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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年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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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溪谷的花灯,是每十年一次的良辰盛景。这一天,谷内挂满了朱红色宫灯,高低错落着,河中水上,枝头花旁,处处是星星点点,鸿辉漫天。
走在熙攘的街头,望着一旁手拿着糖葫芦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欢愉。
我回来了,回来了。
目中所见的旧物旧事没有任何的改变,可惜早已物是人非。继续走着,不自觉地到了谷中正中央。这里屹立着一株宛若擎天巨柱般的古樟,树干极粗,不知已有几千年,崎岖的树干之上满挂青苔古藤,根系曲折环绕,抱成一个硕大的球形,犹似这谷中年岁最大的老者,享尽时月沧桑,百千年来静静地凝眸注视着这个世界,跨越新旧古今。
我走近了他,手指摩挲过斑驳的树皮,心中默念: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数不清被他夺去过多少次性命了,可终究是恨不起来。
我是叶羲,是这沉溪谷的灵女。何谓灵女?以自身□□献祭,为这株古樟输送灵力,方得以张开屏障,保全沉溪谷这一处世外桃源之境。
我的先祖由中原逃难至此南国偏远之地,那年战乱,天地四方生灵涂炭。先祖中有一族称为巫族,为了拯救先民,亲手植下了这一株古木,并将自己的灵力作为饵食,令他迅速生根发芽,那名女子便是第一代的灵女。从此,她的魂魄永不入轮回,上一代灵女死去,相隔数十抑或数百年,等待灵力与□□吸收天地之气重聚后便会在谷中重生,灵魂承继,世世代代如此循环往复下去。
而她,是我,又非我。
我没有后悔当初做了这样一个选择,拯救我的族人,我义不容辞。只是每每往生之后,眼前所见的总是非人,免不得会有些伤神罢了。
漫长光阴渐冉,昔年黑发成白雪,几度枯荣,唯有我被抛下。
时间过去了太久太久,很多事情我都已记不清晰了。可是当我抚摸树木,环绕漫步之时,抬眸望见了那在不远方一处枝头下的他,心头还是不由得涌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悲凉。
唉,久夜,久夜,我们好久不见。
他正如若无人地立于一方台上,澹然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水色眼瞳,长身玉立,暗红色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迷迷蒙蒙,与那时候的他一模一样。只是,又有些不同了……
我定了心神,走过去说:喂,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能听到我说话的。转过头来望向了我,很平静地道:这位姑娘,可是能看见在下?
我顿了顿,垂眸一笑说:看得见啊,你是鬼魂吧,鬼魂是不能在阳界停留的,你怎么办到的?
他的眼眸黯了下去,说:原来,在下果真已经……
声音愈发的低沉,我忙打岔道:这个,死也没什么不好的啊,你可以去投胎嘛。
他轻叹了口气,说:是啊,生死自有天命,也不是我能轻易改变的。
我小心地问他:俗世的魂灵,死后皆是由阴司捉去地界的,你难道没有碰到他们?
他笑了笑:怎么没有,在下还跟他们好生打了一场,连孟婆汤都被灌下去了半碗呢。
我说:那你是怎么?
他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对这处地方有着异乎寻常的牵挂。
他一面说着,又抬头去看那漫天的宫灯,缓缓道:可能是喝下了汤药的关系罢,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知道我一定要回来这里,越过地界的那条河,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身在此地了。
我探询着:也就是说,你如今已经……
他淡淡地笑了笑:对,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七情六欲,前尘往事,什么都忘了。
原来原来,他已经不再记得我了……
得到这个答复,我低下了头去苦笑。忘了也好,忘了也好。
许是瞧出了我的神情有些异样,他微微俯身说:姑娘是怎么了?难道,你是在下曾经认识的人?
我啊了一声,抬头看向了他,停了停,故作轻松地笑着:没有啊,我不认识你,只是觉得你挺稀奇的,毕竟,能真正在阳世见到鬼的不多嘛。
怎么可能不认识呢。
久夜,你或许已经不记得了,可你知道吗?那之后不久,我便被送进了灵木。眼睁睁看着那枝条穿透了我的肌肤,融进了我的血液,那是蚀骨的痛啊,几乎教我窒息,但是我却依然清醒着,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与树木贴合为了一体,感受着灵力被他缓慢吸收而去,由内而外地将我掏空。
可是那时候我不难过,甚至是开心的。
幸亏你走了,幸亏你不在了。如果你在,你会为了阻止我,阻止我的族人做出怎样的傻事呢。
忽然听到远处一声礼炮乍响,原来要开始放河灯了。
我收起了思绪,朝他笑道:要放河灯了,我带你去看看怎么样?
他微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我带着他拐了一个弯儿,向相反的方向走了好长一段路,渐渐地离原先礼炮的方向愈发的远。
他疑惑道:为什么要走这边?
我冲他眨巴着眼睛,说:跟着我来就对了,反正你一只鬼魂,我又不能卖了你不是?
他似笑非笑地没有在言语,只是紧紧跟随着我,穿过一片小小的林子,到了一处临水的码头边上。
靠岸正停泊着一艘小船,日子久了,上头生了好些青苔野草。我施了个小法术,将船身上的杂物灰尘尽数除了,一眨眼,小船旧人换新颜似的干干净净。
我先行跳了上去,站稳后转头唤他:喂,你上来啊。
他不动,我就嗤他:怎么,嫌弃我这小船配不上公子的身份吗?
我说这话,完全是出于以前的习惯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深秋的天气,我在沉溪谷外围的海岸边发现了已然气息奄奄的他。还记得,他被冻得浑身冰凉发紫,没过多时又发起了高烧。我焦急了半天,实在没办法,还是违逆了族中的规矩将他偷偷带回了谷里,寻一处荒废了的小屋把他安置下。
他可真是难伺候,我不停地给他暖身煎药,彻夜守候了近三日,这才将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可哪成想这人好不知礼貌,睁眼后掀开被子,发现自己正光溜溜地躺着,第一句竟是:这里是哪里?你这农妇对本公子做了什么?
我狠狠呛了一口,还是耐着性子给他解释说:你全身湿透了,我不得已才给你脱了衣服的,谁要看你啊!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好歹也是活了千八百年的老妖怪了,还能对你个小毛孩子有兴趣不成?想了想又怕真吓着他,平白浪费了我多日的心血,便也就堵住了口没有说出来。
我们俩大眼瞪小眼打量了老半天,他这才清了清嗓子,重新翻身躺好,说:本公子饿了,去给我准备膳食来。
我少有的意识到自己当真是灵女一族出身,脾气真是好。我可以压抑着怒气去为他熬来白粥,还好心地摘了几棵小葱洗摘后给他添了进去,虽然最后咬牙切齿递给他的,但好歹,我没有给他的伙食里面下泥巴不是?
即使被他嫌弃清粥小菜太素,即使被他埋怨屋子太小太破,即使被他鄙视穿得都是旧时候款式的衣服一点儿都不赏心悦目……
总而言之,我没有杀了他,还养的他后来逐渐能下地以至于总是变着法子往外头溜,更有时候会去找老眼昏花的婆婆公公们聊聊家长里短,害得我每天提心吊胆,总得琢磨从哪里把这臭小子捉回来。
我无数次考虑过,是时候该把他送回外面的世界了,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不安分的孩子把谷里的事情向外说去,思考了许久也没有好的法子,就只能拖一阵是一阵。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们还会坐下来聊一会。
他告诉我,他叫久夜,是人族里一个什么都城的大官家的孩子,生辰乘游船庆祝的时候,不幸遭遇了风暴,才被卷入海中冲到了这里。我们沉溪谷与世隔绝了千百年,对外头的事情早就不挂心也不理会了,所以纵使他说着自己身世的时候满脸的骄傲,也无法让我附和他一句。
他一个人说的没意思,就狠狠瞪我:我说了这么多,你也不赞叹本公子一句吗?
我耸耸鼻子: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就是人类的小崽子,要不是我救你现在早死好几回了。
他教我噎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的哆哆嗦嗦的指着我道:你,你个不开化的农妇,这要是在本公子的地盘上,就,就……
我嘻嘻笑着打断他,摇头晃脑地说:就怎么样啊,要是本姑娘不想放你走,你以为你还回得去?
他一听立马闭住了嘴,过了老半天才咋把着嘴说:我就知道你这农妇对本公子怀有非分之想,我告诉你啊,你想都不要想!
我哑然失笑,摇摇头懒得再搭理他,可是一见他那张又羞又臊的脸,还是忍不住掩面偷笑起来。
我在这沉溪谷中,真是见不到敢这么与我说话的人。以身献祭的灵女,可说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也不为过。但是高处不胜寒,我的心情又有几人能了解。永远都是恭敬的眼神和畏惧的言语,我在这世上,独来独往,独生独死,没有亲眷朋友,只得日日守着那一株灵木,从白天坐到黑夜,与他倾听虫吟与风过,静静地等待这一世的终结。
该说没有牵绊就不会有挂念吗?对很多人来讲,我这样反而是轻松吧,父母对孩童的牵挂,情人之间的牵肠挂肚,朋友间的难舍羁绊,无一不是心头上的责任。很多人甚至觉得,若是没有这一切该多好,自己是自由的,做什么都无需他人置喙。
这是多奢侈的心情啊。太过自由,连自己该往何处去都不知道,就像天边的一朵云霞,飘着飘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做什么都没有意义,然后慢慢地就消失了,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这种空虚的心情有多可怕,我比谁都明白。
久夜会给我讲很多关于外头的那个世界。他说那里的街足有两辆马车宽,两旁酒肆林立,人流如织,高高的招牌幌子在残阳的余晖下招摇着,不时隐隐传来商贩的吆喝与市井茶酒客的嬉闹。
他挑眉说:怎么样,你们这里肯定没有这样的好地方吧。
我登时就有些不服气,哼他:当然有,在我们沉溪谷的灯会上,要比你说的要热闹好几百倍呢!
算他的运气好,恰逢不久就是灯会开始的日子,我给他拿来了一匹大斗篷吩咐他穿上。已经是六七月的天气了,想来要着这么一件东西出门是难捱了些,不过谷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这么个生面孔出去,不被发现才怪。于是我使劲儿将他按在了座位上,一面帮他系着脖子上的绳结,一面骂他:想要出去看灯会就得乖乖听我的。
他少见的没有反抗,脸蛋红扑扑的没有说话。待我为他打点好,才领了他出门。
毕竟是个大把年纪的老人儿了,为了在这花灯节会上抢到最好的观景点,我特意找了一处僻静的河岸,造了条小舟放置着。由这条河中心划去,正好能看到由上游漂流而下的万千盏河灯,水流映着漫天星光,宛若在星辰浩瀚中缓缓行进,当真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美。
对,就像今天一样。
我们两人乘着小舟在水流中浮浮荡荡着,红色的微光落在他的眼中,那是藏不住的兴奋与赞叹,即使嘴巴上还是不服输地说:也就这样吧。
我也不愿揭穿他,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他如同那两三岁的孩童,这也望不够,那也想凑凑。
记忆中的画面就在我的眼前了,只可惜,如今的久夜,似乎成长了许多。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抬头凝望着天穹。
虽然相貌并没有多么大的改变,可是我知道,他也不再是原先我所认识的那个他了。
久夜,我错过你的这几十年,你都发生了什么?
你的欢笑是什么,愁苦是什么,你是否有了心上的那个人,你过上了怎样的生活?
有许多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一声长叹。终究,是错过了。
听到了我的声响,久夜回过了头来,朝我微微一笑:姑娘在叹什么气。
我想了想,答他:好多年前,我也曾经和一个人来过这里。他是个嘴巴很坏又趾高气扬的大公子,我可讨厌他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老是吵架,天天想着让他赶紧消失就好了。可是没想到,后来我们真的分开了,我竟然会觉得……遗憾,很遗憾的那种遗憾。
他听了,眼眸闪了闪,随即低下了头:我能明白的。遗憾,人生在世,哪有万事如意,多的是遗憾,多的是失意。
我笑了笑说:你都不记得了,哪里还会遗憾呢?
他耸耸肩,自嘲似的说:是啊,我都忘了,只是冥冥中觉得,我会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了却一桩遗憾吧。虽然我已经想不起来了,说不定只是错觉罢了。
久夜的遗憾,即使到死也不能释怀的事情,我想,我应该是猜得出的。
他一个外人,能冲破了灵木的结界进入到谷中来,即表明着,灵木的力量正在衰颓。也就是说,我大限的那日,又要来到了。
我说过,那是个很痛苦的过程,是我逃不掉的每一次轮回。族人们向我宣告了那个日期之后,我回到了小屋中,将打点好的行装扔进了他的怀里,我说:我给你准备好了船只,就停在你来的那个海岸边上,你走吧,回到你该回去的地方。
久夜盯了我半天,忽然说:叶羲,要不,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我要承认的,那一刻,我胸中涌动的是无比强烈的情感。我也想走,想要从我不可逆转的命运中解脱出来,可是我怎么能?漫长的时光过去了,我们这一族人已经完全从世上泯灭去了痕迹,我们根本无法适应这千万年来的世事剧变。现在的我们很好,小田农家,安稳闲适。
桃花深处桃花源,桃花源中桃花仙。既是一方乐土,那便让他永远不要受到侵扰,在这年岁的流逝中独守一隅天地,才是最好。
我没有去送他,我无力承受眼睁睁地看着他得小舟离去,渐渐地在海面上化作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再也不见了踪迹。我知道,那代表我们再也不会相聚。浮生倥偬,来往归去,但凡再多事再多时,你的世界,都不会再有我了。
第二天便是祭木的大典,我身着华服,盛装立在祭坛之上。族人们在台阶下层层跪拜,只待我念动咒语,枝条便会将我捆绑在这树上,吸血鬼一样攫取我的灵力,等待我慢慢地消亡。
可是他为何会出现?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无能大少爷,你来干什么?
突然自远方冲过来的他,在众人的诧异声中拉过我的手,带着我飞快地逃走。
我惊异不定,就听到他大声地咒骂:这都什么狗屁祭典,草菅人命!
我使劲儿地挣脱,说:你从哪知道的这件事儿,你还回来干嘛,赶紧给我滚!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两眼,啐道:你当我想回来救你?你都没告诉我该往哪里走啊,本公子要是上了船死在海里了你负责的了吗!
这混蛋,我早就告诉过他我已经施下了咒术,这船总会带他回去人类的地方的,现在跟我撒谎?
沉溪谷就这么大点地方,逐渐有族人追了上来,情急之下,我带着他躲进了一处洞穴之中,嘱咐他:你给我老实在这里呆着,等天黑了我再来带你出去。
我不想骗他,他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逃出岛去,只要我回到祭坛上,顺利完成今日的祭典,他就会安全。
许是瞧出了我的不对劲吧,所以当我被族人簇拥保护着回去之后,他才会毅然从洞中钻了出来,又一次拉着我往外跑,一面跑着还一面做鬼脸冲着族人挑衅:你们赶紧来抓我啊,告诉你们,今天抓不到本公子,我就定要闹得你们办不成这破祭典!
十足的小孩儿脾气,任性又冲动,还很欠扁。
本来该是沉重的一天的,教他这样一搅合,倒是让我怎么也沉重不起来了。
我跟在他的身后无奈地摇头,看着他的侧脸,实在是忍不住朗声大笑,揭下了覆面的丝绸,对他高喊:喂,你带我走吧,走的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他一听心情大好,猛地将我抱了起来:好来,本公子就满足你这农妇一回!
那么多族人都在看着!我登时红透了脸,丢大人了。
可是,真的是非常开心。
我们搭乘的小船逐渐远离了沉溪谷,我回过头,隔着翻浪的水流,凝望着那座我守护了千年的小小岛屿,忽然很害怕。我接下来要去哪里?能去哪里?耳边似乎隐隐传来了那参天如盖的古樟的轻声呼唤,他在唤我回去。如此漫长的时光中,我和他的灵魂早已印刻下了比血缘还要深的羁绊。恍然间,我一鼓作气的决心在渐渐崩塌,毫无意识地向着那面岛屿而去,竟差点跌入了海中。
久夜千钧一发地拉住了我,他愤愤地拽着我将我锁在了船舱里,他说:你个死农妇,本公子费了这么大功夫把你拐出来,你以为还回得去?以后就跟着我好好混吧,伺候公子高兴了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跟着他?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这么一想,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就安定了,好似鸟儿终于在汪洋中寻到了一处落脚的枝杈般,那种安心感瞬间就将我所有的恐惧和慌乱赶跑。我顺着门边坐了下来,头向后倚靠着,轻轻说:那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了啊。
不是说给他,而是说给我自己的一句话。
喂,我的心,我的灵魂,你听到了吗,我有了新的归宿了。不要再束缚我了,让我自由,还给我自由。
可是自由,谈何容易?
我们漂流了几日,终于回到了陆上。那是一座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城,果真如他所说的一样,车马如龙,在街边或急或缓行走着的人们,脸上荡漾着的无一不是温暖且自在的笑。与我记忆中的那个尸横遍野的乱世已是如此的不同了。
好多看不够,好多想要看。久夜应该是明白我的心情的,虽然嘴上埋怨着我,却还是耐着性子跟在我后头到处转悠,告诉我这些那些都是做什么用的。
而且,总有种说不清楚的讨好意味,或许是怕我又生了回去的念头吧。
看他这幅模样,我就更加不敢告诉他了。
我的灵气正在渐渐四散,就像被遥远的某个物体召唤着一般,每一天,每一分都在缓缓地自我身体中离开。我明白的,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我早已被禁锢在了那方小岛之上,不得离开,不能离开。
我出走后的每一晚,都会静静地躺在那柔软的榻上,计算着我身体中的灵气还能撑多时。
久夜说,过了这座城,乘马车不过几日的功夫便能回到他的家了。他说,他的父母都是很温柔的人,肯定不会嫌弃我,教我放一百个心。说实在的,我还以为他一到了外头,就会将我送给他的沉溪谷的服饰换下来,穿回他在现世的那些我从来没见过的料子与款式的服装。可是这公子哥不,他将那些衣服全部典当成了银票,买回了好些女孩子家的衣裙。
我头大地看着房间里摆的满满当当的各色花样的衣裳,说:我穿不了这么多……
久夜一面在衣裙里挑拣着,一面说:这都不是什么很好的,你就先凑合穿穿吧,等我回去了再去找裁缝给你置办,要不就你现在这模样,本公子带你出去可丢不起那人。
丢不起那人?那为什么每每我看到了奇怪的吃食或者发簪之类的小玩意儿,你总会转头买来就塞给我。还有你身上那件衣服,挺旧的了,要不也买一件吧,就别老是半夜自己偷偷摸摸去河边洗了,这样我哪好意思呢。
被他这样惯得多了,有时候我还会偷偷起些坏心眼儿,故意在一处摊子前长吁短叹:喂,久夜,这个是什么啊?真好看,是不是特别贵啊!?
久夜总是红透了脸,低头将银两塞到摊贩手中,然后拽过我的胳膊在我耳旁狠狠地说:说你是农妇你还真是农妇,这点东西看你高兴的,想要直接跟我说,别大庭广众的这么大声喊。
如今想起来还是忍不住笑呢。
喂,大公子,我就喜欢看你为难的模样啊。喜欢看你嫌弃我吃的多却又不停地叫人为我上菜的样子,喜欢看见你骂我穿你们的衣服太丑却暗中跟街上的人争辩我才是这十里八方最美的姑娘的时候面红耳赤的样子,喜欢你盯着我到处乱窜却又拿我没辙急得跺脚活像只炸毛的小猫的样子。
因为过的太开心了,所以每一天的晚上,我才越是煎熬。
灵气不多了,即使我再想要多一会儿,再想要多与你多呆上几日,可是该来的,总是会来。我必须要走了。
大公子,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给你的那个吻吗?其实我没有醉的。不过是几碗清酒而已,我怎会这么容易就醉呢?对不起啊,骗了你。骗了你将我从桌边抱了起来,回到我的房中,眯着眼看到你为我掖好被子,终于安心了似的如释重负的一抹若有似无的轻叹和微笑,突然就抑制不住,握紧了你的手将你拉到了我的身前,在你的脸颊边印下了一吻。
肯定吓到你了吧。你那时候的脸好红,手足无措着挣开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只能任凭着我紧紧地拥抱着你。
久夜,我就要走了。与你在一起的这一段时间,每一天我都当作是最后一日来度过,因为知道总会分别,所以我才格外的珍惜。你还有你的生活,还有下一世,再下一世,可是我没有。无法给你一个许诺,无法成为你的今生来世,至少在这段记忆中,你是那个傻气又骄傲的贵公子,而我,就是那永远不可及的梦中人吧。我在闹,你在笑,我们两人,流年静好。
我留下书信回到了沉溪谷中,族人并没有怪罪我。长老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孩子啊,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年月久长,我还能得见到他,还能够有这样一段回忆,我已是十分的满足,不敢奢望。
我回到了灵木之前,默念咒文。结界要再次被修复,又将是百年。我想,等我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又会是另一番光景了罢。非人,非事,陌生的一切与再也等不到的人。
久夜,找不到我之后,你有担心吗,有着急吗?这几十年来,你可有想过我念过我?我很矛盾,既希望你能彻底地忘了我,不要为我伤神,却又希望你能记住我,不要忘了我。要不然会很不公平呢,我要独个儿一人这样千百年地守候下去,在这一株灵木之旁,一直一直记得你,缅怀着我们曾经的那一段比最美的梦境还要不可思议的回忆。
又是花灯源源不绝地自远方飘荡而来,灯火小光,水花微漾。
久夜忽然说:姑娘,在下可能就要走了。
我的思绪被他打断,抬头疑惑道:要走,是要去哪里?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已渐渐不复了形貌,淡淡说:在下要去转世。
转世,以后便是完全的陌生人了吧。
我笑了笑:也对啊,你这么一直游荡者下去也不是办法,去吧,下一世再投生个好人家。
他一笑:要是有下辈子,我倒是希望能投生到这里来呢。
我略微吃惊,低下眼帘说:这里?这里可没有什么好的……
怎么会没有呢?这里很美,水青山秀,还有这么热闹又漂亮的花灯。
他眯着眼笑的样子当真是一点儿未变,说罢,他停了停,视线落到了我的身上,眼角的笑意愈发深了:而且,还有可爱的农妇姑娘不是吗?
许久不曾听到这二字了,我瞪大了双眼向他看过去,见他狡黠地撇了撇嘴,说:好,就这么定了,我一会儿下去就去找那阎罗王,他要不听我的,我就砸了他那判官笔,撕了他的生死簿。
你可得有那本事才行啊。我还是改不掉调侃他的习惯。
没有本事我就在那跟他慢慢耗着呗,一哭二闹三上吊,本王就爱这一套。他哈哈大笑着,忽然站起了身子,说:你这农妇给我等着看,我很快就回来,马上就回来,等我有了肉身,我先得打废你一条腿,让你自己偷偷跑!
果然,他根本就没有忘掉!
我气急败坏地瞪他:你不是喝了那孟婆汤吗,又骗我!
他哼了两声:你以为本公子有那么好糊弄的?此仇不报我怎可甘心赴死,不错嘛,看来你还有点悔改之心的,我勉强就原谅你了吧。
我被他噎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呐呐着:我,我才没有……
他恍然大悟似的:哦?没有啊,看来在下在叶姑娘心中也不过如此而已,既然如此,那么在下也不便再来讨嫌,姑娘珍重,我们后会无期。
你,你个混蛋!
眼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身体,我一急大声吼他,猛地站起了身子,怒视着:我告诉你啊,你下辈子哪里都不许去,必须给我回来,要是不来,我就拼了命也得找到你的转世,折磨的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你骗我!
他好似轻轻笑了,靠近我的脸庞,声音轻柔得如若清风微拂:知道了,好好等着我。
紧皱着眉头,却还是掩不住嘴角扬起的一抹笑。
我会等下去的,千年万年,永远都会在这里等你。不论经历了多少次轮回,不论改换了多少次形貌,只要是你,我就会再次你相遇相知。此心不灭,此情不悔。
小船上空荡荡的,唯剩我一人了。
可奇怪的是,再也不会有孑然一身的孤独。原来,只要心中有了一人,即使天各一方,也不会再有畏惧。原来,有着某种羁绊,是这样安慰的一件事。
喂,大公子,你听到了吗?
浮生安定,岁月静好。
我等你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