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转折序》安歌c

1、生命转折序

　　有些当初以为会一辈子不忘记的句子，可再次说出时，总会有不同。就像我们之间的过往，再怎么回忆，总是会有变质的味道。

　　韩露的高中生活是微笑中含泪的状态，她不在乎学业是否优秀，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她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她爱文字，那个梦想在初中时便已形成了，它一天天地生根发芽，到高中后，便越发肆意的生长，快要冲出喉咙口，几乎每天都是在无声的呐喊中度过的。

　　午后的阳光，显得有些刺眼，教室中重点高中的学生都在奋笔疾书，只有韩露靠在栏杆上，没有人管她，没有人理睬她，她不过是父母除了钱才进的这所学校，她怎么对待自己都不会有人在乎，从未有过。

　　韩露第一次见到顾以铭是在同学的生日聚会上。韩露对于自己在班上的存在感总是模糊着，平日里几乎没有人会理她，但有什么活动却总忘不了她。

　　对于这种聚会，无非就是唱两首歌，吃几块蛋糕，送几份礼物便匆匆过去了，这样无聊的聚会能有什么乐趣呢，早就明白的韩露只是坐在沙发的一角喝一杯又一杯的啤酒，喝到快要吐出来，都没有人发现。她在初一时就懂得怎么一杯一杯酒地喝下去，就知道自己的极限是几瓶，她满身酒气地躺在学校天台上，好几次都差点被学校开除，但她依旧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醉去，这样的生活太无望了，或许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填补内心的那块越蚀越大的空白。

　　韩露走到水池边，刚喝下的液体瞬间就又回到这个悲哀的空间，只是多了些酸楚，韩露抬起头，散落的头发遮着脸庞，眼神空洞而绝望。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她不喜欢她的生活态度，她清楚地感觉到她每喝进一滴液体心就痛苦地挣扎一下，为什么没有人和她有一样的想法呢，为什么没有人想逃离这样的生活呢，为什么没有呢？

　　眼泪无声地滑过眼角，散乱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脸上，过道里昏暗的灯光映衬得越发悲哀，远远望去，像是一幅油画，刺鼻的味道直冲咽喉，适时地落下泪水。

　　“这样会感冒的，回去吧。”耳畔响起男生的声音。

　　“死了才好呢。”韩露在那一刻是真正的绝望，几年积累下来的压抑，不是爆发而是终结，想要把一切都结束的感觉。

　　“既然有死的冲动，就会有活的勇气吧。”男生试图拉起韩露，而韩露自己却连自己也不明缘由地不站起也不松手，只是紧紧地抓住那双温暖的手，生怕一松开，什么都没有了。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男生蹲下去问韩露。

　　韩露抬起头看他，白色的衬衫，在黑夜里他的眼眸便显得更深邃。

　　“你觉得我这副狼狈相，能回家吗？”韩露只是不想回家罢了，父母对她这样的行为早已习惯，也懒得再说什么了，只是叹气。

　　“那……”男生有些无所适从。

　　“陪我出去吹吹风清醒下吧。”

　　那个晚上，韩露就这样和他从城的这头走到那头，她说她的梦想，她说她的备受冷落，她说她的无助绝望，而男生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一起站在人行天桥上看这城市落寞的霓虹，韩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怎么能把一切都讲给他听，或许是她有些醉了，又或许是这男生实在太温暖了，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安全感使她心甘情愿地像罪犯一样一一招供出来。

　　凌晨分别时，男生告诉她，他叫顾以铭，顾城的顾，以为的以，铭记的铭。韩露在心中默念一遍，顾以铭。

　　之后的生活和之前的并没有什么差异，韩露还是半夜起来写大量的文字，第二天闭上敖红的双眼在课上睡觉。她身材不是特别高挑，却被安排在最后一排，老师说她是不要读书的人，何必占据着前面的好座位？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在隔了两个班的教室里看到了顾以铭的身影。

　　一班，是好同学啊，还是不要打扰别人了，反正别人也不想与自己这样糟糕的人缠上关系。

　　正欲转身要走，顾以铭走出教室，拍拍她的肩膀。离那个晚上过去已经快两个星期了，没想到他还能记得她。

　　“还记得我啊。”韩露本不想打扰他宁静的生活，可最终还是打扰到了。

　　“怎么忘得了，那天一夜未归，我爸妈以为我被人拐走了，急得要死呢。”顾以铭眨着眼睛笑道。

　　“可以打你手机嘛。”

　　“那天急着陪你出去，忘在房间了，现在一定掉到别人袋子里去了吧。”

　　“不好意思啊。”韩露瞟了眼楼梯口，看见一班的班主任正朝这边走来，“快回教室吧，被你班主任看到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不太好。。”

　　“你怎么样的人？”

　　“没时间解释了，反正是很糟糕的人。”

　　“下午放学后，去星巴克等我。”

　　“哦。”韩露便这样答应了。

　　这一天，韩露一下午都没睡，生怕错过了时间，往常睡醒，已是夕阳高照，校园冷清了。

　　风扇在头顶吱吱的叫，窗外的香樟树叶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今年的夏天来得似乎有点早。

　　等待是件煎熬的事，平时睡一觉就过去了，因此听到那些女生说下午真漫长时，就会觉得她们特别矫情，今天觉得是挺难受的，不过比起她那么多年的期盼有算得了什么呢？

　　下课铃声刚打过，韩露就拿起书包往外走，不顾身边的目光有多诧异。

　　走出校门，她深深的呼吸一口围墙外自由的空气，她一直都不懂为什么那些人整天被关在监牢似的学校里，却毫无知觉呢，是麻木了吧，真可怕。

　　五月的天总是弥漫着水气，把远处的房屋都笼罩在阴影中，惨白的天空，一种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的感觉，闷热的空气，香樟树一排排，像是在述说一个个凄凉的故事。

　　一声巨大的狗吠声打破这宁静的现状，韩露从小便是怕狗的，它们长得并不友好，倔强的眼神像是要和这个世界决斗似的，即使韩露的性格与它们是有些相似的，但还是害怕。眼看着这只庞大的白毛狗逼近韩露，她慢慢地蹲下来，包从肩上滑落，闭上双眼，犹如世界末日的到来。

　　“你没事吧，能不能站起来，有没有受伤？”

　　韩露睁开眼，看见顾以铭蹲在面前，握住她的双肩，皱紧眉头看着她。

　　“狗，狗……”韩露颤抖地指着前方。

　　“刚才就走了，放心吧，狗也是有生命，有思想的，不会随便伤害人的。”顾以铭的心中总是这样的纯净，他认为世界上每一个生命体都是善良的，就算是被称作坏人的人，他也认为他们是可以被改变的。

　　“既然都碰到一起了，就一块儿走吧。”韩露从地上站起，眼神中重新覆盖满那种要绝望的感情。

　　星巴克里的顾客并不多，设在高中附近果然是个错误的决定。这里没有大学，没有有情调的学生，他们的面容冷漠，眼神空洞，这种地方他们是忽略的，他们的眼中只有习题，冰冷的分数。他们还能不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又属不属于他们呢？韩露经常这样问自己。

　　顾以铭轻轻拿起杯子，咖啡的热气冲上来，他的睫毛有些湿，然后抬起眼来看韩露。

　　“嗯，说说你的故事吧。”顾以铭放下杯子，与杯垫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从哪里开始讲呢？”韩露抿了口咖啡，看了顾以铭一眼，“就从初中开始讲起吧。”

　　“明明只是四年前的事，想来却像是很远很远，如同一位年迈的老人在回忆，着实有些可笑。”韩露说着便自己笑出了声，笑得那般无奈，嘲讽。

　　“刚上初中的时候，感觉每一天都是新鲜的，喜欢自己的新学校，每节课都能好好听，成绩也总是前三。后来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越来越令自己反感，初一的时候，我开始大量的写文字，只有那样，才能让我满足，感觉真实地活了一天。每次看到数字都头疼，理科成绩一落千丈，班主任告诉我，再不努力，就毁了。那是一个充满叛逆，敏感的年龄，那种不想被时间同化的心理如被施了魔法的种子，越长越高大，我能清晰地听见它生长的声音，那渴望冲出我体内的声音。每天坐在书桌前，看墙上滴答的时钟，越发不明白活着的意义究竟在哪里，我甚至出现幻听，秒针转动的声音不时地进入脑海，情绪也一天比一天恶劣，我开始喝酒，在学校天台上肆无忌惮的喝。说好听点，是情绪低迷期，难听点，就是精神有点问题。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我要的生活很简单，只要有文字写，不被困在学校高大的围墙里就够了，而这一切，在这个时代却显得如此艰难，我只是想要逃出去，罢了。

　　“很有个性的孩子啊。”顾以铭轻轻地，像是对自己说一般。

　　“说真话，真的很难。”

　　“无论怎样，既然进了高中，就读完它，我们试试看，好吗？”

　　这是恳求还是怜悯，但韩露知道这一定是善良者的真实想法，又再怎么好拒绝呢？

　　“明天开始，放学后你等我，我尽所能讲些东西给你，你能听多少就听多少。好了，就聊到这儿吧。”没等韩露说什么，顾以铭就站起身来。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顾以铭回过头问道。

　　“韩露。”

　　我们一直想要逃脱的，是一个个转折点，我们期待着它却又恐惧着它，直到很久的以后，韩露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顾以铭，为什么要让她原来孤寂的生命里突然闯进一个温暖的人，她的一生就应该是潦倒的，荒谬的。

　　之后的一个月，顾以铭每天放学后都找到韩露，他在心中确信，韩露是可以学好的，所以他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讲着同一个知识点。可是内心早已定下的决心又怎么能因为你的几句话而改变，扎了根就要生长，何况已长成参天大树，轻轻的风吹是根本动摇不了的。

　　终于，韩露还是逃掉了期末考，她自己太明白沉浸在备考中的痛苦了，她甚至自私地不理睬顾以铭的一条条短信。其实还在不久前的早上，韩露还和顾以铭保证，会好好待到考试结束，她毁约了，或许这样的毁约还能致使维系他们的纽带发出“扑通”的断裂声。

　　“考完试后，我在校门口等你。”韩露在手机上这样一条短信后，便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等韩露赶到学校时，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地出来了，她在人海中一眼就认出了顾以铭，那个身上有着太多闪光点，以至于太容易认出的，温暖了她一阵的男生。

　　顾以铭走到韩露身旁，他不说话，她也只是看着他，沉默了许久，顾以铭才开始低声问道：“为什么不来考试？”

　　“不想考，也考不出。”

　　“难道这么多的时间都白费了？”

　　“以铭，对不起，我几乎没有一天是听得进去的。你知不知道，如果我用我的努力，来得到一样我不喜欢的东西，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你这是在逃避，逃避你本该有的命运。”

　　“我从来都不选择逃避，也不相信有什么命运，即使有命运，我也是在改变我的命运。”

　　这时候，韩露和顾以铭已经有些熟悉了，韩露也有胆子在他面前反驳他，她知道即使再苛刻的语言，他也不会在意。

　　“你是铁了心不想上学了？”顾以铭在林荫道上转过头问走在他后面的韩露。

　　“嗯，可以这么说吧。”

　　是的，韩露本不愿读这高中的，她有多少次在深夜里呐喊，她厌倦了这样的千篇一律的生活，不，是厌恶。

　　韩露打开家中的门，拉上窗帘，窝在沙发里，如果身旁有一台老式的留声机，奏出悲怆的大提琴声的话，那是何等的凄凉。但事实却是一丝阳光偷溜进房间，直直的射在墙上，就像是全世界都在热闹，只有她被排除在外，落寞地看他们戴着面具手舞足蹈。

　　眼看暑假就快到了，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生活还是暗无天日地有序进行着。

　　面对父母的冷眼相对，她早就习以为常，他们的婚姻能持续到今天，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有她的存在。想来也是，他们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要结这个婚，只是觉得年纪到了，就找个过得去的结了算了。这样没保证，没感情的婚姻维持到今天或许也算是个奇迹了。

　　现在女儿不争气，成绩一塌糊涂，他们本就残缺的亲人关系也该走到尽头了吧。

　　父亲在他的家，母亲在她的家，韩露在这个家，只差一张离婚协议书了。

　　这样的家庭关系真是讽刺，想必生来就是为了让人看笑话的。

　　一整个暑期韩露都只是对着电脑屏幕，持续地写字，写累了就睡会儿。

　　有多少次她想，就这样吧，得过且过真的没有多大意义。

　　每次想到这些，她就打电话给顾以铭。

　　顾以铭说，你不要着急，一定会有办法的。

　　每次听到顾以铭这样说，韩露只是苦笑，哪会有什么办法，这些安慰人的话无非是让人找个活下来的借口罢了。

　　暑假在这样持续高温的天气里宣告结束，韩露在开学前一天去银行取了一万元，母亲发短信告诉她，在账户上打了五万，不够她再打。

　　这就是亲人，一样用金钱维系着的。韩露想到这，忽然笑出了泪水。

　　“韩露，我在学校天台等你，一定要来。”顾以铭的短信，就在韩露看的同时，一滴泪水掉在了屏幕上。

　　虽然是开学前一天，但住宿的学生已经陆陆续续的搬着行李进入校园了，也不知他们快不快乐。

　　“你来啦。”顾以铭伸手向韩露打招呼。

　　“什么事？”

　　“我有个朋友，是一家杂志社的主编，你可以去那边试试看。今天才告诉你，你都没有充足的时间考虑，真的很抱歉。”

　　“根本不用考虑，什么时候可以去？”

　　“现在。”

　　本来还不错的天气，在坐进车中后，天空就开始变成灰色的一片，然后听到“噼噼啪啪”的雨点打落在车窗上的声音。

　　随着幢幢高楼的出现，奢靡的气息越来越浓郁，韩露知道那个可能要纠缠她一辈子的摩天大楼不远了。

　　顾以铭伸出手拨开韩露挡在眼前的头发，微笑着说道：“这样好看多了，给主编的第一面应该好一点。”

　　韩露转过头，她看到这个男孩子明亮干净的眼眸，柔软的刘海贴在额前，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笑，替她整理乱了的头发，他默默地在房间里听她绝望的话语，然后想办法。

　　直至到达目的地，雨还是在不停地下，顾以铭撑起伞等韩露下车。

　　韩露在进入办公室前看到了门口大大的公司名——品茗。

　　品茗是这几年最热销的杂志，大多数当红作家都是这份杂志的专栏作家。

　　“这位就是韩露吧，你好。”打开主编办公室的门，就看到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看上去是个比韩露大几年的少年。

　　“你好，主编。”

　　“以铭给我看过你的稿子，我觉得很有创意，不知你有没有进公司的打算？”

　　“就看过一篇稿子，就录人，太仓促了吧。”

　　“以铭，你这朋友有意思，别人进公司都求之不得，她倒说我太仓促了。”主编用手拍拍顾以铭的肩膀说道。

　　“呵呵。韩露，这是段子轩，段主编。”

　　韩露向段子轩微微点了点头。

　　段子轩转身向书架走去，抽出一份文件，递给韩露，说道：“这是合同，如果你觉得没有问题的话，现在就可以签。”

　　韩露看了顾以铭一眼，顾以铭对她微笑以示同意。

　　韩露走过去签那张合同，然后笑着对段子轩说：“段主编，不好意思，说话直接了些。”

　　“没有没有，你这个性格我很喜欢，有什么说什么，像个孩子一样。还有，跟以铭一样，叫我子轩就行了。”段子轩拿过韩露手中的合同，交给身边的助理。

　　“好了，子轩，你去忙吧，我们也还有事，先走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整座城市被灰色笼罩，而韩露心里却暖暖的，她看着这个牵着她的男生，他以后一定是个很出色的人吧。

　　“以铭，主编应该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吧。”

　　“嗯，他比我大五年，从小就优秀的很，家里人让他出国留学，他却怎么都不肯了，然后就创办了这个杂志社，想来也有三年了吧。因为这个公司，他们家老爷子不高兴了很久呢，他们家是有家族企业的，他是独子，公司注定是要他接的，但他却自己办起了杂志社，所以子轩和他父亲关系有些僵。”

　　相视一笑，心里都是懂的，懂做自己喜欢的事的重要性。

　　“接下来去哪里？”

　　“回学校。”

　　“还回去啊。”韩露感觉有些扫兴。

　　顾以铭摸摸她的头发，说道：“就知道你会不情愿，可是如果你这次不回，一定会后悔的。”

　　“为什么啊”依旧是有些失落的语气。

　　“带你去办退学手续。”

　　“真的？”

　　“嗯。”

　　韩露张开手抱住顾以铭，发出闷闷的声音：“我好高兴，真的。”

　　雨还是下个没完，整个学校浸在这潮湿的雨中，围墙里的人还要挣扎多久，可是还好，还好她快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永远地离开了。

　　在退学证明上签上名字的那一刻，她只觉得些许轻松，心中还是有那么点不安的感觉，对未知生活的不安。

　　“以铭，我等你，等你毕业。”韩露撑起伞，说着便转头走了。

　　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前两天她的生活还是那么一点希望都没有的，现在她却离开了这所学校，又偶然地遇到顾以铭，最后意外地进了段子轩的公司，多么荒诞。

　　第二天，韩露去公司报到，子轩微笑着在门口迎接她，韩露向他招招手，说道：“竟然让我们段主编亲自到门口迎接，我可是有点，受宠若惊啊。”

　　段子轩笑笑没有说话，带她去了办公室，独立的房间，淡雅的格调，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你先适应一下环境，两周后交一篇稿子给编辑，我先走了。”子轩轻轻关上了门，看到韩露的表情，应该使算满意的，松了口气。

　　韩露走到窗边，从这里可以看到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建筑，心里感觉和这房间太不搭调，便拉上了窗帘，不想影响还算有些愉悦的心情。

　　“韩露，要出去吗？”子轩办好事情回来便看到匆匆出门的韩露。

　　“嗯，去学校，找以铭。”

　　“我送你去吧。”

　　“不用了。”

　　总是这样简短的对话，每次对话都离不开以铭，你把你的清冷全部给我，把温柔都给了他。

　　远远地就看到了以铭等在校门口，韩露招招手，一路跑过去。

　　“以铭，你现在一定很忙吧，高考就在眼前。”

　　“你也不轻松啊，赶长篇赶到晚上都睡不了几个小时。”以铭拉起韩露的手，即使是在潮湿的六月，他的手依然干燥温暖，一种安全感油然而生。

　　“两年了，时间可真是快，以铭，你想好考哪所学校了吗？”韩露的手摸着有些湿润的树干问道。

　　“应该在本市吧，我不想离你太远。”以铭牵着韩露的手加大了些力量。

　　就在那个湿热的六月，在那个紧张的高考前夕，他们在高大的香樟树下接吻了，说着陪伴彼此的誓言，都希望是一辈子的誓言。

　　而那个暑假，那个以铭高考完的暑假，那个韩露写完长篇的暑假，韩露的父母离婚了，这对已经快几年没有好好谈一次话的夫妻在领完离婚证的那一刻，就宣告他们这辈子再也没有见面的义务了，韩露没有选择和任何一方生活，她用自己的工资在外面租了一套两室一厅，是以铭和子轩陪她一起选的房子。

　　这个暑假热的有些反常，这个城市的空调外机轰鸣声大得出奇，所以看到大海的感觉格外真切。

　　是的，大海，韩露现在面对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天是阴暗的一片，要下雨的阵势，人不是很多，还可以思考，可以回忆，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是时候理理思绪了，关于父母，关于以铭和子轩，关于自己。

　　以铭告诉她，大学主修医学，毕业后还留在这座城市，如果她一直在，他就一辈子不离开了。

　　和子轩相处久了，发现他是个幽默的人，不摆架子，不骄奢，对于韩露的要求尽力而为，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那一次的旅行很短暂，很快乐，有以铭，有子轩，一切都足够了。

　　两个月不紧不慢的过去了，以铭去大学报到了，而韩露和子轩在半个多月前就进入工作状态了。

　　因为大学就在家附近，以铭是走读，大学老师赏识他，便把一整个实验室都借给他用，论文总是写到很晚，等到回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可在楼下，经常能看到韩露单薄的身影，顾以铭不经意的笑滑过嘴角，可随即又有些担心，一个女孩子这么晚还在外面，怎么放心的了，一次两次的顺路还说的过去，可每天就有些牵强了。

　　在一个并无两异的晚上，以铭向韩露提出了意见：“我以后住到你租的公寓吧，你每天这么晚一个人在外面，我真的有些提心吊胆。”

　　“好啊，这个周末你搬过来吧，正好有个房间，我一个人也闷得慌，有个人能陪，听上去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就这样，周六那天，顾以铭大包小包地搬进了韩露的公寓，子轩充当了回临时搬运工，来来回回了三四回才算是完了，一向和蔼的子轩，今天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即使表面上还是有有一丝笑容，但话变少了很多，气氛的沉闷是每个人都感受到的。

　　“子轩，怎么了，是不是累了，坐下歇会儿吧。”韩露看出了子轩的不对劲。

　　子轩只是摇头不语，笑意里有一丝无奈。

　　“子轩，子轩，段主编，你今天不说话，好吓人。”韩露抬头盯着段子轩看着。

　　是的，韩露变了很多，有些活泼，有些快乐，还有原本的一丝清冷。

　　或许是被她这番模样逗笑了，子轩的脸不再紧绷，笑笑说：“你这有水吗，有点儿渴。”

　　“嗯，我这就给您拿去。”就这样进了厨房。

　　“以铭，我有话要对你说。”韩露走后，子轩的神情有些严肃地叫过一旁的以铭。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放心吧，不会伤害她的。”以铭放下手中的箱子对子轩说道。

　　“嗯。”可是真的可以保证不会吗？未来这么漫长的岁月，漫长的不敢去细想。

　　韩露和以铭在同一屋檐下已经有一年了，会一起吃饭，会一起看电视，会一起读书写字。日子平静而安详，他们的心性和一般的大学生差太多，酒吧，KTV从来不是他们感兴趣的地方，倒是市里的植物园，韩露是喜欢得不得了，也不是没有去过，只是觉得多了也个人陪伴，植物在阳光的照射下也泛出温柔来。以铭附在韩露耳边轻声念着每种植物的名字，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得问道：“你最喜欢的是哪一种？”

　　“最喜欢的是枫树。”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枫树？今天植物园可没有，人总说为了喜欢的事物才去追寻，你今日又是为何而来？”以铭半弯着腰，笑着看韩露。

　　韩露弯起嘴角笑道：“最喜欢是枫树，但还有第二喜欢，第三喜欢的呢。喏，那水中的白莲我也是很喜欢的，不亚于枫树，包括春天的海棠也很美。这个世界上，最美最干净的也只有花朵了。”

　　过后第三天，韩露晚上写稿时发现了放在本子里的一片枫叶，嘴角升起一丝笑意，那种幸福感像是过年吃的酒酿汤圆，只剩下无法用言语说明的香甜。

　　无论是什么时候，幸福都可以很简单，他记得你不经意的一句话，他做出贴心却不张扬的举动，他如年少般爱着你。

　　日子在每天的问候中，在写稿中，在以铭忙忙碌碌的进出实验室中，就这么悄然度过了。子轩原来的助理换了，是个刚上大学的女大学生，一起出去吃过几顿饭，知道是叫方青，典型的城市小女生，会穿时下最流行的衣服，用香奈儿的香水，偶尔撒个娇，总之很多的事情是韩露做不来的。

　　与平日并无异的一个铺满夕阳的傍晚，韩露与以铭开着电视吃晚饭，这一天以铭偶尔早回家。

　　这样一个安静平和的傍晚，被一阵门铃声打破了。

　　以铭站起身去开门。

　　门里门外的人都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顾以铭，你怎么，住在这？”

　　“嗯，你找？”

　　“韩露。”

　　“方青，子轩让你来的吗？”韩露放下手中的筷子问道。

　　“嗯，是。这是公司的续约合同，让你签个字。”方青将纸放在桌上，把笔递给韩露。

　　“已经三年了啊。”韩露边拿过纸，嘴里边喃喃着。

　　“那我先走了，明天公司有个会议，主编说，你也要出席，是早上9点。”方青站在门外最后嘱咐道。

　　“嗯，知道了，谢谢你啊。”等方青进电梯后，韩露关上门。

　　再回到餐桌时，夕阳已经淡去了，黑夜即将来临，韩露顺手把灯打开。

　　“方青就是子轩的新助理啊？”以铭问道。

　　“嗯，你认识？”

　　“她是我们学校文学院的，发表过几篇文章，在学校小有名气，上次做演讲时见过。“顾以铭回忆着淡淡讲道。

　　“哦，才女加美女啊，再加上你这才男，你同学应该没少开你们的玩笑吧。”韩露根据以往遇见的同学的举动猜测着。

　　顾以铭坐到韩露身边，轻轻搂着她说道：“身边这个才是才女加美女，方青才算不上呢。”

　　“就知道哄开心，谁知道是真是假？”嘴上虽是这样说着，语气里却是带着笑意的。

　　这些温暖的片段在日子的反复中，在记忆深处反复着。

　　最近的日子是越发忙碌了，新长篇使得韩露每天都头昏脑涨的，有时凌晨三点睡去，到白天12点才醒来，稀里糊涂地找了些东西吃后再写。以至于现在韩露觉得自己已经换了时差生活，和以铭几天没见过面了，学校事情忙，他只能回家住几天。

　　在新的一个章节写完后，似乎是下午2：:30的样子，翻翻冰箱里的东西已所剩无几，韩露决定去附近的大卖场买些回来。

　　几天没出门，又因为写稿忙，懒得拉窗帘的关系，突然照射过来的光线使韩露有些不太适应，皱了皱眉头，脚步顿了几秒才走出楼道。

　　有一段时间没来过超市了，以前还会和以铭一起来，但后来都是他下课后顺便去超市买些必需品回来，家里也不会突然缺什么了。

　　绕过一排排的货架，眼睛突然扫到一个角落，是个熟悉的身影，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注视，转过身来，就这样静静看着彼此，嘴边慢慢溢出一个笑容。

　　“家里缺东西了？”顾以铭走过来问道。

　　“嗯，好几天没出门了，整天都在赶稿，翻冰箱时才发现所剩无几了。”

　　“以铭，这是，你同学？”一位中年妇女走了过来，将手中的酸奶放入购物车中。

　　“妈，这是我的一个朋友。”

　　“阿姨好。”这样的见面让韩露有些措手不及。

　　“啊，买些西兰花吧，很新鲜呢，方青最喜欢吃的。”顾以铭的母亲走去拿那盒包装好的西兰花。

　　“我也走了。”走过顾以铭身边时，韩露在他耳边说道：“顾以铭，你欠我一个解释。”

　　再无心逛下去，随手拿了盒豆腐便匆匆结账走了。

　　压抑住心里的无数疑问和那一些慢慢涨起的难过，如正常般搭过地铁，穿过马路，乘上电梯，打开门，将蔬菜放入冰箱，坐在沙发上。

　　一旦静下来，心里又开始暗涌，又难过，又孤独，在那一刻才真正发现，那么多年在身边的也只有顾以铭，自己把未来活下去的勇气都依赖在顾以铭身上，现如今，他不在了，或许永远都不会再见了。

　　翻开手机联系人，真正熟悉的人寥寥无几，盯着子轩的电话半晌，终是打了过去。

　　一下便听出语气中有不自然的段子轩，挂完电话，就匆匆赶了过来。

　　“你来了？”韩露半窝在沙发里说道。

　　“一个小姑娘，怎么不锁门，多危险。”子轩转身将门关上。

　　之后便陷入沉默之中，天也渐渐黑了，韩露往回缩了缩，示意子轩坐下，她不说，他亦不语。

　　“子轩，方青她……”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却又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嗯？”子轩转过头。

　　韩露第一次这么仔细，安静地看他，他的眼睛似乎比以铭的还要亮些，小时候听说，眼睛明亮的人，运气会更好些，可是碰到像我这样的人，就好像是给他的运气抹上了一块黑。

　　“你知道，方青和顾以铭之间……”这次是真的欲言又止，难以开口。

　　“他们好像以前就认识，所以大学上的是同一个。”

　　以前就认识？顾以铭可是斩钉截铁地说只是见过一面而已啊。

　　“我就说嘛，怎么会一下子运气好得令人发指呢？遇见顾以铭，遇见子轩你，出了两本书，日子平静又安详，这样好的事情怎么会都落在我的头上呢？从小父母不和，学校里被老师讨厌，被同学排斥，格格不入的我，和什么都格格不入的我，怎么就天真地相信了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属于自己的呢？”韩露有些自嘲地笑笑。

　　“其实你本就应该拥有这些的，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眉角有丝丝清冷，讲话的时候又发现你是这么温柔地看待这个世界，那时候就想把所有好的运气都给你，你能懂吗？”

　　“嗯。我懂的。”

　　外面的敲门声打破了这样有些诡异的气氛。

　　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是顾以铭。

　　看到段子轩，似乎有些诧异，有些快到嘴边的话，就这么生生咽了下去。

　　“子轩，你先回去吧，谢谢你。”

　　“嗯，那我就先走了。”其实是想留下来陪你的，其实想说的是“跟我不用说谢谢的”，可是什么都没有付诸行动，回头看了一眼，还是离开了。

　　“坐下慢慢说，我去给你倒杯水。”然后整个客厅就只剩下韩露拿被子的叮当声，倒水的哗哗声，而那几秒的水流声，可以放进太多东西，心头的疑问，曾经的往事，和那一点难过。

　　“那天方青来家里后，”顾以铭接过被子，喝了一口继续说道，“我说的话里掩盖了一些事实真相，对于这点，我有必要和你说声对不起，而且当时如果说清楚，就不会造成今天的误会。其实我和方青小时候算是邻居，她爸妈很忙，经常不在家，有一天我爸妈回家，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想哭却又没哭的样子，便把她带回了家，从此她爸妈要是忙就会到我家来，有时写作业，有时会吃个饭，但后来长大后就不常来了，所以今天她难得来一次，我妈还是很高兴的。”顾以铭说完后，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看来不仅是才子佳人，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韩露开玩笑道。

　　“我……”顾以铭有些无奈。

　　“好了，我懂的，我又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你的毕业论文写完了吗，医院的实习怎么样了？”

　　“嗯，写完了，实习还可以，不是很忙，晚饭我来吧。”顾以铭挽起衬衫的袖子，把冰箱里的菜拿出来。

　　“你不用陪你妈吗，家里都来客人了呢。”

　　“不用，她开心的又不是我回去。”以铭结果韩露递来的一包香菇说道。

　　不需要太多的解释，不需要甜言蜜语，不需要蛮横撒娇，心里仅仅却一个答案，把那个空缺补上，生活似乎又可以平静地过下去。

　　顾以铭大学已经毕业，实习期也过了，开始真正进入上班状态，虽然每天都有手术要做，但毕竟是新人，都是小手术，上下班时间都还算规律，只是偶尔能值班一值就是一晚上，韩露就备了几套衣物在他的值班室。

　　周末的时候，韩露，以铭，子轩，方青和第二助理小林一起吃饭，在公司隔壁的新店。

　　“来，祝以铭在向院长的道路上更进一步。”子轩向以铭说道，话毕桌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聚餐结束后，子轩提议去上次去过的大海边度假两天。

　　出发前一天，韩露整理好要用的行李，算是早早地睡下了——十一点半。

　　第二天，公司的人来接，每个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手中的行李，小林一边帮他们搬着行李，一边打趣道：“就去两天而已，怎么跟搬家似的。”众人笑过一阵便过了。

　　面对这似熟悉似陌生的大海，犹记得那一阵，心情很乱，父母离婚，刚认识子轩不久，生活没有秩序，而今天，再站到这里，20多年都没有过的平静。

　　看着站在旁边微醺的以铭，他应该压力很大吧，有时候发现他半夜会在阳台站着，一站就是几个小时。韩露嘴里轻轻呢喃着他的名字，他没有听到，出神地望着这片海，而韩露则靠着巨大的岩石睡着了。

　　梦里梦到一片海，温暖的海水带着身体一路下滑，没有水草，没有漂浮物，只有海水，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向下沉去。

　　再次醒来，耳边听到有嘈杂的呼喊声。

　　以铭？似乎是以铭的名字。

　　听清了，是“以铭，你在哪儿啊。”

　　出神了片刻，跑去找子轩，他的身上滴着水珠，有些手足无措。

　　子轩有些慌乱地挡在韩露面前，只听到方青在叫救护车的声音。

　　“子轩，你让开。”

　　依然不动，沉默穿过那件湿透的衬衣，穿过沉下的夜幕，穿过慌张不平稳的呼吸，穿过韩露的喉咙，有声音要冲出来。

　　“子轩，让我看看他，让我再看一眼有呼吸的他，求求你……”眼睛有些发红。

　　等到对面的人让开一步，看到躺着的人安静地闭着双眼，没有表情，像是睡着的样子。

　　在她一步步走近他时，有医护人员先一步到达，就那么一瞬，他就被带走了。

　　就那么毫无预兆的，消失了。

　　再见到以铭，是六年后了。

　　韩露把装着枫树叶的瓶子放在那个小小的台阶上，还下着小雨，空气里依旧是沉闷的因子在流动。

　　六年前的那个夜晚，那短短的几小时，就可以将一切毁到面目全非，从来没有料到时间的力量是如此巨大。

　　他还没有到医院，就失去了呼吸，永远，都不会有那双温暖干燥的手牵着自己了。

　　子轩说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看着病房的门，心里怎么都没有办法推开它，那扇门，那扇看起来并不坚固的门，却隔了一个生一个死。

　　终究是没有见，也没有打任何招呼离开了这个城市。

　　“你当初要是喜欢上方青，要是不认识我，那么你也不会死，我也不会悲伤。曾经的我是不懂悲伤的呀，我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心，可是你的出现，你陪我在城市转了一晚上，带我去子轩的公司，去退学，去陪我生活，我的心就再也坚硬不起来了。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去海边吗，因为有你，有大海，就好像拥有了全世界啊，以铭。”

　　那么，那个使一个女孩复活的男生，你在天堂，是否依旧能注视着她，看着她成长，看着她笑，看着她一天天老去，等着与她再一次的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