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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秋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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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最后一次见到她,街边商店里放着的邓丽君的歌里不是这样唱的。“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她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于是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金钟云带着从网上找到的律师事务所地址,顶着正午的大太阳在街上对着门牌。眼前的事务所只有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挂在一个狭小的临街楼梯口,旁边一张小纸条贴着“请上三楼”,怎么看都不太靠谱。没办法,自己对这行实在不了解,也没有懂行的朋友,时间又紧,到底要不要进去碰碰运气?
正犹豫着,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朴正洙。
看来瞒不住了。钟云接起电话,正洙似乎心情很不好的劈头盖脸就问:“你现在在哪儿?”等他报了地址,正洙道:“在那儿等着,我接你去见个人。”
过没多久,一辆白色路虎远远驶来,停在跟前。正洙降下车窗,看着金钟云有点晒黑的脸,叹了口气:“上车。”
快一个月没见他了,钟云忽然感到有点窘迫。他四下望望想找个话题,敲了敲窗玻璃:“新车?买多久了?不错啊。”
朴正洙转脸看了他一眼:“买了两个星期。等下我们去找给汉北做常年法律顾问的那家律师事务所,有个姓申的律师很擅长这种官司。”
钟云没接话,等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我不读书不看报,还是贤雅在报纸上看到觉得不对劲,跑来问我。你倒好,这么大事居然一个字不说。你不告诉我也就罢了,不想想妈哪天从报上看到怎么办?”
钟云脸色一暗:“阿姨不知道吧?”
正洙斜睨了他一眼:“现在是不知道,你准备好她哪天知道了怎么说吧。”
钟云看着窗外,没再说话。
正洙介绍的这位律师名叫申东熙,人长得圆圆胖胖,见人带着七分笑,不说还真看不出来是位业内很有名的民事诉讼律师。三人见面寒暄了几句,进入正题。
申律师听钟云讲了来龙去脉,抚着下巴眉头微皱:“金先生,按您所说的,整件事情其实都源自您电脑里一段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聊天记录?”
“是的,而且我确信那是假的。”钟云道。
“No, No.”申东熙伸出右手食指摇了摇,“我想,那条记录不是假的,既然它出现在您的电脑里,那它必然就是存在的。”
钟云不悦的皱眉:“你什么意思?”正洙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申东熙笑得从容:“我的意思是,那段聊天记录肯定是真的,但打上那段话的人未必是你。”钟云正洙都听得一愣。
“我对电脑不是很有研究,但也听说过黑客和远程控制,你们肯定也知道。我有个猜想,既然有人拿这么大的设计案来做陷阱,他应该很早就开始计划,或许你的电脑早就被人控制了。在你不在电脑前的时候,有人用你的账号说了那样一段话,设计图自然也保不住了。”
正洙有点疑惑:“为什么不会是设计院内部的人做的呢?我看他们巴不得把钟云赶走。”
申东熙点点头:“设计院有内应也不是没有可能。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另外那家设计院的设计师肯定参与了这件事,问题就是,金先生所在的设计院是否也涉及其中。以往你们业内出现泄密情况,设计院会起诉员工么?”
钟云露出一丝苦笑:“非常少。毕竟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也会损害设计院的声誉,所以大多时候都是私下解决。”
“可是你们设计院起诉你,而且媒体还那么多报道,这样看起来不像一个简单的泄密事件,倒像他们很想把事情闹大。”申东熙看着金钟云,笑得意味深长,“金先生,看来你得罪人了。”
钟云耸耸肩:“大概是的,怎么办呢?”
申东熙站起来,圆圆的肚子抵在桌边,倾身向钟云伸出手:“我接受你的委托,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根据申律师的分析,要判定钟云的电脑是否被黑客入侵过,需要运用到刑侦手段,一般民事案件没有办法申请,所以设计院认定这个证据十分有利。但是只要是人做过的事情,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比如设计室的CCTV监控,对方设计师的银行往来,项目组成员以及设计院高层最近的行踪和资金进出情况,甚至设计院最近新接手的案子中说不定都潜藏着蛛丝马迹。
“但是,现在我们所说的都只是基于逻辑推理,我们没有证据。”申东熙拍拍桌上的材料,无奈的对金钟云说。申东熙接受委托后,朴正洙就没再跟着金钟云过来过,似乎对这个申律师非常有信心。
钟云垂下头。其实他也想得很清楚,就算这场官司输了,他也最多就是赔钱走人。至于工作,虽然短期内不太好找,但在看重实力的建筑行业,不至于混不到饭吃。直觉告诉他,有人花了这么大心思来设计他,不会就这么简单了事,可是想想又好笑,这么做又能从他身上捞到什么好处呢?
申律师看钟云不说话,打了个哈哈说:“别那么丧气。不管怎么样,我得先去会会你们设计院院长。见个面,总会有点什么线索。”说着,挥手叫钟云一起出门。
申东熙去了设计院,钟云在附近找了一个咖啡店准备进去坐着等。刚坐下,一回头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玻璃墙外走过。那侧影好像……崔始源。
他们自正洙婚礼之后就没再见过,只听说崔始源在家族企业任职,做得不错。想到他,一下子就从记忆里牵出一长串的人名,金希澈、金基范……禁不住有些唏嘘,年少时候围在身边的伙伴,十六七岁那些鲜明深刻的爱恨,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不过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那时候他很不能谅解崔始源不告而别,现在想想,或许这就是人生,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选择的理由,而大多数时候,那些理由都说不出口。
这时,一个电话打断了他的回忆。金钟云一看来电有些惊讶,居然是东部S市一家上市房地产企业的设计总监打来的。之前钟云代表设计院跟他们有过一些业务往来,还在去东部开行业研讨会的时候去拜访过,设计总监也表示很欣赏他,可他们两个单位都很久没联系了,这时候怎么会?
钟云接起了电话。
这边,申东熙进了设计院,没见到院长,管业务的副院长接待了他。两个人在办公室坐定,副院长就很严肃的告诉他,金钟云的案子没有什么好谈的,他们可以在法庭上见,然后一大堆辛苦培养结果很失望之类的云云。申东熙不动声色的听这位副院长言辞凛厉的打官腔,借着喝茶的动作把副院长全身上下,还有办公室陈设摆饰都细细看了一遍,心里有了点谱。副院长长篇大论,他就笑着应着,一副很好打发的模样。
“情况就是这样,申律师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副院长看他长得圆乎,又笑嘻嘻的样子,心里没把他多当回事,准备随口问问就要送客。
“其他就没什么了,您说的我也都记下了。我还想参观一下设计院的工作环境,了解一下我的当事人当时的工作状态,您要是忙的话,我自己去看看就行。”
副院长一听他要参观,脸色僵了一下,随即说道:“那倒没事,我带你去看看。”
他们来到设计室,申东熙站在金钟云原先的座位上四处张望,还煞有介事的蹲下身把桌脚网线什么的都看了个遍。他用余光扫了扫周围,坐四周的同事看他进来,都在偷偷观望,唯独坐在对面的那位眼角都没抬一下。他作势要去开金钟云原来用的那台电脑,对面那位同事却猛地起身扑过来按住他的手:“这是重要的证据,你不能碰。”申东熙讪讪笑着:“我的当事人告诉我,他的电脑好像被别人用过,我刚想着这事,没注意就想去打开了,不好意思。”那个人面无表情的松开他,副院长过来说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设计师的电脑都是专人专用,自设密码。之前要不是调查泄密让大家上交了密码,不然金钟云的电脑我们都打不开。”申东熙闻言点点头。
两人出了设计室走到楼梯口,申东熙准备告辞。他瞄了眼旁边的保安监控室,随口道:“听我的当事人说,设计院的摄像头是24小时监控的,对不对啊副院长?”副院长点点头。“我的当事人说,当时做这个设计案的时候每天加班,基本都是最后一个走,他走的时候有没有关电脑,摄像头也应该都有拍到的吧?到时候我们向法庭申请调取监控资料,应该是完整的吧?”副院长一怔,随即笑说当然当然。
申东熙盯着副院长只是笑,而后貌似随意的望了望刚坐过的副院长办公室:“我今天是第一次来建筑设计院,跟您这样的建筑大师在一起,才知道搞建筑的人就是比一般人有艺术品位。刚看到副院长您那个包,意大利手工的吧?我听说他家的包都有自己的身份证,还对应的登记了买家的名字,一年也就出个几十个,一般人听都没听过,就是听过也买不起。您真是好品位。”副院长摆手说哪里哪里,他不懂这个。申东熙却敏锐地发现,这样秋凉的天气,他额角渗出了汗。
这一趟还是颇有收获。
晚上朴正洙打电话来询问案件进展的时候,金钟云正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他跟申东熙一起吃了点简餐,聊完了设计院的情况,就各自归家。不,他没法归家,虽然他落脚的地方叫如家。因为担心阿姨发现异样,他拒绝了朴正洙搬去他家的提议,依旧一个人窝在如家的小房间里。
所以他现在还不想回去。
跟朴正洙讲了下午那个有些奇怪的电话。一面之缘的甲方单位,居然这时候提出挖角邀请,待遇还十分优厚。听口气对方也不知道自己最近发生的事情,可即便如此,他也难以相信自己以往的成绩就能博得这样的青睐。他不是没有自信,只是这一切实在太巧,巧得好像……计划好的一样。
如果接受邀请,他就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还能获得更好的发展平台。虽然阿姨和正洙都还在这里,可毕竟现在正洙也成了家,自己也少了很多牵挂。走,好像是一个顺利成章的选择,甚至像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所以只是离开吗?
这样不好吗?
电话那头的朴正洙一时没有声音,金钟云这才想起正洙一家回来才不过一个多月,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朴正洙还是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说:“钟云,这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觉得机会挺好,去甲方对你以后发展也有好处。如果你决定要去,S市那边我还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帮忙找个房子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挂了电话,金钟云站在暮色四合的街头点了根烟。远处的大厦顶楼敲起了整点的钟声,整条街上的路灯刷的亮起来,身边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挂着或明或暗的表情,耳边充满了下班高峰塞车时分的时不时响起的汽车喇叭,散发着无言的焦躁情绪。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没有谁为我而来。
晚风挟着汽车尾气钻进衣领,金钟云缩了缩脖子,掐灭烟头丢进垃圾桶。街对面的西餐厅拉起了落地窗帘,有人在窗边弹着钢琴,太远,听不见琴声。
他想起他的钢琴,和曾经一起弹琴的金丽旭。他很想他。
申东熙跟设计院的第二回合,事先没有告诉金钟云。所以一个星期之后,当他带着设计院同意庭外和解的消息找到金钟云和朴正洙的时候,大家都被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有点发晕。
“你都跟他们说了些什么?”朴正洙难以置信。
申东熙耸耸肩:“我也没说什么,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妥协。其实就是前几天我找了另外那个设计院的设计师,他答应出庭作证,就这样。”
“他怎么会答应?!”金钟云几乎是喊出来的这句。
“大概,他这次为了你的事情收的钱,还是还不起高利贷吧?”申律师狡黠地眨眨眼。
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戏剧性的方式解决。朴正洙高兴得无以复加,立马拍板晚上大餐庆祝。吃饱喝足三个人又找了个清吧,喝喝酒听听音乐聊聊天,给紧绷了这么长时间的神经好好放松放松。
酒吧里萨克斯风吹得缠绵,女歌手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唱着听不出词的英文歌。朴正洙出去打电话给老婆报备,金钟云跟申东熙聊起了S市的工作机会。申东熙听完,笑笑说:“本来这不属于我的服务范围,不过既然你说到了这个,我也说说这个案子给我的感觉。”
“你这个案子挺怪的。有时候我觉得,不是我,任何一个律师来,说不定都能得到这个结果。怎么说呢?对方一开始来势汹汹,可仔细一分析就发现很多破绽,可毕竟我们举证难度很大,他们要坚持的话胜诉可能性也并不小。我刚找到那个设计师的联系方式,就听说他被高利贷揍进了医院。怎么他出事出得这么是时候?出事原因还被传出来了呢?就感觉,有人在牵着我们鼻子走一样。”
“当然这也可能是巧合,你的工作也是一样。不管怎么样,这每一条都是确确实实发生的事情,就行了。有时候想也是白想,不如顺其自然。”
金钟云点点头。过了这么久愁眉苦脸的倒霉日子,这样一身轻松的愉悦还有点不习惯。他依然觉得事情没完,但摆在眼前的机会没有拒绝的理由。下一步会怎么样,就静观其变。
他看见朴正洙挥着手走进来,嘴角笑得酒窝深深,忽然想到什么,问申东熙:“你是在做汉北集团的法律顾问?你跟正洙以前认识?”
申东熙摇摇手里的酒杯:“不认识。汉北的法律顾问是我们所另外一个团队在做,我没参与过。”
就像忽然之间换了个剧本。
金钟云拉上行李箱拉链,抬头看了一眼住了一个多月的如家房间,不禁唏嘘。
门外赵奎贤在喊:“钟云哥,车子我帮你停在门口了,我先搬这个下去,你快点儿。”
回了声“好”,最后扫视了一遍洗手间、床头,确定没有落下的东西,拔卡关门。独自在这个房间里不眠的夜晚,再见。
东西其实没多少,只是赵奎贤觉得是喜事一定要来帮忙。他之前也提过可以介绍律师给金钟云,听说钟云找了申东熙之后一脸惊讶,连连说这个律师好,就没再提介绍律师的事。中间一段时间他似乎挺忙,也没怎么过问这件事,结果钟云还没告诉他案子和解,他就打电话来祝贺,不知道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哥,你怎么不搬去我那儿?朴总家里人不是挺多的么?也不是很方便啊。”赵奎贤钻进钟云swift的副驾,抱着个包嘟嘟囔囔。
金钟云一愣,忘了事了。“是这样,S市那边有家地产公司,就是立辰地产给了我个机会。我打算去看看。”
“S市?!”奎贤愣住了,“你要走?!”
“还没完全确定,不过应该会去吧。毕竟机会不错。”钟云拍拍奎贤的肩,“我在这边混成这样,你得让我去重新开始嘛。”
奎贤勉强笑了下,低头看着手机皱了眉。
城市的另一边,金丽旭拿起手机点开刚进来的短信,一时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去S市的事情基本上定下来后,金钟云开始着手处理自己的家当。其实要处理的大件不多,钢琴给朴正洙,车子也卖不了什么钱,给赵奎贤拿去开,其他的该卖的卖该扔的扔。这些年做的模型留下来的不多,叫“家”的那个给阿姨帮忙收着,最后剩下一个微缩版白金汉宫。金钟云打开盒子,细细看了看这个精心制作的模型,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金丽旭送自己礼物时候的神情。那个略带狡黠的微笑,带着讨好意味的请求,在右手边轻按琴键的纤长手指,记忆里的小夜曲。以后都不会再有。
破天荒的犹豫许久,还要不要送。算了,就当是遵守对他的最后一个承诺,让奎贤转交给他。
最后,只剩下去探望母亲。
那天天气不好,下着小雨,仿佛为着即将到来的长久离别散着愁绪。上午十点多,不是什么祭祖的节日,墓园里除了门口坐着的工作人员,别的一个人也没有。金钟云怀抱着一束白菊,撑着伞,穿过松柏掩映的狭长小道,走到母亲的墓前。
妈妈,好久没来看你了。
这些年,除了过年、清明、中元节和忌日,金钟云不常来墓园。少年时候,虽然知道母亲已经永远的离开了自己,却总还是在心里想要把她留下来,遇到什么事情总还会跑来墓园,在母亲墓碑前坐一坐,在心里跟她倾诉,得她安慰。得了奖,把奖状复印一份,烧给母亲分享喜悦。墓碑上母亲的黑白照片依然笑得温柔,旁边立碑的亲人名字只他一个,如她一生孤独。而如今,这唯一的亲人也要远走,以后谁来看你?
金钟云蹲下身,把墓碑前插白色绢花的花瓶往边上移了移,把白菊放到母亲的照片下。拿手抹了抹黑色大理石的墓石,许是因为下了雨,也没什么灰尘。抬头凝望那张黑白的笑颜,金钟云笑了笑。
妈妈,我要走了,去东部城市工作。以后不能常来看你,不要怪我。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好好的,你放心。
遵照阿姨的嘱咐,按风俗拿火盆烧了香烛纸钱,跟母亲磕头。青烟袅袅中,小雨濡湿了眉发,在粗呢外套上结了密密一层水滴。不觉得冷,仿佛是母亲抚过额发的告别。
行完礼,收拾好东西,金钟云撑起伞往回走。抬眼看到松柏小道的尽头,一位大约五十多岁的男人撑着伞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人。钟云走到近前,刚想说借过,却见他从伞下抬起头,直直望着自己,低声唤:“钟云。”
金钟云闻声停下来,望了一眼对面的人,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这个人,跟他认识的一个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样子,那个人就是——崔始源。
小的时候,在被别的孩子欺负、被骂没爸爸的孩子之后,金钟云常常会幻想一个场景,走在街头忽然听见对面的男人说“钟云,我是你爸爸”,然后牵着他的手带他和妈妈回家。那时候该有多激动多幸福,常常想着想着都让人想哭。可是漫长的岁月过去,没有那样一个人出现,他看到的只有母亲紧皱的眉头和深夜里独自吞咽的泪水。于是他彻底埋葬了这个幻想。你没有父亲,他这样喃喃告诉自己。
没有,父亲……
金钟云的思绪被一个陌生的男声从灰色的童年回忆中拉扯出来。此时,他们坐在一间装潢雅致的茶室里,对面的男人说着什么,他听见了,却又好像没听懂。
对面这位先生穿着做工考究的深灰色手工西服,花白的头发打理有型,似乎身体不太好,时不时侧过头咳嗽,但仍然坐得笔直。他的眉眼像极了崔始源,但比崔始源的更有棱角,眉间几道刀刻般的皱纹,不知是多少年的眉头紧锁留下的痕迹。
他说他姓崔,是金钟云的父亲。
钟云听到这笑了,实在荒唐。“这位崔先生,你是崔始源的父亲吧?”他戏谑地问。不出意料的,对方点了点头。
“所以你想说,我和崔始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钟云从椅子上站起来,忽然有点呼吸困难地扯开了衣领。
“是。”男人抬起头,望着钟云的脸,“钟云,对你和你妈妈,我说多少句对不起都没有用。我只希望,你听我把话说完。”
世间的事总是这样讽刺,你以为狗血离奇的都是电视剧,却不知道那些故事都曾经真实发生过,也不知道哪天它就降临到你头上。他们的故事就是这样似曾相识,家境贫穷的青年为了前程,入赘权贵之家,金先生从此变成了崔先生。除却功利,表面和睦的家庭里充满了压抑和空虚,此时他遇到了开朗上进的单纯女孩,情愫暗生。互相吸引的两人最终有了一个孩子,而他的家庭也发现了这件事,为了保全母子俩,他只好把他们送走。等他终于有能力掌控那个家庭,有能力来寻找他们时,却发现已经天人永隔。
金钟云觉得好笑:“你电视剧看多了吧崔先生。这么忍辱负重情深意长的,你唱哪出啊?”
男人低下头。
“你怎么不说女的养孩子到三岁,才发现那男的跟他老婆的儿子已经两岁了?你如果真的爱我妈妈,怎么会有崔始源?保全我们?你别说笑了。我妈带着我走的时候,你根本找都不敢找吧,不然就这么一个城市,你能找了十年都找不到吗?!”
男人扶着桌边站起来:“你说的没错,开始我的确不敢找。后来等我在崔氏有了实权可以找的时候,其实有一次,我还在街上遇到了你妈妈,她跟我说,再也不想见到你。后来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们了。”
男人的额角渗出细汗,嘴唇微微颤抖着:“如果不是始源高二时有次送他上学,我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你。那时候你站在你外婆身边,两个人长得那么像,而且那么像你妈妈。可我没想到,你妈妈已经去世了。”
金钟云闭上眼,是有那么回事,高中时外婆隔两个星期就会来学校看看自己,似乎是有一次,有个男人拉住他问他是不是姓崔。
等一下,高中……
忽然,他脑子里像电光火石一般闪过许多念头。“你来过我家?”
“是,我的确去过你家,不过没见到你。朴正洙的妈妈也是个厉害女人,骂得我哑口无言。朴正洙那时候才高三,就那么能言善辩,他说我出现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分析得每一条都让我无法反驳,所以后来我没好再来找你。”
所以外婆当时执意要送自己出国。原来如此。
金钟云缓缓坐下:“你告诉我这些,是想怎么样呢崔先生?”
“钟云,我已经老了,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在外漂泊。不要走,我想你妈妈也不希望你走。”
“凭什么呢?”
男人没再说话,答案却呼之欲出。
有人要他走,有人要他留。他就像只被放进迷宫的蚂蚁,一直按照别人安排好的路线在走却一无所知。
你们这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居然敢这样操纵别人的命运。混账。
金钟云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砸到墙上,转身就走。衣袋里手机在拼命震动,来电显示:朴正洙。
朴正洙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在拨金钟云的电话。要是他知道金钟云今天去墓园会遇到什么人的话,他一定不会让他出门。
为什么人总是忍不住揭开真相呢?那些秘密为什么不能带进坟墓里?
电话一直没人接,过于漫长的等待让他几乎都以为,对方已经抛弃了与自己的联系。
幸好。
“正洙。”金钟云的声音低哑,伴随着大街上的嘈杂背景。
“你在……”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你知道崔始源的号码吧?发给我。”
朴正洙觉得额头开始冒汗:“你找他干什么?”
“你别管,号码给我就好。”金钟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算了,其实你都知道,干嘛还问我?”
朴正洙有点慌了,他正要张口说点什么,电话已经挂断。
都知道了吗?
崔始源坐在机场咖啡厅里,看着手机屏幕像是出了神。广播里的甜美女声通知飞往LA的航班开始登机,他勾了勾嘴角。
刚得到消息,老头子还是忍不住见了金钟云。只差一点点,就可以让金钟云离开这个城市,让老头子离他挂念多年的孩子远远的,再也见不到。可惜,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周密的计划,他赌的是老头子在乎金钟云的前程名誉多于父子团聚,却没算到,他一辈子冷酷理性以利益为最高准绳的父亲,竟然也有败给情感的一天。
一个陌生的号码来电。
“你好,请问哪位?”他的语气一贯的文质彬彬,脸上却浮起嘲讽的笑意。他怎么可能不认得这个号码。
“请问是崔始源吗?我是金钟云。”
“钟云哥,好久不见。你好吗?”他听得出对面金钟云呼吸间压抑的急躁,却偏偏故作从容地寒暄,仿佛一种决斗前的挑衅姿态。
金钟云没有回答。当他听到这个几年不曾听见的声音,忽然间,怒气化作一片讽刺,整个事情都显得无比荒谬。好么?你说好么?问么?问了又如何?
“不好意思,我在机场准备登机了。要是你没什么急事的话,咱们改天再聊好吗?”崔始源依旧面带微笑,好像真的在跟一个老友聊天。
“等一下,我就问你一件事,我们设计院上次竞标泄密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崔始源忍不住轻笑出声:“啊,你还是知道了。没错是我,你们设计院,抄袭你们的设计院,都是我安排的。如果你还想问立辰,也是我推荐的。我本来想,被老东家赶,又有更好的新东家等着,你应该走得很顺利才是,可惜,老头子还是不放你走。”
“我走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呵呵,”崔始源听着对面那个冰冷的声音,实在满意这通电话的效果,“对我没什么好处,但能让老头子难受啊,对我来说就够了。”
“你不要太过分了!”金钟云怒不可遏。
“我过分?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惨吗?这么多年有人知道我和我妈的感受吗?你知道我当年被逼到美国跟基范分开的感受吗?不要跟我说这些金钟云。老头子还在乎你,他有在乎过我吗?!”
朴正洙赶到茶室,只见到崔老先生一个人,金钟云不知去向。
他看着满面颓然的老者,垂头叹了口气。
“朴正洙,”崔老先生脸上浮起淡淡微笑,如释重负一般,“当年你说我不该再出现在钟云面前,你是对的。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朴正洙惊讶地抬起头。
“谢谢你帮我介绍申律师给钟云,谢谢你这些年一直帮他。”老者眼中些许湿意,“你作为朋友为他做了那么多,我作为父亲却……”
“不,崔先生。”朴正洙直视着老者的眼睛,郑重道,“钟云不只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亲人,最亲的亲人。”
如果黑色的夜里没有月亮,如果天空放弃了灿烂的日光。
请你等候启明的晨星,如同等候世界的真相。
如果你爱的人没有如期出现,请回头看我手中的灯火。
回来吧,我亲爱的亲人,回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