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族传奇——绿衣》葛锦

2、 第二章 第二章 童年往事

　　时光追溯到16年前的夏天，黄昏暮色中，一辆满载着货物的篷车在弯曲狭窄的山道上颠簸前行，震耳欲聋的马达声此起彼伏，山路上扬起漫天飞扬的尘土。篷车后敞开的车厢里堆满了各类生活物品和一捆捆的书籍。开车的司机老李专心驾驶着货车，他重重的咳嗽了几下清理嗓音，扬起声音对车厢内的人喊道：“方老师啊，再转过这个弯，我们学校就要到了！”话音落下却无人应答。
　　车厢狭小的角落里，年轻的方雅芝歪斜着身子，虚弱的靠在背后成码堆放的书籍上。她微闭着眼睛，轻皱着双眉带着令人怜惜的柔弱和深深的疲倦。一路的风尘奔波，并不能掩饰她容颜的秀丽和清雅的书卷气质。听到老李的话她慢慢睁开双眼，有些茫然的环顾四周，随即将目光锁定依偎在她怀中的孩子身上。她轻轻抚摸孩子的黑发，柔声对她说：“听到了吗念柔？就要到了，我们的新家马上就到了。”
　　她怀中的女孩只有七八岁模样，乌发秀眉，小巧的脸庞上沾染了灰尘和泥渍。她低垂着眼睛，黑黑的长睫毛上下煽动着。听到方雅芝的话，她扭头看看她，张了张干裂的嘴巴，她有些腼腆的轻扯嘴角笑了笑。方雅芝掏出手绢爱怜的擦拭女儿脸上的灰渍，她看到孩子的脸上布满了劳累，清澈澄明的眼睛带着疑惑和无助的目光，她停住了手，悄悄的将头转向别处，小心的阻止眼中的泪珠滚落下来。
　　念柔看到母亲眼中蓄满的泪水，她张张嘴想要说些安慰的话，但她只是轻咬了下皴裂的嘴唇，依旧没有出声。她瘦弱的身子不安的扭动了下，将自己身旁的背包打开。一个滚圆的毛茸茸的脑袋露了出来，却是只全身雪白的小猫。念柔轻轻碰触着小猫粉红色的鼻尖，小声的和猫儿交谈：“球球，小雪球，我们就要到家了。”
　　夕阳下，柔和的余晖沐浴着母女二人，家，是多么温暖又安全的地方，这些年来她们搬离了多少个‘家’了？想来也有五六个住所了。念柔对于以往的‘家’只拥有短暂的模糊记忆，她记得她们刚刚搬离的“家”是在宽敞的四合院里。整洁的庭院里栽种了许多美丽的花朵，院中还有颗高大茂盛的银杏树。据说那棵银杏树已经生长好几百年了，念柔喜欢在银杏树下捡拾像小团扇样金黄色的树叶，喜欢在青石铺就的院落里逗“小雪球”玩耍。方雅芝也很喜欢这个院落，鲜花怒放的季节，或是在微风怡人的晨曦，她时常在树下的石桌上调色作画，那么又为什么要离开那个温馨可爱的家园呢？念柔想不明白，也许，和夏天发生的事件有关，那天，她正在园中玩耍——“球球，球球回来！不要再跑了——”雪白的小猫上下跳动着扑戏飞人院中的蝴蝶，念柔也在后面追赶着，奔跑着。
　　“念柔，你妈在家吗？”两个坐在树荫下纳凉的女人，其中一个闲闲的招呼念柔。
　　“不在，她去上班了。”想到母亲临走之前给自己安排的功课还没有完成，念柔俯身捉住猫儿，准备向屋内走去。
　　“哎——我说—你知道吗？这个孩子——其实是方老师收养的，好像是在个什么地方捡到的？”女人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宛若一声闷雷在天空中轰然炸开，她低声传达的内容顿时令念柔屏息凝听。
　　“嘘——不要让孩子听到了。”另一个女人连忙小声的善意制止。
　　“那有什么关系？不要紧的，——也许这个小孩早已经知道了。你看她那么乖巧，如果不是因为明白自己的身世，又怎么会有这么听话的小孩？”
　　“是吗？不过母女两人都很文静柔顺啊。”
　　“文静？人不可貌相的！你还不知道吧？”女人又大惊小怪的嚷道。
　　念柔抱着猫儿慢慢的从两人身边走过，两人的声音暂时停息下来。看到念柔的身影渐渐走远，又压低了声音互相传播着小道消息，午后的长风将两人的谈话内容徐徐的传送到念柔耳中。
　　一个在说：“其实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听说换过多家学校了，所到之处都是招蜂引蝶的。”
　　“哎呀，那么斯文的人！”另一个故作叹息。
　　“斯文？”发布信息的女人竟是有些惋惜：“我看倒是一副狐媚相——真是好手段，听说现在又把王校长迷的团团转了，指不定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念柔僵直着立在屋前，她小小的身体因为愤怒微微颤抖，牙齿狠狠的咬住双唇，几乎要渗出血来。忽然，她重重的将怀中的猫儿抛在了地上，转身飞奔着跑到两个嚼舌根的女人面前，厉声喊道：“不许你们说我妈妈的坏话！”
　　两个女人正咬着耳朵窃窃私语，猛然间听到念柔狂怒的声音，不由惊诧的同时愣住。女孩眼中徒然升起了前所未有的骇人光芒，倔强的目光中隐隐有泪光闪动，但她坚定的向两人射出无数支毒箭。两人不禁有些怯然，“哎呀——我该去做饭了。”“是啊是啊，我去看看宝宝醒了没有。”两人慌忙起身，各自回到家中。念柔站立在树下，任凭忍耐了多时的泪水无声息的流下。
　　夜晚，白炽灯下。方雅芝发现一直呆坐在凳上的念柔，整晚都在捧着连环画观看，却几乎没有翻动书页。她走近女儿伸手触摸她的额头，轻声问道：“怎么了念柔？哪里不舒服吗？晚饭时也吃的那么少。”她关切的话语触动念柔的心弦，放下手中的画册，她仔细的盯着方雅芝：“我和妈妈的模样怎么并不相像呢？”
　　“哦？怎么不像？是不是妈妈没有念柔好看？”方雅芝微笑着，拨开女儿额前的刘海，露出她光洁饱满的额头，柔声赞道：“念柔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听到妈妈的夸奖，念柔脸上现出几分羞涩。“那么——”她下意识的咬住嘴唇，犹豫了下，终于决定说出隐藏在心中的疑问，“那么说，我真的是你的孩子啰？我并不是你在外面捡回来的，是吗？”
　　听到念柔的问话，方雅芝的脸色徒然一变，带着愉悦神情的眼眸瞬间黯然，她纤细修长的手指停在了念柔发间。女孩漆黑的眼眸紧张的注视着，耐心的等待着她的答案。然后她听到方雅芝轻松的回答：“怎么可能呢？念柔可是妈妈的心肝宝贝，是妈妈的亲生骨肉，念柔的这个问题好奇怪啊。”
　　“可是，她们怎么会说我是你收养的孩子？”念柔仍是不解，她皱着眉梢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的困扰。“哦？是这样啊┄那是……那是她们在逗你玩，你不晓得有些人总是喜欢欺骗别人家的孩子，说她是捡来的或是收养的，看到小孩子当真她们就很开心，这种人其实最无聊了，很多小孩都有过这种上当受骗的经历。可是念柔你想想啊，谁会舍得将自己家的宝贝丢掉呢？这只是大人对小孩子说的玩笑话而已，知道吗？是不能相信的。”看着念柔无邪纯净的眼神，方雅芝心中一阵抽痛，她极力控制住内心强烈的愤慨，努力保持着嘴角淡定的笑容：“你看，这张念柔小时候的照片多么可爱，那时你才刚刚满月。”
　　“可是，爸爸呢？那时念柔也没有爸爸啊？”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再次执着的追问。
　　“爸爸他——”方雅芝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忧伤，她停顿了下，再度开口：“爸爸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说着她缓缓解下一直佩戴在颈前的心形链坠，爱惜的捧在掌心，摁动链坠上方的暗扣，“啪”的一声轻响，精致的小盒子被打开了。方雅芝温柔的声音有些颤抖：“想看看爸爸吗？这个就是了。”银制的心形链坠里，镶嵌着一张小小的有些发黄的黑白照片，一位英气逼人的年青人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坚定的目视前方。“他是爸爸？念柔惊喜的扑向前去仔细端详。”
　　“爸爸长的很好看，念柔有没有像爸爸一些”。
　　“是啊，念柔的眼睛和鼻子真的很像爸爸。”方雅芝轻声附和着,女儿开心的笑容如同花朵悄然绽放，她微微有些释怀，然而目光却莫名的黯淡下去。
　　此刻念柔蹲坐在沉闷幽暗的后车厢里，脑海中浮现出前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方雅芝常常红肿着眼睛回家，夜深人静时，半梦似醒间，依稀听到她低低的抽泣声。后来，方雅芝就调离了那所学校，她们离开了以前的城市，在火车的轰鸣声中度过了一天一夜，然后是肮脏拥挤的长途汽车，现在是在这辆几乎要将人的骨头拆散的小货车上，究竟要去那里？新的家又会是什么样子？念柔慢慢捶打着自己的小腿，它们早已麻木的失去知觉。她抬头看了下母亲，此刻她正低着头闭目休息，念柔指尖忽然传来细微的刺痒感，猫咪雪球正伸出柔软的舌头专注的舔着她的手指，它陶醉的眯起眼睛似乎在品尝美味的食物，念柔看到忍不住笑了。
　　夜色降临之前，折腾了一路的货车在一片平坦的山坡前停下来。母女两个拎下大大小小的行李包，站在一所陈旧低矮的院落前。一扇破旧的铁门虚掩着，大门左侧的墙壁上挂着白色的长形木牌：“汝平中学”，几个黑色大字在渐渐昏暗的光线下模糊可见。母女二人木然的站立着，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司机老李走过来，他帮忙拎起了行李包，用他一贯热情豪爽的口气招呼道：“来来来，我带你们去宿舍休息，这些天累坏了吧？”方雅芝笑了笑，拉着念柔的手走进深绿色的铁门中。
　　清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将沉睡中的念柔吵醒，她起身坐起，揉着惺忪的眼睛。昨夜睡得很好，出乎预料的是她们的新家整洁又明亮，四周的墙壁刚刚粉刷过，雪白的耀眼，床铺柔软舒适，枕间隐隐带有淡淡的青草香，此刻明媚的阳光透过蒙纱的的窗棂照进来，屋内一片温馨的金黄。
　　“菲菲，快来看！这里有只白色的小猫。”一个女孩欢快的叫喊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念柔悄悄的走向窗边，透过淡绿色的窗纱，她看到了外面院中的情景：两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女孩，正在院子里快活的逗着猫儿。“哈哈哈!到这边来！”“嘻嘻┄快看它跳起来了!”愉快的笑声宛如清脆的响铃在晨风中飞扬，念柔偷偷的盯着她们开心的嬉戏，眼神中不由升起了羡慕之色。
　　“念柔已经起床了，”门帘掀开了，方雅芝系条白色的围裙微笑着走进来：“快来，我带你认识两个小伙伴，她们刚巧和你一般大。”说话间，念柔被方雅芝带领着来到两个女孩面前，她们是很可爱的小姑娘，其中一个穿着桃红色的连衣裙，梳着长长的马尾辫，俊俏的瓜子脸，弯弯的黑眼睛带着深深的笑意，正抿着嘴巴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念柔。另一个女孩体态略胖，圆圆的脸型，明亮的眼睛，梳着和念柔一样的童花头，头顶带着红色的发箍，她穿件鹅黄色的衣衫，手里拿着根青草叶儿摇啊摇的。
　　方雅芝在向她们介绍：“这是我的女儿方念柔，以后大家就是好朋友了，要好好的相处，互相帮助。”接着她又问：“你是陈校长的女儿是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家燕，她是李雪菲，欢迎你到我们这里来。”穿桃红裙的女孩接口说，她甜甜的笑着，嘴角现出浅浅的梨涡。念柔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球球在她们脚间跑来跑去的。
　　“你的猫眯好可爱，它有名字吗？”叫李雪菲的女孩问。
　　“它叫球球。”念柔说。
　　“球球！名字也好听。是不是？菲菲。”陈家燕仍旧笑着，她是个快乐的爱笑的女孩。李雪菲重重的点着头。“我们带她去花坳吧！”陈家燕提议道。“好啊好啊！”李雪菲兴奋的拍着手。念柔心中充满了欢喜，她们看起来都是性格很好的伙伴。在方雅芝的含笑默许下，念柔抱起猫儿，和两个女孩奔向了山间花坳。

　　如果说人生是一部沉闷冗长的黑白电影，那么念柔和家燕、雪菲初次相识的场景是其中最动人美好的画面，它深深刻印在念柔的脑海中。连绵起伏的青翠山峦环绕着山间的低谷，谷内绿意傲然，千万朵山花竞相怒放，如梦似幻，娇艳欲滴，花中彩蝶飞舞，林间鸟儿啼鸣，湛蓝的天空明净空灵，大片大片的云朵悠然飘过，谷间一条细长的溪水轻缓的流动。念柔看呆了，怀中的猫儿早已跳跃着从手中挣脱，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这里就是花坳！怎么样？”家燕得意的扬着下巴，炫耀似的向念柔展示群山送给山间孩子的珍贵礼品，
　　“太美了！”几乎同时，念柔和雪菲异口同声道。
　　“哈哈哈┄”三个女孩齐声欢笑，好久没有这么畅快的笑了，念柔和两个伙伴流连忘返，回家时又各自采摘了大捧的美丽花束。当念柔将花束递给方雅芝时，她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她笑着吻了念柔的脸颊，又找来了花瓶将花束摆放在桌前。
　　那是令人难忘的岁月，从此三人总是结伴而行，无论何处她们都是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在她们的成长过程中，有过太多太多的欢乐片断，那片美丽的山间花坳，她们曾经去过无数次。念柔想，也许正因为有了家燕和雪菲这两个可爱的朋友，她的生活才变的丰富多彩，她们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快乐而美好。那样相伴相依的生活，念柔以为可以持续到永远，可是某一天，她们两人又忽然一起从念柔的生活中消失了……。雅芝妈妈，家燕，雪菲……，她们都离开了，不会再回来……。
　　念柔望着灰蒙蒙的的天空，拭去眼角的泪滴，也许，生活中珍爱的在乎的人最终都会离我们而去，她们从生活中永远的消失，只留下如梦般的记忆，和心中无尽的惆怅，只留下孤单的影子在茫茫人群中结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