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帘洞》立等可取

16、第十六章

　　说是这长长五百年，说要过，其实也便过了。
　　只是这一日一日地，一个在山里拘着，一个在另一座山下压着。
　　日复日，年复年，凡是活得久些的妖精怪物都听过他们的名声了，再年轻些的，化了人形才一个甲子的，俱都不知这世间还曾有过这等厉害人物了，只晓得多少洞妖王，又或是曾经叱咤风云却在哪处跌了跟头给人抽筋扒皮的可怜妖怪。
　　自古来人畏妖精鬼怪，敬神佛仙人，到了此时，妖精却怕起了人来。
　　可叹五百年当真白云苍狗，哪还有什么旧景在。
　　孙悟空在这山下压足了五百年，终于等到个和尚来。
　　和尚迷了路，在此歇脚。
　　孙悟空便探出头去唤他：“可是观音点化的取经人不是？”
　　那和尚见他亦不慌张，起来施了个佛礼，便道：“正是。”
　　孙悟空嘿嘿一笑道：“来得可算晚了，可知俺老孙足等了你五百年？”
　　那和尚只笑了一笑，道：“孙悟空？”
　　孙悟空面上笑意不减：“你晓得俺老孙的名字？”
　　“不光晓得名字。”那和尚答他，“待我再歇一会儿，便与你去揭那符印去。”
　　便不看他了。
　　孙悟空便将头从那洞里缩回去，靠在岩壁上假寐。
　　梦到方去人间时，小娃儿拿石子丢他，就要丢到眼前，那石子变了太上老君的金刚琢。
　　原来是人是神俱是一样的。
　　都是拿他玩笑，是只猴儿罢了，能有什么了得？
　　忽然便有轰隆响动将他震醒了，孙悟空睁眼，只感到地动山摇，满山碎石扑簌簌滚落。
　　符印去了。
　　他方要探出头去，却见那小洞外一双僧履，稳稳踏在一方泥泞地上。
　　那和尚声音道：“出来罢。”
　　孙悟空只将手按在石壁上一震，便豁开一道大洞，在身上拍了拍，便走出来。
　　“嘿嘿，师父。”孙悟空笑道。
　　那取经人笑了：“莫叫我师父。不愿叫就莫叫。”
　　孙悟空未答他，眼中杀气挡也不挡。
　　“我看你这一时三刻也不会打死我，上路罢。”那和尚说罢，跨到自牵着的一匹白马上，便要走。
　　“且慢。”孙悟空道。
　　“你不走么？”那和尚道。
　　孙悟空笑嘻嘻道：“我脖颈后还有一万字佛心，此印在，我法力全无啊。”
　　和尚想了想，笑道：“也罢，便是你无法力，若要打死我，方才便动了手了。”
　　又在马上招手道：“你过来。”
　　孙悟空便走过去。
　　和尚将手在他颈后一抚。
　　“喏，成了，你且试试，那法力回来了没有。”和尚道。
　　又单手作一佛礼，念了句不知什么的经文，便策马行去了。
　　孙悟空将单手一握，又从耳里取出金箍棒来，重重一踏，将地也踏碎龟裂，便如彗孛流陨一般，直射向天去。
　　未借那筋斗云便已是潮鸣电掣，已有疾光电影之势，比之五百年前，亦是精进，不可同日而语。
　　孙悟空头出山来小试身手，见此大喜过望，怎地一个畅快淋漓，便大吼一声痛快，使出七十二变化功夫来，将这山川河流俱耍了个遍，却只不消半柱香的功夫。
　　金箍棒在手中同多年未见老友一般，单手向山上一棍劈去，登时整座山头震动，瞬时塌陷下去，四裂崩塌。
　　“好。”孙悟空道。
　　继而大笑道：“好！”
　　尝了这法力在身的好处，孙悟空略一思索，便架了云，回去寻那和尚。
　　那和尚仍是骑着白马，在山道上慢悠悠地走。
　　“和尚。”孙悟空道。
　　“哦，回来了。”那和尚慢慢道，“倒是比我想得要快些。”
　　孙悟空将金箍棒在肩上架着，便去那和尚身边同他一道走。
　　“你怎不走？”和尚问道。
　　“还要同你去寻一故人。”孙悟空道。
　　“五百年了，你竟还有故人，竟不是全死光了么？”
　　“你这和尚嘴倒毒。”孙悟空笑道，“我不是人，我的故人自然也非人，便先同你走一段，省得天上神仙见我坏了规矩，又来寻麻烦。”
　　那和尚便笑了。
　　孙悟空看出他笑里明白自己意思，便也笑了笑。
　　片刻那和尚止了笑意，端正对他道：“一会儿去前面村庄，你也穿件衣服吧。”
　　二人一路走，出来的拦路匪类便给孙悟空轻松扫去了。
　　那和尚面上一丝悲喜也无，孙悟空看着好笑便问：“你们和尚不是扫地恐伤蝼蚁命么？怎么看这些匪类便无恻隐心了？”
　　和尚骑在马上道：“世间万千道路他们不走，偏要走这条，碰上我们，只说是造化。世上万千行当他们不做，偏要当山匪，要劫我们，便是自作孽。”
　　“有意思。”孙悟空笑道，“俺老孙出世来遇过两个有意思的，你便是第二个。”
　　那和尚笑叹道：“贫僧佛缘浅薄啊……”
　　孙悟空便笑了。
　　说什么佛缘浅薄，佛祖坐下二弟子投身所化，还说得一句佛缘浅薄，这世上可还有真佛缘之人？
　　可也懒理他们佛门事务，不想多说，只在那白马边上走着。
　　一人一猴，这一路不多说话，只骑着那匹看来无什么精神的白马在这道上慢慢行着。
　　不知走多少日才可到那鹰愁涧。
　　孙悟空想，那小龙同自己说那和尚将他囹圄脱出，便来寻他，这许多时日竟连动静也无。
　　莫不是那观音菩萨常去与他布佛道，真将他感化了，成条佛龙不成？
　　如此一想后，不过半日，便到了蛇盘山地界。
　　孙悟空走在马前，那和尚便问道：“这么急，你那故人正在蛇盘山？”
　　孙悟空未答他，身形一闪，便不见了。
　　和尚笑称一句佛号，便赶马向前走。
　　孙悟空到了那鹰愁涧上，便大喊道：“敖烈！”
　　这涧里崖洞俱是动静全无，一片寂寂。
　　本就荒秽地方，此时更显萧条。
　　孙悟空又将金箍棒变得足有千丈长，向那涧里卷出滔天漩涡来。
　　“此时来，你不晓得我在静思？”忽有人声自后而来。
　　“小泥鳅儿。”孙悟空将金箍棒一收，转身道，“晓得俺老孙要来，却不来迎接？”
　　“接什么，关了这五百年，腿脚都不灵便了么？”敖烈笑道，“那可莫说我不助你，少不得要抛下你自建功业了。”
　　“阿弥陀佛。”孙悟空方要说什么，一声佛号道来。
　　那和尚竟是已骑马行道此处。
　　“这便是那金蝉子投身的取经人？”敖烈问道。
　　“贫僧法号玄奘。”那和尚道，“既然都是互知底细了，二位何时动身？”
　　敖烈便道：“你晓得我二人打算？”
　　玄奘便又笑了：“我虽历十世，灵智未失……唉，说来便是，在这人间历劫，还要传这大道，辛苦得很。”
　　“何苦。”敖烈道。
　　“是啊，何苦。”玄奘又道一句佛号。
　　“想你二人如今皆脱了桎梏，只诫你二人一句，天地序数，可不是简单改得。”
　　“还请长老指点。”敖烈笑道。
　　“指点不了。”玄奘摆了摆手笑道，“但有一事。”
　　“何事？”孙悟空道。
　　玄奘沉吟片刻，便缓缓开口道：“横竖我是不想取经，便把我这肉身打死了去吧，也算是我助你们，你们亦助我。”
　　“我乃佛祖座下弟子，法盘归位，须弥芥子又有何益。”
　　“道？这世间何来的佛，何来的道。”
　　“你二人便去罢，本是要作你们师父，便莫说未帮你们。”
　　一席话说完，玄奘叹了口气，再道一声阿弥陀佛。
　　“众生须得解脱啊……”
　　孙悟空这才这才细细打量这和尚。
　　面相慈悲，却瘠薄瘦弱，看来便是多病之身。
　　佛祖座下弟子投身，却给一副破败身躯来用，这神佛当真是仁厚。
　　“和尚，若我打死了你，这天庭便立时要寻俺老孙麻烦……”孙悟空道。
　　“你二人少不得要同天地相争，叫世间遭劫么？”玄奘道，“佛法精妙，说是参悟世间大乘，然我在天庭参悟，再参这十世，仍不晓得如何大乘。”
　　“若是当真能毁天地其貌，露天地真章来，亦不是坏事罢。”玄奘笑道。
　　“说得好。”敖烈道。
　　孙悟空未多言，立时便将金箍棒取了，只一棍，便打碎了这出家人白净脑壳，给这玄奘法师大解脱。
　　霎时间，电闪雷鸣，天音缥缈。
　　“孙悟空，你冥顽不化，妖性不改，打死取经人！该当何罪！”
　　“嘿嘿，何罪之有？我五百年前打得你们如丧家之犬，今日便要重演一遭！”
　　孙悟空将棍棒一立，身上登时金光四照，化出藕丝步云履、锁子黄金甲、凤翅紫金冠一身披挂来，将回山倒海薰天赫地之势尽集于身。
　　与敖烈并肩而立，拔棍而指天，孙悟空一字一句道：
　　“如来老儿！你错就错在，不该给俺老孙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