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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城子 ...

  •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小轩窗。
      妇人对镜梳了妆,贴几片花黄,抿了抿苍白的唇。
      并无胭脂色。
      月尚未隐去,天才微微亮,她已点上烛开始了一天的活计。
      苍白的唇、布满血丝的眼、病黄的脸,哪里还看得出从前,年少时的明媚?她才二十五啊,却活像是上了三十。
      她的双目无神,似未醒来,手指却翻飞若舞,挑、刺、勾,指下开出一朵朵几欲乱真的花,芳香扑鼻。
      小村中传来犬吠声,她似是被惊了一跳,一瞬失手扎出一点血珠。
      “阿文……”她喃喃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急急地起身,向榻上摸索。
      “阿文,阿文啊,娘的阿文,你怎么哭了?你靠近娘点,娘,看不清你啊。”妇人睁大眼,不懈地在空无一人的榻上摸索。
      伸出的双手,摸着摸着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两滴泪颤了下来。
      “相公,你为何还不回来?”
      …………
      两个妇人各提着一个篮子走进破落的院子,身后紧跟着一个年轻小姑。
      “阿文,阿文,相公,相公,你在哪儿?”
      刚进院子,她们便听到这一阵呼声。
      年长的妇人翻了个白眼:“天天来,天天这套,也不知道她是真傻了还是假傻了,只要不提她丈夫儿子不一点事儿没有吗?”
      一个妇人叹息了一声:“是个真可怜的。”
      年轻的小姑便起了好奇心,向叹息的妇人问道:“姨,她是怎么啦?”
      妇人摇摇头,不愿多说的样子,只道:“回去再说。”

      “江刘氏!我们来看你了!”年长的妇人总是这么一副居高临下的恩赐口吻。
      江刘氏茫然的眼神定了定,拢拢头发,朝外迎去。
      年长的妇人从篮中掏出几样吃食,还热腾腾的,递给她。她接过去,懦懦开口唤了声王姐,又对另一个妇人唤了一声刘姐。
      刘氏从篮中取出几叠精美的布帛,给她放进屋子,转身接过江刘氏递来的布。
      江刘氏低声道:“这些是你上回来给我的,还有一块有个角落没有绣完,我又想了几个新花样,不知道贵人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
      刘氏温和地笑笑,摇摇头,夸赞着:“你做的很好了,我还要谢谢你呢。”
      “我相公还是没有消息吗?”江刘氏充满希冀。
      “你忘啦?你家男人中了探花,在回乡路上呢。”
      江刘氏如梦方醒,她好像又信了这个说辞,眼里闪着光亮,羞涩地笑了笑,抬眼看到了那个年轻小姑。
      “这是?”她迟疑着,江刘氏对不熟悉的人本能的感到害怕。
      “这是我外甥呢,刚议了亲,今年年末就嫁过来。”刘氏弯眼笑着。
      江刘氏呆滞了一瞬,傻笑着喃喃:“真好,真好。”
      说着,刘氏唤了甥女来:“叫姨。”年轻小姑便偏头笑着叫了声姨,偷扯了扯刘氏的衣裳。她感觉到江刘氏的怔忡,心里有些害怕,她本能的不想跟江刘氏接触,这明明是个疯颠颠的人嘛,她打个招呼,先出了门,在门口等着。

      刘氏与江刘氏本是远方亲戚,刘氏算是江刘氏的表姐,平日里对江刘氏也多是照顾,本来当年江刘氏嫁了个秀才郎姑娘们也都是很羡慕的,第二年又听闻他们生了个儿子,日子算是不错的,不料成亲不到三年,秀才进京赶考,一去不回……
      紧跟着,他们的儿子意外坠井而死,破落的屋子终于只剩下江刘氏一人,守着丈夫马上回家的信念,一天天熬着。
      她也去打听过,便是那个姓王妇人的本家兄长在京城当差,偶而省亲时告诉江刘氏的,听说,听说江秀才一文得了宰相青睐,听说江秀才成了江状元,听说江秀才自言并未娶妻,听说他娶了陛下的幼妹……
      当时刘氏也在,眼见得江刘氏慢慢从不敢置信到呆滞到一脸死灰,终于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已精神失常了,而后便日日如同此般……刘氏自是可怜她,每日给她送餐饭照顾一二,时日一长也无以为继;王氏却是偶然接到一个绣活儿,想到江刘氏曾是绣工最好的姑娘,才大发慈悲的来偶尔看看江刘氏,与刘氏商量后,做出让江刘氏用绣活儿换饭食的决定,她自是转手从贵人手中捞了一笔。

      现时,王氏仰着脖颈双手环胸,冷淡地站着,不发一言。看到江刘氏又嗫嗫嚅嚅地唤已死的儿子吃饭,终于不耐烦地呵斥:“你儿子死了你知不知道!已经死了很久了,回不来了!你丈夫也回不来了,你知不知道?每天装傻卖颠的有什么意思,你醒醒吧!”
      王氏气得身子一颤一颤的,她是想着江刘氏如果不疯癫,能给她多带来多少收益啊!只是她忘记了,如果江刘氏不疯癫,自是流落不到靠人周济的地步,她却把江刘氏的绣工当做了自己的收钱工具,现下看到江刘氏又是疯癫模样,心里便是气得无法停止,终于说了这么一通,通红的脸上泛着奇怪的笑意,直勾勾地盯着江刘氏看她的反应,她倒要看看江刘氏,是真疯还是假疯。
      江刘氏的脸一寸一寸白了下来,呈现出灰白的颓态,她狠狠地咳了又咳,抬手间隐约露出手心指甲掐出的血痕,她恍惚间看到了当年自己对镜梳妆,抿着胭脂,盖着红盖头,抬眼是那人挑开盖头对着她温柔地吻下去……
      眼前一片血色,她捂着嘴又咳了几声,声音嘶哑得厉害,她抬头看了看刘氏王氏,对刘氏道:“堂姐……”,眼泪渐渐收拢不住,“你先走吧。”而后哀伤地看着王氏,嘶哑道:“你走,离开我家!”
      她明明已经睡了,睡在自家男人高中探花很快就回来接她和一天天长大的儿子的梦中,她明明忘了的,忘了那些可怕的实情,忘了江秀才已经另娶新妻,忘了阿文早已尸骨凉透……

      王氏没有想到,她无法忍受的一次呵斥,结束了她的发财之路,刘氏没有来得及阻止,她也未料到,江刘氏这么快,结束了一生,并且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一个结果。刘氏将江刘氏的遭遇告诉了甥女,只换来一声叹息。她们都转身走了,留江刘氏一人在院子中,不停地咳着。
      江刘氏隐约还能从镜中窥见自己旧年的容颜,当年青梅竹马,当年一堵墙相隔红杏出墙,当年他第一次牵着她告诉她,我马上来娶你,他说他会高中状元,他说他会接她母子去京城……他说生死不负……终究还是错付了人。
      天色阴暗,隐约有雨意,江刘氏却是眼前一片血色,染血的阿文,染血的古井,染血的旧衣,染血的江郎,染血的情意……
      她睁大眼,什么都看不清,却在心里幻化出当年那人牵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在雪中从近处走远,终于放开了手,留她一个人在雪中伫立,脚下是小小的骨头……

      刘氏当天并没有去探视,她以为江刘氏已经清醒了,痛苦一会儿也就过去了,还是可以一个人好好过,所以在第二天,江刘氏的尸体映入眼前时,她无法置信,然而最终还是作为娘家人替她敛了尸骨,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坟墓,紧挨着阿文的坟墓。
      刘氏的甥女也叹息着来过,看着坟墓静静地上了一炷香。
      王氏后悔得无法自抑,捶胸顿足,然而已没有人能为她带来贵人的青睐了。

      后来,五年又五年过去了,听说公主亡故了;听说陛下为幼妹的亡故很是难过了一阵;听说驸马江状元为人谦敬;听说驸马对公主甚是情深义重,公主亡故后一直未再娶,连一房妾室也没有,膝下只有公主为其生的一双儿女;听说驸马成为了大理寺少卿;听说驸马曾回乡省过亲,虽然家乡亲人早已化成枯骨……
      听说江郎向皇帝表明了自己的欺骗,表明了自己早娶过亲,听说皇帝原谅了他并未处罚,听说皇帝赐封一座不知名小坟里的人为某夫人,听说江郎曾对着杂草丛生的两座小小的坟墓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明月高悬,幽静的山上一阵风穿过,排排枯坟之上,青草发出沙沙的声音……
      借着淡淡的银辉,隐约看到一座坟墓之前立了一座小小的碑,上书:
      爱妻刘氏——负心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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