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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无端旧怨换新仇(3) ...

  •   夜深人静,身铐重枷的聂山被关在天牢最深处的一个号子,里外三层的牢门和围绕四周虎视眈眈的狱卒使得这天牢名至实归,莫说人,便是苍蝇也难飞出去。关进牢内的时候,袁从俦吩咐狱卒将聂山的口内塞个铁核桃,说是恐他胡言乱语,有损圣威。铁核桃撑得聂山面部生疼,不过他仍静静盘腿坐在散发刺鼻霉味的稻草堆上,冷眼看着那群手按刀柄晃来晃去的狱卒,看了片刻,索性闭上眼睛,心头则渐渐开始盘算逃出的法子,那群狱卒看了,只道这狂傲不驯的大盗在闭目等死,他们板着的面孔虽没有即刻放缓,心里却都偷偷舒了口气。

      过了几个时辰,天边呈现一抹鱼肚白,众狱卒见天色放亮,大都有些松劲,光天化日之下,想也无人能来劫狱,这聂山此时已是平阳之虎强弩之末,也无甚花招好耍。人一松懈,戒备自降,困意也阵阵袭来,一个个呵欠连天,一阵微风吹来,夹杂些许花香,教这群狱卒竟醺醺然都睡了过去。

      狱卒们睡倒一地,聂山却霍然睁开眼睛,这阵花香绝非普通香味,而是……他气沉丹田,屏住呼吸,运起内功抵抗花香的侵袭,然而苦于四肢被锢,内力运行不畅,凝息片刻,头脑略略昏沉,比起躺倒的那些狱卒,境况却是好得多了。忽听脚步轻微,一个玄衣蒙面人走到聂山面前,取出一个小瓶,拔开瓶塞,冲聂山轻推一掌,聂山只觉得一阵风夹带一股腥膻的气息扑面而来,头脑的昏沉登时消却了不少。那人收起小瓶,摸出钥匙打开层层牢门,走到聂山面前,不声不响打开聂山的镣铐,取出他口内的铁核桃,向天窗一指,聂山并不看他手指的方向,只牢牢盯住他,忽然双手向前疾推,那蒙面人见他冷不丁双掌推到近前,慌忙举臂一架一分,卸开他的力道,同时抽身向后,聂山不等他站定,双手微握成拳,拳肘并用,朝他头肩腹三处连攻数招,蒙面人将双手相交抱拳,上下左右灵活游移,将聂山的数招一一挡格,自始至终姿势未曾稍变。

      “原来是你!”聂山倏然收招后跃,喝道,“你来这里做甚?我自己惹的祸事自己承担,不用你来多管闲事!”

      “你认错人了。”那人压低嗓音道,“我受人之托前来救你——事不宜迟,你快离开这里!”

      “我认得错别人,却认不错你!”聂山哼了一声,道,“我聂山从不会不明不白受人恩惠,对你也一样!”

      那人听得此言,便叹息一声,取下蒙面的黑布,黑布后面竟然是袁从俦略带憔悴的面容,他又轻叹一声,道:“聂兄弟,你跟师父一样,到现在还不肯原谅我。”

      聂山的神色陡然凝重,也叹了口气:“水岛主何等人物,我能和他相提并论么?你当年为水岛主密立传人,却突然投奔朱棣,令他老人家一病不起,我非你同门,无甚缘由寻你问罪,只念着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你趟这浑水,弄得不好会惹祸上身,又是何苦来哉?”

      “我纵然追到黄泉谢罪,师父他也断然不会宽恕我。”袁从俦苦笑道,“你我童年在渡龙岛结伴玩耍,也算相识一场,今日不救你出去,纵然无悖臣伦,我却不得原谅自己。”

      袁从俦的话让聂山陷入沉默,他眼前恍惚出现了两个幼童在海边嬉戏的情景,那画面时而清晰,又时而模糊。此次他夜探禁宫,虽然早知道袁从俦在朝内供职,却料不到跟他真的撞了正着,好在袁从俦未与他交手,要不然他恐怕也会伤他。不过袁从俦似乎还念及旧日情分,否则他聂山早已死在锦衣卫的乱斩之下,根本活不过昨晚。

      “聂兄弟,时候不早,你快走罢!”袁从俦急促的声音唤醒了聂山的沉思。

      聂山望了袁从俦一眼,扫视着满地横七竖八的狱卒,问道:“我走了,你如何向朱棣交代?”

      “我既然来救你,便早已想了应对的法子!”袁从俦奔向一旁,片刻拎了个麻袋过来,打开袋口一抖,一个穿着死囚号衣的人从里面滚出,那人仰面躺在地上,也是昏迷不醒。聂山定睛一看,这人除了面孔略窄些之外,眉眼跟自己居然有七八分相象,袁从俦让聂山脱下号衣,穿到那人身上,又将那铁核桃塞到那囚犯口中,铁核桃顷刻将那囚犯的脸架撑变了形,这么一来,便更难发觉他与聂山长相的不同之处。

      “你……你是如何找到这么一个人的?”聂山大奇,忍不住问道。

      “这天牢里关着数不清的反贼钦犯,你又并非生得一副奇特模样,寻一个相象点的且有何难?”袁从俦道,“聂兄弟,这些狱卒少时便会醒转,你若再作耽搁,我恐怕真要惹祸上身了!”

      “既然如此,我只能走了,你自己多保重——救命大恩,只能来日再还,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当日你为何要投奔朱棣?”

      袁从俦转开目光,盯着窗外熹微的天色,道:“说来话长,下次若有缘见面,我定会原原本本向你道来。现在,你快走!”

      聂山轻叹一声,冲袁从俦一抱拳,飞身跃上天窗,无声无息打开窗门,消失在屋顶之上。

      袁从俦望着聂山背影,在心里微叹一声:“聂兄弟,你还记得渡龙岛秘制凝卉露,还记得我好用‘李代桃僵’拆解‘桑落瓦解’,用‘一枕槐安’应对‘花团锦簇’,那你也该记得师父当年的遗愿罢?”他掏出解药,猛一拂袖,解药的气味冲地上那群狱卒扑去,然后趁那群狱卒将醒未醒之机,偷偷溜出牢去,回到府内后只觉浑身轻松不少,竟还小睡了片刻。

      永乐帝登基以来行刑无数,虽然如此,每次行重刑的时候,仍有不少民众围观。这日午时,刑场四周早已水泄不通,载着五花大绑口塞核桃的假聂山的囚车出现之时,人群照例骚动起来,一个个都向前挤拥,争相一睹这敢夜盗王宫的的死囚是何等三头六臂的人物,刑场四周的锦衣卫也照例拔刀出鞘喝令人群后退。史苒立在台上环视四周,袁从俦坐在桌旁若有所思,那假聂山垂着脑袋,头发蓬乱地搭在脸上,恰如俎上之肉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袁大人,时辰到了。”史苒望了望日晷,回身对袁从俦道。袁从俦望了望台下的民众和被绑在刑柱上的囚犯,缓缓从签筒中拿出签牌,□□着上半身的刽子手已备好法刀,站到了聂山身旁,窃窃私语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全场都注视着他手中的签牌。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袁从俦低喝一声,手中的签牌也应声掷落,人群一下如潮水般向后退去,原本垂首的假聂山陡然抬起头,额上青筋暴起,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刽子手一手持刀,一手就势抓住假聂山的头发,锋利的刀尖熟练地自上而下,刃骨相碰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刑场上清晰可闻,胆小的观者不禁捂住了眼睛,却又时不时偷偷从指缝间窥视。刽子手划在囚犯头面处那几刀,早已掀下其半张脸皮,随后他又熟络地挑破其上身号衣,开始用刀在肩膀臂膊处剥皮剜肉,此时行刑台上开始血肉横飞,假聂山的惨叫虽被铁核桃堵在喉咙口,听起来却仍颇为瘆人。

      袁从俦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眼睛却不离开行刑台,刽子手刀下的假聂山已昏死过去,被一旁的锦衣卫兜头一通冷水猛泼,水流冲得他右上臂后面挂着的人皮耷拉到臂膊前面,那块人皮上有个刺青,被血浸刀痕弄得看不清晰,隐约是朵菊花,又象是一朵荷花,再一看,又象个笔画繁复的字。

      人群中有不少人已注意到这块刺青,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史苒显然也已经注意到,他盯住那刺青看了半晌,回头狐疑地问袁从俦道:“袁大人,这刺青怪异得很,您可认得?……袁大人?袁大人?”

      史苒连唤两声,袁从俦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直直瞪着那块刺青,嘴唇竟微微颤抖起来,手中的茶也泼出来了几滴,半晌,他才如梦初醒般左右看看,目光又凝上那块刺青,史苒见他面色异样,心中更是疑惑,却又不好再追问。此刻的行刑台似被血洗过,大大小小的碎肉摊得满台皆是,假聂山的两臂仿佛扯破的棉絮,荡着不及分离的皮肉,看起来反倒粗了许多,他被冷水泼醒后仍兀自惨叫,声音却已完全沙哑。

      “剜心!剜心!剜他的心!”袁从俦忽然大叫道。这一声如平地炸雷,莫说史苒,连专心致志的刽子手都被吓了一跳。

      “袁大人,人犯的下身还未剐到,而且骨还未露……死不得啊!”刽子手犹犹豫豫道。

      史苒也劝道:“袁大人,圣上虽未明确吩咐剐他几刀,怕也不希望这恶贼立时就死……”

      “少废话!”袁从俦大吼一声,蓦地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跳上行刑台,一脚踹翻刽子手,旁边的锦衣卫惊得手足无措,袁从俦拔刀指着他们,教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袁大人这般紧张,可是发现剐错了人?”史苒阴阴一笑,“我早该猜出,除你之外,谁也不敢放胆在天牢内偷梁换柱,好在皇威凛凛,你纵然有心,终未得逞!”当下对左右的锦衣卫喝道:“袁从俦私通贼囚,忤逆圣上,还不快拿下!”

      “原来……原来……”袁从俦此时不知是惊是怒,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他没逃出去?他没逃出去!你……是你!……”忽然他仰天狂笑,猛然举刀向“假聂山”身后的锁链砍去,叫道:“聂兄弟,我来救你!”

      锁链应声而断,袁从俦将血肉模糊的聂山背到背上,手中的刀划出道道冷光,逼退了扑上来的两名锦衣卫。围观的百姓早已四散奔逃,生怕刀剑误落到自己身上,那群锦衣卫虽得了史苒的命令,可毕竟一直都是袁从俦的手下,见头领突然反戈,个个都如坠五里云雾,反应自是迟钝了许多。史苒见此情景,大喝一声,挺剑向袁从俦直刺了过来,袁从俦不等他欺到身前,左手扶住背上的聂山,右手长刀挽了几个圆,将史苒的剑尖圈在当中,可他并不躲开那剑尖,也不绞飞史苒的剑,就让那剑依旧冲自己而来,自己的刀尖也直攀过去,径指史苒的心脏。

      “兰艾同焚!”史苒大骇,“袁从俦?你!你也是……?”

      “兰艾同焚”这招,乃“草木十式”中唯一同归于尽的打法,以自己的兵器困住对方的兵器,令对方不得中途变招,自己的兵器直抵对方要害,刺中对方同时,对方的兵器自然也刺到自己身上。史苒虽急切要拿下袁从俦,却也不肯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眼见袁从俦的刀尖已到近前,只好撒手丢剑,左手暗自从腰尖摸出一把暗器,扬手向袁从俦掷来,趁袁从俦挥刀躲避的当口从旁边一锦衣卫手中抢过长枪,疾风暴雨般向袁从俦攻去,边攻边对那群无所适从的锦衣卫大喊:“抓住袁从俦者,圣上将重重有赏!凡念旧踌躇者,圣上必格杀勿论!”

      此话一出,不少锦衣卫开始吆喝着围攻袁从俦,袁从俦的武功本跟史苒不相上下,但急火攻心,背上又背了一人,再加腹背受敌,渐渐有些招架不住,略一错神,便被史苒一枪搠在左肩,削去一块皮肉和半幅衣袖,裸露出的左臂上赫然呈现一个刺青,与聂山右臂上那刺青竟极为相似,史苒和众锦衣卫一见之下,惊讶更是非同小可,不过各自手中兵器却不停歇,转瞬之间,袁从俦前胸便又中了史苒一枪,后背也被锦衣卫们砍了数刀,整个身体慢慢坐倒地上。

      史苒见袁从俦已无抵抗之力,正欲上前,只听袁从俦呵呵大笑几声,扭头对身后奄奄一息的聂山道:“聂兄弟,还记得我昨天的话么?你我无多时辰,只好长话短说——当年我投奔朱棣,乃是为了不让血玉茉莉落入贼人之手!”说罢哈哈大笑,倒转刀柄向后猛刺,刀尖不偏不倚从聂山前胸穿出,聂山眼内闪过一丝感激,顷刻便气绝身亡。

      旁边的一个锦衣卫见状欲挺刀向前,被史苒拦住,他厉声问道:“袁从俦,血玉茉莉是何物?现在何处?你为何潜伏在皇宫这么多年?若你如实招来,我便禀报皇上,饶你不死!”

      袁从俦淡淡一笑:“史苒,你不必这般装腔作势,血玉茉莉是何物,你恐怕比你师父还清楚,只是,你这辈子也休想看到它!”

      “不肯说么?”史苒抢步上前,点了袁从俦数个要穴,令他动弹不得。

      袁从俦又大笑几声:“史苒,你以为点了我的穴位,就能让我寻死不成,留给你来酷刑逼供吗?”忽然他猛烈咳嗽几声,口中喷出一道黑血。

      史苒一惊:“事先服毒?可见你蓄谋已久!”

      袁从俦冷笑道:“自从投靠朱棣,那毒药便一直在我口中,想几时服便几时服,不想今日终于派上用场!我一时疏忽,害聂兄弟惨遭不测,原本就无苟活的念头,否则就凭你们几个,杀得了我么?”说罢,他又是一大口黑血喷出,上身晃了几下,倒在地上,眼睛却盯住史苒,兀自嘿嘿冷笑,气息渐渐微弱。

      眼见袁从俦就快断气,史苒心有不甘,继续追问道:“你和聂山有何关系?你究竟是谁?”

      袁从俦微微一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换了别人问这问题,我倒会说的了,只是因为是你,我偏不说!我被叫作袁从俦也好,被唤作张三李四也罢,流芳百世抑或遗臭万年,我便是一力承担了又如何?”说罢用尽力气仰天大笑,他虽是一介将死之人,那笑声竟也能震得在场众人手中的兵器嗡嗡作响。史苒此时心中有些发慌,定睛再看时,袁从俦已盍目而去,惟有笑声兀自不歇,在树梢间化变为簌簌之音。

      那一众锦衣卫如根根木桩般搠在地上,显然还未从惊变中醒转,史苒脸色铁青,两颊微微抽动,忽然将手中的长枪猛力折断,吼道:“将聂山枭首示众,尸身脔了喂狗!袁从俦的——带回去由圣上发落!”说罢恨恨盯着袁从俦的尸体,仿佛要一口吞下。

      一群乌鸦剌剌从刑场上空飞过,哇哇的鸣叫竟如同婴儿的啼哭,给永乐三年的这一幕更增添了无尽的萧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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