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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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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这个地方,一年里恨不得有半年在下雪,好时光是从五月到十月,但又雨水不断。
秋假前一天晚上,陶郁有门水化学。这天预报将有暴风雨,阴了一整天,直到九点下课的时候,雨来了。陶郁看着窗外风雨交加,犹豫了两秒决定冒雨回家——他得把书包放回去,然后去冷库搬猪肉。
狂风裹着大雨从四面八方袭来,打伞成了摆设,陶郁索性收了伞在雨里狂奔,跑回唐海南家时,狼狈地像从河里被捞上来。他站在门外哆哆嗦嗦地掏钥匙,门从里边打开了,常征扔了条毛巾出来。
“你今天休息啊?”陶郁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刚九点半,这么早见到常医生让他很不习惯。接过毛巾把自己上下抹了一遍,放下包去卫生间里换衣服。
出来时他看见常征在大客厅里看电视,唐老师还没回家。陶郁敏感地察觉到常征有点不对头,这人平时虽然也不大说话,但今天的气压格外低。他想起来对方早上是去上班了,今天不是他轮休的日子,以他们住院医一天十四小时还要加班的狂人工作制,这么早出现在家里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常医生,喝水吗?”陶郁见时间还早,打算关心一下室友,平时跟常征交流的机会不多,也不好直接问人家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大家开心一下。
常征开着电视,心思却完全没放在屏幕上。他回来的早是有原因的,因为一起医疗事故。今天他跟着主治大夫上了一台手术,患者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先天心脏三尖瓣闭锁。主治大夫本来认为手术条件不足,术前查出房室瓣存在返流。常征查了很多文献,有案例表明如果手术方式得当,这种情况是可以手术的,他的资料最终说服了主治大夫。术前他们考虑到了各种情况,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术中婴儿突然全身僵硬,停止呼吸,后来虽然抢救回来了,但手术没能进行下去,长时间窒息可能对大脑也造成损伤。现在家属追究医疗责任,由于之前查出房室瓣返流的原因,这事就有点说不清楚。手术是常征一力主张的,但他只是实习医生,没有主治大夫的同意,这手术也做不了,于是现在上司被他连累得成了主要责任人,接受调查。
上司并没有责怪他,只是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不能为了手术而手术。常征一方面觉得对不起上司,另一方面又感到憋屈。大家都觉得实习医生为了增长经验,千方百计上手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可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想的是做了手术,能让那个孩子摆脱先天心脏病的阴影。
“常医生?”陶郁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说,“好么,我以为你让人点穴了。”
常征没接话,接过陶郁手里的水杯喝光了,又把杯子放回他手里。
陶郁心想这人倒不客气,他直起身把杯子送回厨房,眼前忽然一黑,脚步顿了一下。
常征抬头问:“你怎么了?”
“没事。”陶郁缓了一会儿说,“起来猛了。”
常征若有所思地看着陶郁的背影,感觉这小子比刚见的时候瘦了不少,T恤穿在他身上好像被一根棍子撑着。
“你吃晚饭了吗?”常征问。
陶郁回想了一下:“下午吃了个热狗。”
常征走到窗口,看外面雨小了,转身回屋拿了车钥匙,对陶郁说:“吃个饭一起。”
陶郁有点受宠若惊,常医生这人一向不冷不热,除了上次在中餐馆帮了自己,后来又给了两张餐卡,再没有更深的接触,一个屋檐下碰了面也就是点头打个招呼,今天居然要拉他一起去吃饭?陶郁犹豫道:“我十点半得去上班。”
常征看了看表说:“来得及,送你过去吃完饭。”
陶郁无奈地看了对方一眼,实在不适应这种用英文的语序说中文的习惯。
陶郁一路担心常征把他拉到什么高级餐厅,他可吃不起,结果车子停在路边一个墨西哥小快餐店,里面连座位都没有,跟国内大排档差不多。常征下车去买了两个Burritos,面饼里卷了米饭肉和菜——墨西哥版春饼。
外面下着零星小雨,两人坐在车里吃饭,狭小的空间里谁都没说话。常征沉默惯了,可陶郁在这种气氛里简直如坐针毡,没话找话道:“没想到你当医生的,吃饭也这么对付自己。”
常征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手里的墨西哥卷:“有肉有饭有菜,怎么对付了?”
“我不是这意思。”陶郁说,“你们当医生的那么高薪水,还吃路边摊?”
常征抹了抹嘴说:“住院医薪水不高,我还欠银行二十万学费贷款,现在的工资不够付贷款利息。”说欠钱的时候,他语气依旧平淡,仿佛背着一屁股债的不是他本人。
陶郁吃惊地看着对方,他以前听说美国医生挣得比华尔街当CEO的还多。事实上医生的收入确实很高,这跟他们超长的工作时间是成正比的。美国本土医学院的数量只有那么多,每年录取的医学生名额固定,不允许增加,官方说法是保证教学质量,但这也造成了美国医生供不应求的局面,除非是本人学艺不精或有重大医疗事故,不然还真没听说过医学院的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的。不过话说回来,医生薪水高,但还高不到刚毕业的小住院头上,偿还高昂的学费贷款是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刀,有时候这把刀能悬个十几年。
陶郁忽然觉得跟常医生一比,自己眼下这点辛苦也不算什么,同样是起的比鸡早睡的比“鸡”晚,好歹自己赤字为零。他忽然觉得连这饭吃起来都有点食不下咽,一手摸向钱包小心地问:“这肉卷多少钱?”
常征侧头看了陶郁一眼,没想到自己的话让对方同情心泛滥了,这小子为钱愁得跟狗似的,竟然还有闲心同情别人。
“中文有句话,叫什么‘和尚’‘过河’‘化掉’......”常征绞尽脑汁想他以前听过的一句话,他的中文只限于日常对话,成语俚语就不大会了。
陶郁皱着眉头看对方不懈地连说带比划,总算明白了:“那叫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常征认真地点点头:“对,你就是泥菩萨。”
陶郁笑道:“彼此彼此。”
解决掉晚饭,常征开车把陶郁送到中国城的冷库。六子已经到了,见陶郁下车,凑过来说今天到的是缅因来的龙虾,入秋是龙虾大量上市的季节,老板说等搬完货给每人装几只带走。
陶郁听了,扭头对还没来得及走的常征说:“你和唐老师有口福了,给你们带回去吃,我对虾过敏,小时候还抽过羊角疯。”
“羊角疯?”常征心里一动。
陶郁以为这ABC听不懂羊角疯这土名,解释道:“就是癫痫......”
话还没说完,就见常医生跟通了电似的,一脚油门开车跑了。
六子莫名其妙地看着车离开的方向,问陶郁:“他怎么了?”
陶郁摸摸后脑勺,纳闷道:“癫痫不传染啊......”
两天后,医疗事故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婴儿全身僵硬窒息的原因是先天性癫痫造成的,术前也有轻微抽搐的症状,但可能由于患儿本身心脏的问题,加上早产,体质弱,症状不明显,没能引起注意。
不是手术操作的问题,常征和主治医生都松了半口气,但患儿的心脏问题还是没能解决,常医生又投入了相关病例的文献检索中。
某天早起,陶郁收拾沙发的时候,从枕头底下又摸出一张二十块钱的Jimmy Johns三明治代金卡。
“上次那两张卡算是还我饭钱,这次又为了什么?”陶郁无功不受禄,趁着常征休息,把他堵在了屋里。
“这个是泥菩萨......”常征努力回想新学的一个词,“重塑金身。”
陶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