行云流水,着实好看。
      只不过,不像是卖艺的,完全没有花俏得编排,难以搏人一乐。这也是为何,他这里人最少了吧。
      严天佐看他耍完一套招式才看出了更不对劲儿的地方。按理说,武人出来卖艺,都是一身短打,对襟儿的马褂儿或者坎肩,扎一条醒目的红腰带,水裤、布鞋。这人却穿着暗青色长衫,只把下摆系在腰间,收了势后把下摆一放,配着他清秀的脸、低垂的眉目和中等偏瘦的身量,倒不像个练武的,反而像个书生。严天佐越端详越觉得有趣,便一直看了下去。
      旁边却是有一位普通武人打扮的年轻汉子,此时已经敲着锣开始朝围观的看客们讨钱了,口里的说辞也是一套一套极为熟练。待那人已经走了将近半圈儿了,这舞枪的小伙子才又拿起另外一个小锣,反面朝天,冲观众们走过来。不给钱的他也不在人家面前停留,有给钱的便鞠躬小声说谢谢,跟另一个的熟门熟路对比强烈。他走到严天佐面前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严天佐看他和自己差不多高,但身量却似乎比自己小了一圈儿,是不是因为他长得显小的缘故?光顾着看他,一时忘了拿钱,等他都快走过自己,严天佐才想起来摸口袋。可是口袋里的钱全一高兴给了那个车夫了,一个子儿没剩,他只好又去摸行李箱。
      “我箱子!”箱子没了。准是刚才他看得入神,让小偷顺了去。他冲出人堆儿,果见一个一身灰不拉几的人,拉着他的箱子跑!“毛贼哪里逃?!”
      他穿着西服西裤大皮鞋,跑起来束手束脚,他本来就不认识路,这块地儿人又那么多,三两个拐弯儿,就看不见贼影儿了。
      “去哪边儿了?”严天佐喘着气正不知道往哪追呢,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舞枪的。他提着枪赶了上来。
      “那边儿。”严天佐指了个大概的方向。
      舞枪的往那边儿看了两眼,对他说:“站这儿别动!”说完就跑远了。
      严天佐倒是不担心他的箱子,丢了就给哥哥打个电话让他派人把需要的东西送过来就得了。只是他跑了这两步后,连续坐了两天半火车积攒下来的腰酸背痛一股脑儿全上来了。之前还有新鲜劲儿撑着,现在只觉得两腿又酸又胀,腰杆子跟锈死的链条一样,动一下就咔咔响,疼得受不了。要是箱子真的丢了,今天连找个旅馆歇歇脚都不能了。严天佐叹口气,反正那人也叫他别动,他干脆在这胡同口儿就地坐下了,也不在乎弄一身土,摘了礼帽给自己扇风,听天由命吧。
      “给。”
      不知道坐了多久,严天佐迷迷糊糊都快倚着墙睡着了,礼帽儿也当啷在旁边,听见有人跟他说话,这才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见了自己的箱子,他高兴地蹿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连声道谢。
      那舞枪的只是礼貌地对他点点头,又嘱咐道:“这地方人多手杂,您穿得这么体面,容易被小偷儿盯上,以后再来玩儿,可要仔细。”
      “是是是,怪我大意了。太谢谢你了。”拿到箱子,严天佐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给他看他舞枪的钱,便低头去翻箱子,等把钱攥到手里,那人已经往回走了。“给你钱!”他往前赶了两步,拉住了那人的手。“你枪练得真棒!”
      “谢谢。”
      “给你钱。”
      舞枪的微微一笑:“不用了,您要是赏脸,下次再来看就是了。”
      严天佐被他笑得眼前一花,木然地撒了手,愣头愣脑地说了句:“好,我一定天天来。”
      那人又道声谢,提着枪往回走了,没走两步,和他一起卖艺的年轻汉子从远处寻了来,两人不知道说着什么,在夕阳中走入了人群。
      严天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被腰疼腿疼提醒着去找旅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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