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慕子卿

1、第 1 章

　　李浩然和夏天是竹马。认识了很多很多年。
　　甚至于，他们相识时，李浩然还不叫这个书香气的名字，他还叫李狗子。
　　而这个听着就一股子农村乡土范儿的名字正是被忍无可忍的夏天拉去派出所改的。
　　当然，浩然这两个字也是夏天起的。

　　李狗子从小就事事比不上夏天。
　　狗子父母在他小时侯因工伤去世，只能靠一些补助金独自在村里生活。而在那个年代，夏天的父亲就开了一个大工厂，母亲又是个干部。甚至从城里搬到乡下，都是为了管理工厂。
　　狗子小时候长得就像《骆驼祥子》一书中的祥子，完全只有憨实可以形容。而夏天自小就是个精致又漂亮的韩国小孩儿样。
　　狗子从小上学用工努力，却几乎次次最后一名。但是从小到大，夏天从来都是第一。

　　就因为七岁时夏天因一群孩子嫉妒被围在墙角殴打，狗子发疯样的救了后，夏天就死皮赖脸的要和李狗子成为朋友。
　　李狗子会因为两个人差距过大而自卑，夏天却一向不在乎。
　　而但凡夏天喜欢执着的东西，绝无遗漏，到最后，都是他的。
　　所以。
　　小学，初中，乃至高中，直到夏天去了国外，他们都是最好的发小，最棒的朋友。

　　长大后的李浩然是个清瘦又秀气的小伙子，极配他的名字，斯文有礼的可以，常被夏天嘲笑。
　　那时的夏天，耀眼又俊美，早就学会了抽烟喝酒把妹，凤眼一斜，一身的风流痞态。

　　初中时浩然喜欢上了一个女生，叫徐丽。是学校当时的五朵金花之一。这小子长情得很，到了高中仍然念念不忘。
　　女孩子傲气又自爱，这小子完全不敢去表白。
　　夏天就笑人完蛋，没出息。
　　拉着浩然去了商场。买了一身名牌儿回来，撸下手腕的名贵手表就往人身上套。临走临走了，还塞给一把自己宝贝得不得了的摩托车钥匙。
　　摩托车屁股一冒烟儿，夏天还大喊着：“傻小子，没成功就别回来见我啦！”

　　结果，还真没成功。
　　李浩然回来也真的没见他。
　　夏家小公子是什么暴脾气？他也就只对李浩然忍了，对徐丽哪里管这个？
　　抢了把自行车，拎着个钢管，直接骑到人家家院儿外头，叫着号让人给个说法。任谁劝都不好使。
　　到底把人女孩儿弄哭了。徐丽蹲在柴火垛上边儿，乡亲眼皮子底下，尖叫了一句：“夏天你有没有心肝！我喜欢的是你！”
　　夏天傻了。
　　当时第一个反应是：怪不得浩然没来见我，原来是因为这个生气。
　　第二个反应是：老子当然有心肝，但对你绝对没有。

　　夏天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扔，长腿一跨，踩着几根木头，伸着手臂，拎着钢管狠狠一甩！
　　木头屑四下飞溅，街坊惊呼。仔细再看，徐丽毫发无伤。
　　夏天捏着落在垛子上的钢管框子笑，笑得冷酷又漂亮：“我今儿就告诉你了，徐丽，这辈子咱俩都不可能！你再跟浩然说些奇怪的话，就别怪我用别的手段叫你老实！”
　　放过狠话后，晃晃悠悠骑着车找失恋的李浩然去了。

　　说夏天没心肝是真的冤枉他。
　　因为哪怕是李浩然那么解释求情，替徐丽说话，他还是敌视了人家姑娘整整几年。
　　甚有恒心毅力，有心肺得让人咬牙切齿。
　　如此记仇又小气，李浩然时常无奈的叹气：“你说你，脾气像个傲气的姑娘似的，以后有了女朋友可怎么办？”
　　夏天听了蹲地上笑，笑得毫无形象，几乎岔气：“你还说我！什么时候你找到了媳妇再来和我说这教训的话！”

　　高二的时候，徐丽和浩然告白。两个人成了男女朋友。

　　浩然特别高兴，连着几天都是笑着和夏天说话聊天。
　　夏天也高兴。起码是在浩然面前。
　　点着香烟，满不在乎：“你喜欢就好。”

　　夏天以为浩然这辈子都会是他夏大少爷的朋友。

　　他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但也仅仅是以为。

　　夏天出国了。在高中毕业后。
　　也是在李浩然幸福的牵着徐丽的手，说休学结婚后。

　　徐丽单独找夏天谈过，说初中那时是自己不懂事，说了多余的话。但以后不会了，自己真正知道了谁对自己好。
　　说决定好好和浩然过日子。
　　还说，夏天，我知道你对浩然好，够朋友，但太好了也不适合。以后他会是我的丈夫，会给我撑起一个家。
　　徐丽也许只是单纯的在炫耀和得意。表示即使她没有和夏天在一起，她也照样会过得很好。
　　但夏天害怕了。
　　他是真的害怕，害怕从那以后，李浩然，李狗子有了更重要的人，就不会像小时候一样保护他了。
　　李浩然注定会学会长大。而夏天，一直想留在那个糟糕的农村里。

　　留不下，那他就走。

　　夏少爷一直都如此任性妄为。

　　临行那天，夏天清早在村口漂亮的黑色汽车前，捏着白色的手机，抽了两盒烟，一直站到半夜才上车。
　　他没告诉浩然他要走。但这并不妨碍他等待。
　　改变不了结果的事情夏天一向不会征求别人意见。
　　在他看来，那是哀求。
　　他会把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给你，不会让你发现，也不会让你负担。

　　而那时李浩然和徐丽在参加村子里高中的期末考，结束后和徐丽去饭馆狂欢。
　　徐丽奇怪过夏天没有来考试，但李浩然笑着摆手“我还不清楚他，大少爷脾气，来不来不都是他说的算？不用管，发成绩再找他庆祝。看着吧，他要是来认真考了，肯定是第一名。”
　　其实夏天嘱咐过校长老师，留下了一串号码。说若是李浩然问起，就给他打电话。
　　夏天想的是，若这个电话他真的接到了，便是飞机已经到达，他也一样返程回来，回来后就对他笑着说，老子去隔壁村泡了天妹子。

　　只是可惜，可惜那些个细腻的小心思，统统都没有被另一个主人发现。

　　哪怕在陌生的国度，夏天照样是发光、耀眼的。
　　时间把当初的那个俊美精致的男孩慢慢打磨得锋锐且凛冽。
　　可他还是夏天。
　　只要他还是夏天，他就不可能忘了李狗子，那个被他重新起了名字的李浩然。

　　于是他在漂泊五年后，于一个很美很美的秋天回来。

　　彼时他手腕果断，掌控着自己亲建的国外的势力，伸手，就能得到国内属于父亲的庞大公司。
　　那时他的风神俊彩，摄人气场，亦引得多少上流名媛为之疯狂。

　　可就是这样的夏天，他还是自己开着一辆破烂轿车，一路磕磕绊绊的开进了村口。
　　他曾经等过人的村口。
　　这次他没有分毫迟疑和等待。
　　有一丝希望，他会抓住一切机会来等，但若是没有半分可能，骄傲如他不会浪费一点目光。

　　纵然很长时间没有亲自开车，开得还是这种糟糕的土路，夏天的车子还是安全到达了已然废弃的自家工厂。
　　从后备箱里拎出来时特地备着的红酒香烟，完全无视了厚厚的积灰，懒洋洋半倚在楼里的台阶上。
　　夏天其实除了心烦时外很少抽烟。但他抽烟很快。猛地吸一大口，半根烟就下去了，再来一口，整支烟也就剩了个烟屁股。这样一来，一盒烟很快就会消磨干净。
　　他也其实很多年没这样抽过烟了。最狠的，还是数五年前。多年吃苦到底把底子磨掉，狠吸了几口，就开始闷闷的咳。
　　粗暴的用手指把柔软质地的酒塞子捅进瓶里，晃晃瓶，抬起腕子，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喝着喝着就忽地想起，以前和那个胆小木讷的男孩在半夜偷偷来这里探险，他害怕又故作镇定的样子，不由得低低骂着：“死狗，老子这辈子，也就拿你没治了。”

　　呆坐到下午，烟酒皆空。
　　夏天起身开车，去集市上转转，顺带买烟。
　　晃到晚上八点多钟，最后还是回来。
　　因为突然发现，变化太大的村子已找不到熟悉的容身之地。

　　车子熄火时，隐隐听到孩子的欢笑声，估计是附近的孩子来玩闹。呆了两秒，干脆就在厂子大门处的狮子旁坐下，慢慢点着烟。
　　到了夏天的第三支烟时，孩子嬉戏声渐近，其中夹着一道温柔的女音。“小浩，你得让着点妹妹啊。”“小然，快谢谢哥哥。”......
　　欢笑声在他身边停止。夏天慢慢抬头，就看到徐丽用一种很是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徐丽到底成了浩然的妻子。有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叫李浩一个叫李然。
　　夏天起身，缓慢，却站得笔直，微微笑着：“嫂子怎么也不说说他，怎么懒成这样，哪有孩子的名字直接随了父母的？”
　　李然大概五六岁，手里捏着刚刚夏天喝完的红酒瓶，正满是欣喜的把玩，矮矮胖胖的李浩在一旁嘟着嘴，很是不甘。
　　徐丽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发，笑着对夏天发出邀请：“回来了怎么也不告诉老同学一声，这样，来嫂子家，你狗子哥时常念叨你呢！”
　　徐丽笑得明显很刻意，但出奇的，不带有敌视。
　　这个曾经有着嫉妒于虚荣的女孩一点一点被岁月消磨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变得大方与沉寂。
　　她学会了强颜欢笑，也学会了不求甚解。

　　夏天这些年吃的苦比她多得多，所以对这个以前说不上好感的女人完全没有同情理解。
　　得体微笑着，带着徐丽和两个孩子上车，拉下手刹，驶向李家住处。

　　夏天即使是现在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只是觉得寂寞。
　　以前年少，稍有寂寞，有他陪着也不觉得什么，现在他不在身边，总是觉的心空。
　　有一部分自己，被落在了他心里。
　　不找回，魂魄就会永远缺失。

　　车里徐丽很安静，只能听见两个孩子争夺酒瓶的吵闹声。
　　夏天抬头，正在车镜上看到两个小家伙一边争抢一边偷偷拿眼睛瞄着自己。不由洒然一笑，褪了手上的名表和腕处的袖扣，反手扔到后座：“拿去玩儿吧。”
　　两个小孩儿慌不迭的接住，眼睛亮亮的盯着手心里的新奇玩意儿，只觉得那上面闪亮的石头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徐丽僵着笑脸，想说话，最后咽了回去。
　　年轻时她因为曾向往上流社会，特意查找过时尚杂志，即使多年不曾关注，但是钻石和顶级的老牌子还是认识的。
　　刚刚男人的一个动作，就砸进去了她们家近十年的生活费。
　　这样的夏天，以这样的姿态回来，徐丽完全不知道应该拿什么态度对他。
　　这不怪徐丽。
　　毕竟夏天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回来想要干嘛。

　　李浩然夹着两个小学课本闲散的往家走，晚上八点多，农村休息较早，土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快到门口，猛地听到汽车的轰鸣响，近的就在耳畔，心里蓦然一惊，僵直着转身，入眼的，就是驾驶室降下来的车窗处，垂着的一只手。
　　细瘦，纤长，白暂，一看就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也许这只手点过烟拿过酒，但他记得更多的，是给他一巴掌。嫌弃的一巴掌。
　　那时夏天挑着眉头，慢慢的抬手，眉眼顾盼，神情懒散，很是傲气的一巴掌拍上他脑门。
　　李浩然忽然觉得眼泪似乎都要下来了。
　　这些年，这些年。
　　他知道，夏天回来了。

　　夏天，夏天。你当年为何离开，现在因何回来，我都不知道，也都管不了，但是现在，我是真的高兴能再见到你。

　　车后座里跳下两个孩子，然后是徐丽小心拎着包慢慢走下车，最后，驾驶室车门推开，踩下来一双黑色皮鞋，往上看是经过一天随意蹂躏变得皱巴巴的西装。
　　男人一身气势，被衣着生生衬了几份不羁。
　　一时间，李浩然只是觉得熟悉晃眼得很。
　　好似那么多年，夏天分毫没变。

　　当然这种感觉只是一瞬，在夏天慢慢走到李浩然身前时，消失无踪。
　　“浩然，不请我进去坐坐？”

　　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夏天捏着一杯混浊茶水慢慢喝着。
　　他当然很怕，但是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表现出来，只能让自己输的很惨。
　　至于赢了能得到什么，夏天垂眼，那都不重要了。
　　李浩然僵着脸，把徐丽和两个孩子赶进屋里，然后略有些手无足措的拿着水壶给茶杯注水，坐到石头上，嘴张张合合，最后沉默。
　　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能让他认识到夏天已经变了。
　　因为他只是单单坐在那里，一身的冷俊就索索流泻而出，廉价的茶水也因为他而变得高贵。
　　而夏天曾经，也是一个嫌弃茶水苦涩难喝，动辄爆粗，娇气得一个不喜欢，就一口不碰的人。
　　双手捂着大铁茶缸，李浩然抿着唇角，略带苦涩。
　　是什么改变了你......

　　“你到底是个死心眼，娶到了徐丽。”夏天吹着茶沫，语气淡淡“你的一双儿女很可爱。”
　　李浩然默然。他更习惯夏天挑剔又任性的样子。这样平静中疏离的语气，一点点，都不像他。
　　对于好久不见的夏天他会紧张，但对于一个陌生人，李浩然也能温和的扯了笑，说了句“哪有，小孩子，淘得很，小丽说了多少遍也不听。”
　　夏天猛地抬头，茶水撒了半杯。
　　夏天盯着面容温润的男人就默默地想，李浩然，你到底有什么好，让自己如此执着。

　　他是他的奢望，也是他的梦想。
　　小时候李浩然不好看，但是夏天偏偏就喜欢，他也不聪明，但夏天不嫌弃。
　　他向来只是嫌弃浩然犹豫又为难的别扭劲儿，见一次，打一次。
　　他小时秀气漂亮，也是惯来傲气，能忍的了，并且入得他眼的孩子不多。
　　李狗子因为救他而相识入心，少时情谊脉脉绵长，出国几年心意记挂更如陈年酒酿，愈发厚重温泽。
　　天才如他，从未给第二件事物投注过如此多的感情。
　　也就是说，他再也给不了另外一个人这么多。

　　夏天垂着眼，闲闲慢慢的和他聊着，直到月色正好，起身温和离开：
　　“我回来啊，回来是因为一个建设计划。”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朋友，我回来也就是看看你，看你过的好不好。”
　　“我都没想到，你竟然做了老师，也对，你总是比我耐心的。”
　　“我？我这几年在国外，弄了些买卖，总是赔不上的。”
　　“礼物？你还来找我要，我给了你家的两个小崽子了。”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家的两个孩子不是也要上学？你身为老师还得上班，我这就走了。”
　　“你不用送了。”
　　夏天把葡萄架圆桌和茶水抛在身后，慢慢远离了庭院里渐渐变老的男人。
　　他竟觉的，他喜欢这样的夜晚，含着一份涩然，就那么走了个完，一辈子不回见。

　　这次走，到底是有人送了。
　　夏天边抽着烟，边低低的咳。
　　两个孩子是请了假来的，用两双好奇又不舍的眼睛看着他，夏天咳着抖着手，从钱夹里抽了两张零食店的购物卡，塞进孩子手里。
　　李浩然调了课特地来送，夺了夏天仅剩的一根烟，也沉默抽着。
　　徐丽送到村口就回去了，还笑着说了句‘你们兄弟聊吧，我就不打扰，先回去了。对了夏天，欢迎常来啊。’
　　夏天直起腰，手虚虚握着车门扣，最后转头：“死狗，突然发现有个媳妇也挺好，知冷知热，我倒是有些羡慕你。”
　　李浩然就笑：“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你那么有本事，多少女的排着队要给你当你老婆。”
　　夏天拉开车门，坐进椅子，拉着安全带叹气：“是啊。”

　　李浩歪头看着车子颠簸离开，有些小小的疑惑——为什么夏叔叔明明说了很羡慕，要娶媳妇，怎么还那么不开心？
　　想了一路，最后点头肯定。
　　大概是，爹爹娶了媳妇很开心，但夏叔叔娶了媳妇就不会开心了吧！

　　夏天余光看着倒车镜里飞速流转的景色，忽然想着，自己离开，似乎比着来时，快了许多。
　　许是因为那时，太长时间没开过车了。
　　回去应该好好练练，再多接几个企划，忙一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