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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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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起灵在鲁王宫内消耗了太多体力,又受了伤,烧了几天,身体虚弱不堪,整日昏睡,醒来看见有吃的便吃了,若没有就望着窗外发呆,再等下一次倦意袭来。再见到小芳已经是三天以后,她的心情似乎已经不似起初那样起伏不定,能和张起灵心平气和地聊上两句了。
张起灵从来不说多余的话,小芳若是问他什么,他便答了,若只是倾诉或者闲聊,他便静静听着。如此相处下来,小芳逐渐改变了对张起灵的看法,觉得他人其实还不错,只是太不爱说话了些。
熟悉之后,难免就会聊到家人、朋友这些话题。小芳为人开朗,朋友很多,从小看着对方长大,打从穿开裆裤时就认识,关系不是一般的铁。她一件一件向张起灵说着自己小时候的糗事,说着与朋友相交的温暖,直到天色暗下来,才一拍脑袋:“哎呀,差点忘了要做晚饭!”
张起灵从天花板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神色依然淡淡,看不出半点情绪。小芳忽然好奇,他这样的人,会不会有朋友?若是别人和他聊天时,他全程盯着天花板,实在有点欠揍。可如果因为这而被同伴抛弃,会不会有点太可怜……
这样想着,她便向他挥了挥拳头,开玩笑一样说:“一定是因为你太不理人,所以你那些盗墓贼同伴才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他们走的时候那么干脆,有说有笑,压根没想起你来。”
张起灵怔了怔,随后低下了眼,仍是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看着他这个反应,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小芳气呼呼地说:“他们根本就没把你当朋友。”
张起灵抬眼看了看她,低声道:“他们和我没关系。”
“可是就算不是朋友,也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山里!我和你素不相识,不还是把你带回来了?他们这样做,是想害死你!”
其实也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是我要走的,而且他们最后还是想起我了。张起灵脑海中忽然莫名地冒出了这样的话语,也不知道是在为谁辩解、为什么辩解。
“你说话呀,你哑巴啦?”小芳道,“你这样太吃亏了,我告诉你,以后千万不要和他们来往了!不然啊,你迟早被他们害死,他们那就是一群白眼狼!你要对自己好点,知道吗?天下谁不是娘生爹养,难道你的命就比他们轻不成?”
张起灵沉默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半晌才说:“没关系。”
“你……”小芳气结,她发现这个人总是有本事让自己气个半死,却又无处发泄,“你的事我不管,我也管不着,这样行了吧!”
砰一声,小芳摔门而出。张起灵慢慢坐直身子,双手去捧他的龙脊背。几天的修养让他的力气稍稍恢复了一些,龙脊背离开桌面的一刹那,他心头涌上一丝喜悦,但紧随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无声地抱紧它,闭上眼,在床头蜷缩起来。
……
四月的第二天,天上飘着小雨。小芳脱下蓑衣竹笠,急急忙忙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摆,赶着进了厨房去做饭。下雨天,厨房太小,通风很不好,火一烧起来就烟气弥漫,呛人得很。小芳往灶里塞了一把柴就跑了出来,烟囱和小窗都向外冒着黑烟。
张起灵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小芳被他这神出鬼没的本事吓了一大跳,随即手忙脚乱地擦干自己脸上的煤灰,甚至还想解下围裙——她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实在有碍观瞻。如此这般折腾了一通,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张起灵,顿时火气就上来了:“你就这么出来了?!”
天下着雨,张起灵孤身站在院子里淋着,连一把伞都没有拿。
可他还背着他的刀。
他们前几天吵了一架——说是吵架,不如看作是她单方面多管闲事。小芳心想,这个人莫不是终于开窍,知道要来道歉了?
张起灵对小芳轻轻点了点头,一点也不在意似的:“你上山了。”
小芳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巴的鞋,没有否认:“你找我了?”
张起灵会找她,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但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个人拉回房间里去。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还是他第一次下床走动。结果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穿戴整齐,还带上了他唯一的行李……
小芳蓦然停住了脚步——他是来道别的。
“你……”小芳想说什么,嗫嚅片刻,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挽留吗,劝说吗?他会听吗?
“会好的。”她听见张起灵说,“谢谢你。”
小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是她今天早晨带进山里去的东西——蜡烛和香,还有几盘糕点和水果。
是的,她今天早晨,是进山上坟的。
这么多年来,她与祖母住在一起,祖母向来对她极为严厉,自小打骂不断。而她生来倔强,心内的悲伤不曾与外人提起过半句。而今,给她送来安慰的竟然是他,是这个全村人抱有敌意,性子冷清至极的人。
他的黑发被雨水濡湿,精致的脸庞在晦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她颤抖着双唇,喃喃道:“医生说,你……起码卧床两个月……”
她并没指望能说服于他。果然,他安静地摇了摇头,只说:“已经够久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可是……”
她还想说一点什么,可是当四目相对,从张起灵那沉静而坚定的目光中,她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动摇他的决定了。
“你是怕给我带来麻烦吗?担心村长他们……还是想出去找你的同伴?”
张起灵沉默地点了点头。两者皆有。
小芳鼻子一酸,一下子捂住了嘴,含糊不清地说:“你,你等一下……我给你拿把伞。”说着,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她猛地低下了头,跑进屋子里去,双手捂着嘴无声地落泪。这不过半分钟不到,她马上拭去泪水,缓和了情绪,抬头去拿挂在墙上的伞,急急忙忙又跑出去。
然而,那小小的庭院已经空了。
……
张起灵的一生都在奔波。
或许“一生”这个词,对他来说很可笑。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死。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活够,但是那场大火,却活生生地告诉他,他虽然痛恨长生,却仍旧对死亡心存畏惧。
这是多么可笑。
他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也遇见过很多人,就像路旁的土,随风的沙。但是他都已经忘记,或者只留下一些记忆的片段。他其实并不知道,在他的过去,他也曾和现在一样四处寻觅,只要看见了一丝线索,就紧抓不放。
吴三省,就是他的线索。还有那个叫吴邪的,濒死时他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些纷乱的记忆碎片,苏醒之后再想到吴邪,便觉得十分眼熟,如果再追查下去,也许能帮他更快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是为什么要以这样极端的方式存活在世界上。
他去过吴三省的家,能找到他们的老巢。但是肯定无法和他们直接接触,他看得出来,吴三省这个人很不好对付,若要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消息来,无异于痴人呓梦。而吴邪涉世未深,恐怕很多事还不如他知道得多。
银行卡大约在匆匆忙忙出鲁王宫的时候弄丢了,身上只剩下几百块钱的现金。和黑市一些熟人打了声招呼,他们对哑巴张的名气还算顾忌,打了个五折就答应把他送到杭州去。再加上一日三餐等开销,半个月后等他抵达杭州,口袋里已经基本空了。
熟人把他送到杭州郊区,就掉头走了,他们见不得光,更别说进城区了。伤势未愈,他一路忍痛,兜兜转转,停停走走,足足花了两天,才堪堪看见了直通城区的大路。
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口,他恍惚间有种从地狱回到人间的感觉。广场中央是一个巨型喷水池,他慢慢走到池边,低头看见自己发青的下巴、凌乱的头发,模样是如此狼狈,墨黑的眼里掠过一丝嘲弄的意味。
他需要找个地方,好好清理一下,然后睡一觉——可是他没有钱。费了好大力气,找了间隐蔽的商铺,把身上唯一一件可以称得上古董的碧玉卖了出去,这才有了些维持生活的费用。随后他去小旅馆开了一间房,把自己好好清理了一遍,睡了一觉,然后出门买了些食物和必要的东西。
到了夜晚,再次从那个房间里走出的,已经不是张起灵,而是一个白衬衫牛仔裤的清秀少年。可能是运气太好,路过吴邪家的时候就看见吴三省的车停在外面。张起灵记下了车牌号,摸索到后屋窗下,便听见吴邪正质问吴三省关于那蛇眉铜鱼之事。
吴三省虽然知道真相,却不肯多说,无非是被吴邪逼急了,才透露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吴三省仿佛非常忌惮这个地方,与吴邪稍作交谈后没有多加逗留,驾车绝尘而去,方向该是回他自己家。张起灵拦下出租车,出发时无意间瞥见吴邪站在门口,看他神情,似是做了什么决定。
吴三省十分谨慎,就连回家都绕了一大圈路,张起灵无法跟着他,只得吩咐司机直接去吴三省家中等,反倒到得比他还早了大半个小时。吴三省锁门以后便一直没再出现,到了半夜时分,却鬼鬼祟祟地从后门溜了出来,抱着一个包,好似做贼一样跑了。
张起灵跟了他一段时间,无奈天色太暗,最终还是跟丢了。他折回吴三省家中,四处翻了翻,没发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只得空手而归。
第二日,高中生模样的张起灵敲响了吴邪的家门。吴三省这次走得非常蹊跷,他决定试探一下吴邪,看看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半晌,High少从里面探了一颗头出来,略略低头看着眼前的学生,皱眉道:“你是谁?有什么事?”
那高中生怯生生的,仿佛胆子非常小,瑟缩了一下才答道:“我,我是来找吴老板的……”
“吴老板?”High少歪着头想了一阵,恍然大悟,当下打开了门,回头对屋里的吴邪喊了一声,“吴邪,你三叔又雇佣童工了,啊呸,你这也不算是童工了吧……算未成年人?”
High少认定这学生是吴三省手下的人,便没什么顾忌了,带他进了屋里去。屋子里乱成一团,楼上传来吴邪的声音:“你说什么?什么童工?”他说完,紧接着就是陈丞澄:“别废话了,还去不去北京啦?就晚上的机票了,要是赶不上,你就等着下辈子吧。”
“哪有那么严重啊……”吴邪念叨了一句,见High少还真带了个人进来,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而且似乎还和吴三省有关,便下楼来接待。那高中生还是怯怯的样子,大气也不敢出似的,看得High少连连摇头:“你三叔这是把好好的青少年折腾成了啥样啊?这叫摧残祖国的花朵,也就是辣手摧花!”
“滚远点,尽胡说八道。”吴邪骂了一句,转头对高中生微笑道,“你找我三叔有什么事吗?”
高中生捏着衣角,认真斟酌了一下才说:“我不想干了,想回家……”
“我去,吴邪,你三叔造孽呀,这么小一孩子就让人家下斗了!”陈丞澄从楼上喊了一嗓子,“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三叔担得起吗?”
“我说你们怎么这么烦呢你们?”再好的脾气都经不住这么几次三番的,吴邪有些不耐,又转向那高中生,温声道,“可是三叔不住在这里,你最好亲自向三叔说清楚才行。这样吧,我带你过去,你不用怕,我三叔人很好的。”
原来他还不知道吴三省已经连夜跑了。张起灵心中一沉,这条线索断了,想再把它挖出来,不知道还得花多大功夫。
High少一听,顿时拖长了声调道:“不是吧,吴邪,我们这已经够乱的了,你还要跑路?你忘了两点的飞机了?这都快十二点了!”
“这……也是,”吴邪担忧地看向张起灵,“对不起啊,你今天来得不巧,我没法陪你去了。这样吧,我给他打个电话,你等等。”他取出手机,去了两通电话,却如张起灵所料,根本无人接听。
看来这次吴三省是铁了心要消失,必定有什么隐情。而吴邪等三人要去北京,看现在的情况,应该是匆忙决定的,至于会不会和吴三省、和自己有关系,就得碰运气了。
“奇怪,三叔跑哪去了,真是急死人了。”吴邪抱怨了两句,抬头望向那高中生,满怀歉意,“真对不起,结果什么都没帮到你。你要不留个电话留个名字,我回头帮你说一声。”
高中生十分乖巧地应了下来,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名字和电话号码,双手递给吴邪。吴邪看他相貌清秀,又懂礼貌,心里自是欣赏,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满怀欣慰:“好好念书,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你会有出息的。”
性格使然,吴邪这个人对任何人都能这么温柔,都能笑得如此纯粹。而那高中生似乎也被他的笑容感染了,对他笑了一下,随即挥了挥手:“谢谢,再见。”
“哎,多好的孩子啊,偏被你三叔糟蹋了。”High少摇头惋惜,“吴邪,你……哎哟!”
“别乱说话了,我三叔是有问题,但你这话太不正经了,该打。”虽说是多少年的朋友了,High少这人有时候口无遮拦起来,还真是挺难听的。High少对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我说吴邪,自从从鲁王宫回来,你是不是越来越暴躁了?我知道你还想着那个小哥的死活呢,我告诉你,他那么厉害,要担心也是他担心你,不是你担心他。你忘了,在斗里,要不是有他,你早就死了十次八次了……”
吴邪瞪了他一眼,闷声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他救我那么多次,我却做了那种禽兽不如的事。他要是真的死了,我就给他陪葬去。”
“……吴邪,你不用这么痴情吧?”陈丞澄吃惊道,“搞了半天你是看上人家小哥了?”
“别拿他开玩笑,我烦着呢。”吴邪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被他们这般一调侃,更是难受至极,“他要是活着,我没什么好说的,要是死了,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还赖活着干嘛?你们也别在这说风凉话了,他要是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你们这么不尊重他,我……气死我了!”
“哎哎哎,打住打住,”High少见吴邪脸色发白,连忙安慰道,“我和丞澄是开玩笑呢,不就是希望你想开点,高兴点吗?那小哥没事的,真的,你就是不相信我,也要相信老天爷啊,他救你救别人加起来都十几二十次了,积了那么多德,难道还换不来他一条命?安心吧你,说不定明天你在大街上瞎晃悠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那小哥了。”
High少这话说得中听,陈丞澄也连忙跟着附和。吴邪脸色勉强转好了一些,但想到那大火燃烧的场面,又觉得存活的希望微乎其微,就算活下来,恐怕身上也得烙下伤痕,只得抱头道:“好了好了,我们快收拾东西吧,别赶不上飞机了。”
当天晚上,三人便赶到了北京。再加上来接机的胖子,应该就是四个人。当吴邪和胖子正在机场外面讨论住处的时候,旁边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金领模样的人,西装笔挺,挎一个公文包,本来应该是十分端庄体面的人,看起来却风尘仆仆,仿佛赶什么急事一样。他在四人之间逡巡了一番,大概是在打量哪个人比较好说话,最后还是望向了吴邪:“你好,我是外地来的,请问北京哪里好住又便宜?我忘了带身份证了,有没有方便的地方啊?”
吴邪被他问得一愣,道:“……对不住,我也不熟。”说着把胖子往前推了推,“他熟,他是本地人,你问他。”
“问我?你还是问他吧,”胖子显然对这金领的表现不太满意,“我是个粗人,不和文化人打交道。”
金领仿佛也有点尴尬,咳了一声,收了收领带:“那个……什么粗人细人的,见面就是缘分嘛。刚才是我冒昧了,我没眼色,有眼不识泰山,大哥你原谅我,帮帮我吧。”
胖子被这两句话说得有些飘,火气也下去了:“得得得,我胖爷是个仗义人,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帮你这一回。胖爷呢现在要带这几个朋友去旅馆,旅馆老板跟我熟,身份证不身份证的他不在乎,你觉得怎么样?信得过胖爷就上车!”
这应该是最好的发展方向。金领一面向其他两人笑着打了招呼,一面跟着上了车。旅馆老板看他们是一起来的,就把房间都安排了连号,金领的房间就被安排在吴邪隔壁。大概是看他孤身一人来北京,吴邪对他还算客气,天文地理什么都能跟他聊起来。那金领对吴邪好像也非常另眼相待,吴邪说什么他都笑眯眯地听着。
不,或许不该称他为金领了。他利落地将门反锁,脸上再没有那程式化的笑容,墨黑的眼瞳沉静而肃穆。他走进卫生间,解下领带皮带,脱下西装衬衫,身子“咯咯”拔高了几厘米,又洗掉了头上的发胶,换上自己比较习惯的连帽衫。
连胖子也来了,看来这里一定有事要发生,或者是吴邪知道了什么……张起灵靠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和闪闪烁烁的霓虹,眉峰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