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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叔叔来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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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的娘家在我老家赢城算得上是书香之家。
外婆在生了四个女儿之后,终于在她婆婆的白眼和不冷不热的嘲讽中一举得男,生下了我的小姨和小舅,然后喜极而泣。外公的父亲不顾族谱,给我的小姨取名姗姗,小舅舅取名来迟,晏来迟。因为赢城十分看重传宗接代,所以小舅舅的出生在我们家族有着非凡的意义,小舅舅从出生就如珠如宝。
我母亲是家中长女,我是第三代的长孙,小舅舅去世的时候家里的四个阿姨都还没有生育,第三代只有我和妹妹晓晓。而晓晓当年只有两岁,所以第三代中只有我一个人对小舅舅有记忆。
那年我大约是五六岁,又或者六七岁,我并不记得很清,小舅舅的忌日亦不可考,我们家对于小舅舅的事情讳莫如深,谁都不肯提及。我隐约记得的是,那一年母亲刚刚生下了妹妹,父母工作又忙,两个孩子实在照顾不过来,而我的学校离小舅舅家又近,母亲便提出让我先搬到小舅舅家里暂住,等妹妹大些了再搬回来。
父亲听了之后立刻满脸鄙夷:“哼,你那个弟弟,是个变态,教坏了我女儿怎么办?”我年纪小,并不知道变态的意思,可我看见母亲发白的脸,觉得大概不是什么好词。可思虑再三,母亲还是决定把我送到小舅舅家去暂住。
小舅舅家很简单,很漂亮,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简约风格,让人觉得十分舒服,跟小舅舅的为人一样。对不起,我实在找不出恰当的词去形容我的小舅舅,我只能说他是一个温暖舒适并且长得很好看的男人,这就是我当初对小舅舅的全部印象,虽然我早就已经记不得小舅舅的样貌。
小舅舅跟我们并不常来往,只是过年过节偶然能见一面,所以我和他并不热络。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去小舅舅家里,我不怕生,东摸摸西摸摸地满屋子绕。我看见母亲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像她平常对我说的那样对她说:“妈你放心吧,我会听小舅舅的话,会好好学习,你放心吧。”我原本以为母亲会松一口气,可不曾想母亲脸色更紧张了。小舅舅看了看妈,长长地叹了气:“姐,静静再怎么说也是我外甥女,我怎么可能会害她,你大可放心。”听到这话,我妈终于脸色微和,道:“那,就麻烦你了。”
“一家人说这话就见外了,”小舅舅摸着我的头,“我会照顾好静静的,放心”。然后我妈看着我依依不舍地走了,我直到长大,懂得了一些事情之后,才明白我妈当初为什么没有说那句:静静乖,要听小舅舅的话。
她怕我变成和小舅舅一样的人。
小舅舅家里很大,房间也很多,其中有两间最大的卧房被打通成了一间巨大的书房,里面放满了小舅舅的画架和画,两面巨大的书柜摆满了书。小舅舅是画画的,或者说他是一个画家。而他也是我妈他们六个兄弟姐妹里面唯一一个从事着跟文化相关职业的人。而我的阿姨们都选择了更为赚钱的其他职业,比如经商,比如医生。而我却一直认为,她们只是为没有天赋,天生吃不了这碗饭而找的借口。
我的小舅舅却不同,他是天生的艺术家。他身上总是有一股特别的味道,看过了他的画室我才知道是颜料的味道。我总是偏执地认为那是艺术家的味道。
小舅舅常常教我背一些很长的古文,然后把那些故事翻译成白话讲给我听,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孔雀东南飞》。虽然当时背得很辛苦,但却让我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感谢他,因为他的关系,我上学之后背起语文课本上的文言文来总是手到擒来。
小舅舅家里的所有东西我都很喜欢,可最喜欢的却是他的一只一尺见方的草编盒子,那里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巧克力糖,因为这些巧克力糖我和小舅舅的关系迅速热络起来,以至于后来遇见送我巧克力的男生,我总是莫名的感觉温暖欣喜。
晚饭后小舅舅总是喜欢带着我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边看星星,边给我讲故事。记得有一回我们吃完饭做好了作业,小舅舅照例抱着我坐在摇椅里面给我讲故事。故事讲完,我突然问他:“舅舅,为什么小姨他们都说你不正常?”小舅舅听了只是笑,说:“人们通常认为,大多数是正常的,而少数就是不正常的,你明白吗?”
我摇了摇头。
“我打个比方吧,大多数的人喜欢玫瑰,而当有人喜欢剑兰的时候,喜欢玫瑰的人就会觉得喜欢剑兰的人不正常,这样明白了吧?”(玫瑰代表爱情,而在我的家乡剑兰是送给死人的花)
“那变态又是什么?”我惟妙惟肖地学着父亲的语气说完,小舅舅脸色突然很尴尬,模棱两可地给我讲蝌蚪变成青蛙的过程是一种变态发育。这害得我小时候一度以为他是青蛙变得。
小舅舅家里总是有一个男人来,他要我叫他云时叔叔。我记忆里的云时叔叔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性格很爽朗,对我也很好,总是带布娃娃或者漂亮裙子给我。叔叔喜欢笑,但是他跟我小舅舅“呵呵呵”的笑声不同,他喜欢“哈哈哈”地笑,声音很好听。每次叔叔来的时候我的小舅舅总是特别高兴,会做很多好吃的。他会打发我在一边看图画书,而他则带叔叔看他新画的画。我坐在一边看他俩说话,说着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的话,却总是发出“呵呵呵”或者“哈哈哈”的笑声。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又一次我看见了他俩交换眼神,两双眼睛都明亮温柔,传递着一种我当时理解不了的东西。后来,当青春期的我时候看了很多文艺爱情小说后我才明白,那种东西,特别接近书里面说的那种相知相惜并且坚定不移的情愫。
我继续在我小舅舅家住着,父母每个双休日接我回家。我躺在陌生的我的房间里,想着舅舅书房里那满满的一盒子巧克力糖我下次要吃哪一种。我的妹妹很漂亮很可爱,对我也很好奇,大概是因为不常见吧。虽然并不一起长大,可我和妹妹的关系一直非常好,从没有出现过像我小姨那样明嘲暗讽小舅舅的事。我想亲情大概像蜂蜜水,水越多,味道就越淡吧。所有阿姨里面,原本作为双生妹妹应该和小舅舅关系最好的小姨却跟小舅舅一直势同水火。尽管小舅舅一味忍让并不理会,小姨却丝毫没有要和解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经常在年节的饭桌上对小舅舅破口大骂,话语十分难听,有几次甚至难听到需要我外婆出言制止的程度。小舅舅总是特别淡然地吃过饭,和我外婆说一会儿话,留下很多钱就离开,从来不留下一起守夜,一起放鞭炮、看电视。他说他在的话大家都过不好年,大过年的不想让大家不好过。我一直很好奇这么温柔的小舅舅到底能和小姨有多大的仇,竟然让小姨如此仇视他,因为小舅舅的缘故,我心里一直觉得小姨是坏人,直到小舅舅死后好多年才渐渐缓和。而其中缘由一直到很后面我才辗转知道。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云时叔叔,我知道以后觉得和荒谬的生活一比,所有的电视剧都黯然失色。
小姨上学的时候和云时叔叔一个学校,从初中到高中小姨喜欢了云时叔叔六年。在小姨坚持不懈地努力下云时叔叔松了口,小姨欣喜如狂。可幸福来的太快,还长着翅膀会飞。交往一个星期后云时叔叔通过小姨认识了小舅舅,并迅速和小舅舅做了朋友。小姨知道后自然暴怒,状如疯虎般持刀冲进了小舅舅家里,在小舅舅手臂上留下了一道发亮的痕迹。小舅舅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为了息事宁人没有追究。从那以后,小姨便和小舅舅之间的梁子就结下了。
有一年除夕,雪下的特别大,外婆的老家来了很多人,外婆家住不下就安排了所有人到小舅舅家去吃年夜饭。小舅舅的房子是外公的父亲传给外公的,外公死后又传给了小舅舅的祖屋,十分宽敞。外公死后阿姨们闹着分家,拿着外公的钱另外置了房子,带着外婆搬出了祖屋,没有留下一分钱给小舅舅。小舅舅也不争,由着她们去了。
小舅舅原本不愿意的,但是自己母亲亲自开口,做儿子的没理由拒绝就答应了。老一辈人总是喜欢在亲戚面前充门面的,外婆知道小舅舅手艺好,要小舅舅下厨,小舅舅也答应了。小舅舅忙忙碌碌了好多天,并且把书房落了锁。
除夕当天,外婆特意嘱咐小姨叫她不要闹事给人看笑话,小姨也答应了。可当夜当小姨看见饭桌上小舅舅身边坐着的云时叔叔时,还是爆发了。小姨像泼妇骂街一样指着小舅舅的鼻子问他为什么在这。小舅舅说他和云时叔叔每年都是一起过年的,今年也不例外。原来,云时叔叔是独子,父母又已经故去,所以每年都是他们两个一起过年的。末了小舅舅又加了一句,这里是我家,你看不惯可以离开,我不留你。云时叔叔觉得小舅舅语气不善,说毕竟是你妹妹,不好做的太难看,为了自己不值得。说着起身就要走。可我觉得比起小姨来小舅舅并不过分。
小姨听后简直气疯了,抓起一个玻璃的烟灰缸朝着小舅舅的头就砸了过去。小舅舅当时捂着头身子就软了,殷红的血液顺着指缝就流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真的血液。
云时叔叔愤怒地瞪了小姨一眼,拿了条毛巾捂在了小舅舅头上暂时止住了血。小舅舅挣扎着站起来,对着在座的亲戚们说了句,对不起啊,让大家看笑话了。然后回头怪异地看了小姨一眼,在云时叔叔的搀扶下拿了大衣颤微微地走了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那一夜外婆黑着脸,饭桌上谁也没有说话。我知道小舅舅书房的钥匙在哪里,我取了钥匙将自己锁进书房。打开窗,外面下着特别大的雪,赢城的冬天虽然不比冰城,却也是十分寒冷。我看了看远处的小花园里有一串串小小的火光,隐约能听见“呵呵呵”和“哈哈哈”的笑声,心里知道小舅舅没事也就安了心。
后来因为这件事,外婆在亲戚面前丢光了脸,召集了家里所有的人批斗小舅舅。我带着妹妹晓晓缩在一角,看着跪在地上的小舅舅。外婆大声斥责他,让他和云时叔叔断了联系然后成家。我说过赢城十分注重传宗接代的,因为小舅舅不结婚,外婆在背后没少被人指指点点,只是小舅舅从小聪明懂事,长大又孝顺温和,外婆虽然一方面气他可心里也实在喜欢这个小儿子,所以一直等他自己能迷途知返,走上正途。我也知道外婆能忍这么久,确实也不容易。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气氛沉重的不像话,外婆生气的样子连我都想劝小舅舅和云时叔叔分开了,可一向温顺的小舅舅却只说了一句,不可能。外婆大怒,终于使出杀手锏,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吓得晓晓顿时大哭起来。
“你是要他还是要我这个妈,你自己选吧!”当外婆丢出这句话时,我的脑子里突然回响起小舅舅曾教我背过的一段古文:“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小舅舅震惊地抬起头看着外婆,我不记得小舅舅当时的表情了,但我觉得他当时一定特别难过。
“妈,你让我考虑一下吧。”这样一句话,是我人生中听见的小舅舅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小舅舅就死了。
是农药还是老鼠药我不知道,反正那个温柔的小舅舅就再也不能抱着我看星星、讲故事了。他穿着丝光水滑的衣服躺在那里,脸色黄白黄白的。我记得小舅舅留下了一封遗书,我虽然也趁着没人的时候偷看过,内容却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外婆哭得很凶,我哭得很凶,还有小舅舅的画架上有一副新的水墨画,小舅舅其实很少画水墨。画上有一株草和一块石头,并且写了一行字,我如今追想起来,应该是那句最有名的“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吧。
出殡那天早上,我看见了坐在路边双目通红的云时叔叔,很落魄。他想让我帮他拿一件小舅舅的东西留作念想,我想了想拿了那幅画给他。他看着那幅画没有出声,眼泪却流个不停,然后摘下脖子上的一枚玉坠,要我找机会放进小舅舅的骨灰盒里。我答应了之后他便走了。我那时候不过十岁,大人们不可能让我接近小舅舅骨灰盒的,所以一直到小舅舅入了土我都没有机会。只是在小舅舅下葬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将玉坠丢进了土坑里。黄土一层层盖下,我那个温柔和善的小舅舅就这样随着黄土变成了家族的曾经。没有墓碑,没有遗照,没有牌位,没有忌日。小舅舅仿佛家族耻辱一般,被众人集体抹去,三缄其口,再无提及。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看见过小舅舅的任何相片,虽然我知道到外婆保留了一些。而新出生的弟弟妹妹根本不知道家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物。
值得一提的是,当晓晓长大了以后,有一次我的小姨和一个有妇之夫谈恋爱,东窗事发后正室家里找上门来好一顿闹,我外婆也是同样对着我的小姨说了一句:“你是要他还是要我这个妈!”之后,小姨摔门而去。我的妹妹晓晓却突然停下笔,对着我犹犹豫豫地说:“姐,小姨是不是也会死掉?”我惊异地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心里却想她当时只有两岁多,没理由会记得。
“不知道,总是觉得外婆说完这句话,就有人要死掉了。”晓晓随口回答,我却久久不能平静。
那时我才发现,即使她不记得小舅舅,不记得整件事的经过,可她的身体也把这件事情作为一种本能或者反射,记了下来。
有的时候我常常想,如果当初小舅舅能多坚持一下,外婆又能把他怎么样呢?或者外婆能不那么介意旁人的压力支持自己的孩子,现在一定会不一样吧。
小舅舅没有错,我的外婆也没有错,可是就这样的两个都没有错的人,却造成了一个没有人可以说正确的结果。
我的小舅舅没有给出答案,他在那道选择题面前选择了逃避。但是换一种立场,他依然捍卫了自己的感情,尊重了自己,虽然他放弃的是一个美好的有着无数可能的未来,虽然对于别人来说也许并不值得。
至于云时叔叔,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