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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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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身着宽松的淡蓝色睡袍,平躺在蒋森家我常呆的小房间的床上。楼上传来“兹拉兹拉”的机械声,钻得我耳朵疼,想必是蒋森又在做什么新东西。头环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中央的宝石被阳光照得反射出美丽的白色光芒。我看了她一会儿,坐起来用手理理头发,掀起睡袍查看大腿上的伤口。它已经基本愈合了,只在白皙光洁的皮肤上留下一条丑陋的红褐色伤疤,只痒不疼。我被换了许多次药了吗?我躺了多久?
我下床扶着墙慢慢地走了几步,感觉身体并无异样,可能因为躺太久了没什么力气。我打开门去厨房取了些吃的后走到大厅,发现秦锋和蒋森正坐在窗□□谈,他二人见到我皆微微一笑。
我坐在蒋森边上,一边吃蛋糕一边道:“我以为你在楼上呢。”
“啊,把你吵醒了吗?我找了几个人来帮我干苦工。”
“我睡了多久?”
“算上你在返回路上的时间,整整九天。”秦锋回答我。
“这么久……”我蹙着眉舔了舔勺子上的奶油。
“谁让你几天几夜戴着头环不睡觉的?”蒋森嫌弃地看了我一眼,“再加上那个被吃掉的小妖怪的干扰,你现在脑子没坏就不错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些当时的场景,对秦锋道谢说:“谢谢你当时救我,不然我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最后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我差点被吃掉,那两只掠食者……”
“在它张嘴咬你的一霎那我把你拖开,同时有人把我们找到的那枚蛋塞进了它嘴里。那蛋液对掠食者来说似乎是比我们还要美味许多的东西,它们为了多分到一点蛋液打了起来,才给我们提供了机会。”秦锋解释说。
“哎,多好的实验资源,可惜没搞到手……”蒋森边叹气边摇头。
“要不是有此变故,我们至少死一半人。”秦锋感激地对我点了点头。
还很可能全军覆没……我根本不敢想如果当时我们稍微走偏一点,以至于我没能感应到那个蛋,现在山谷里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是的。”蒋森重重叩了下桌子,“我和秦锋在接到堡垒消息时都没想到它们这么难对付,我向你保证今后你不会再面对这样的危险。武器方面我正着手改造,等他们把粗重活都干完,我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下楼了,有事情你可以找齐荫。”
“另外,下周我们又要出外勤了,你得尽快调整好状态。”秦锋结束了我好吃好睡的幻想,“放心吧,接下来都是我们自己的探索计划,没什么危险的。”
我望着这张和周庭宇有六七分相像的脸。当我疲惫、恐惧时我总是不自觉地寻找他的气息,而每每一回头,看见的总是这个相似的人,接着便是心里发现真相后的怅然若失。而今我无从开口,白云苍狗,时光是一把刀,割断了现实与美好的回忆。
转眼又到了冬天。这半年过得极快,我一直陷在筋疲力尽地集中精力和那之后黑暗冗长的睡眠的循环中,在我未曾察觉的睁眼闭眼之间北风便重新凛冽。
以前我认为我最终会被蒋森的机器改造成失去自我的人形兵器,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头环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生理上的变化,我没有健忘、易怒或者自闭忧郁,我记得所有发生过的事、认识过的人,我还是那个我。我越来越觉得囚禁在宝石里的白色雾气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虽然这个猜测放在生物科技的知识范畴中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因此我对这种科技本身和掌握科技的人产生了隐约的担忧和惧怕,就像莫名撩动珠帘的风、转角处不合情理的的灰色影子一般,明明背后什么也没有,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不是吗?
我的睫毛重新长全,它比以前更浓密纤长,似翩翩起舞的黑色蝴蝶;流脓的耳洞在兰稚的定期清理下也已愈合,但我坚持要他再次帮我刺破耳垂。这里的夜空远没有新城区的那般美丽,我再也无法沉醉在整片紫色天空下,只剩两颗偷出来的紫色星星孤零零地无时无刻陪伴着我。兰稚帮我打耳洞时显得很不情愿,他说不敢相信他作为一个医生竟然要破坏自己刚治好的伤口。我望着他手里待刺的钢针,歪着头想,事情总是这样的,我若想包容不属于我的东西多多少少需要牺牲一些自己。
临新年,大部分的工作都停了下来,大冷天连工作狂于凯都不想带队远行。有人提议去北冰洋捕些龙虾和螃蟹回来庆祝所有人又成功活过了一年,关于吃的事情总能顺利地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于是男人们忙着去远在海边的船坞检修好几年没出海的大渔船,我则被齐荫抓着准备他们需要的各种奇怪零件。这段时间的共同远行让我和她的关系好上了不少,她确如蒋森所言,是个不容易被常人理解的特立独行的女人。
因为蒋森害怕她,所以我们取得了一次出门放风的机会。齐荫说她想要开着飞行器趁男人们出海捞螃蟹的空档和我去北边走走,看看更远山脉的背后。她才不管蒋森答不答应,告诉他只是为了到时候别把我们算作失踪人口。至于飞行器将要消耗掉的巨额燃料,自然是可怜的蒋森去秦锋那儿替她背黑锅。齐荫一面说他心高气傲死要面子一定会给她找个无比正当的借口,一面弯着腰半个人埋在衣柜里,丢给我一件被压得扁扁的银狐和灰鼠皮拼成的毛皮斗篷。
果不其然,秦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们外出的事,反倒是蒋森像个老太太一样絮絮叨叨地跟着齐荫反复叮嘱,一会儿这不许去,一会儿那不准干。别说火爆脾气的齐荫了,就连默默收拾行李的我都听得耳朵结了茧。
“妈!你是我妈吗?”齐荫终于受不了了,狠狠地把一件叠好的衣服摔进箱子里,朝蒋森咆哮道。
蒋森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依然不想放弃地喋喋不休:“你和杜若都是这儿的重要财产,我怎么可能不唠叨?我可承担不起任何损失,你说说,只有你懂驯养掠食者,只有她能戴那个该死的头环!你们俩值多少钱?根本没法算!现在你们两个女孩子要开走这儿最好的一架飞行器,带着稳定设备、武器和装置跑到不知道哪儿去,我怎能不多说两句?虽说我知道你压根不怕什么危险,还习惯这种生活方式了,你好歹顾忌下同伴吧?顾忌下我的财产吧?”
“你烦死了!”齐荫把蒋森推了出去,“砰”地关上门。
“你开门啊!快开门!听我说完!”可怜的蒋森不停地敲门,“你过河拆桥啊?太过分了!”
齐荫理都不理他,叉着腰清点行李。
“我外套还在你家呢!”
她抓起挂在椅背上的黑色外套,拉开门,像丢垃圾一样凶悍地塞进蒋森怀里,然后飞快地重新关上大门。
我偷笑着看他俩夫妻吵架一般的对话,默不作声地叠着衣服。
在帮着组装完所有抓螃蟹用的巨型铁笼后,我们送走了去北冰洋放风的大孩子们,齐荫和我也把所有东西搬到了飞行器上背着蒋森悄悄地提前离开,我坐在副驾的位置上总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用齐荫的话说,要是现在不走,明天她的耳朵恐怕都听不见引擎的轰鸣声了。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
她抬手拨弄着我看不懂的控制按钮,提了提主控制柄:“我也不知道,往北飞先吧。”
现在我有点理解蒋森的感受了,这家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不靠谱的导游,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安全地回到山谷。我担忧地搜寻着面前的仪表盘,却发现定位方向的是一个充满弧线的球体,并非是我这种没受过专业训练的人能看明白的。罢了罢了,既已上了贼船,想再多也是无用。
我们在稳定缓慢地上升到高空后,速度陡然提升,火箭一般划破天空。冻得发白的黄褐色山丘一下子就被甩在身后,出了山谷又是凄凉贫瘠的平原。越往北泥土的颜色就越深,我看见干涸的红褐色河床在大地上刻下的沟沟壑壑,以及寂静残破的城镇废墟。齐荫嫌绕开高楼大厦太麻烦,又把飞行器拉高了不少,这下所有的细节都像地板上的饼干屑那样细小,只有蒋森那种同时患有洁癖和强迫症的人才能看得分明。云雾中视线非常迷蒙,头顶烟灰色的雾笼罩了所有,这灰褐色的一层雾像一张厚纸板平平地盖在半空,我们穿过它飞到它上面后视线一下子就晴朗亮堂了。此时我望着下方死气沉沉的灰暗,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觉得这有种特别的美,莫名感到毫无生机的可怕。连绵的灰田是城市的白骨,永恒的钢筋水泥中再也没有努力生活的人,取而代之的可能是因时空异动穿越来的掠食者。代表人类的文明在我们的脚下死了,而新生的却妄想期待。
齐荫专心地驾驶飞行器,嚼着软糖心情愉快。地势渐渐上升,我们飞过一片瘦骨嶙峋的山峰,只能看见一点点山尖,余下的部分都掩埋在厚重的雾里。一个多小时后齐荫觉得无聊,任性地掉头往东飞,周围的灰雾渐渐变得稀薄,在冲出迷瘴的那一刻远方的群山中出现了一个灰蓝色的小缺口,它随着我们的靠近越变越宽,越来越清晰。
“那是海吗?”我把脸贴在侧边的窗上。
“是啊,你没见过大海?”她富有激情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这还不算是,我带你继续往东飞!”
我们飞过泥沙混合的长滩,一下子进入了大海的怀抱。蓝灰色的海水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它深不见底、广阔无边,与海水相接的天空不再呈现病态的红色,灰白的天色微微有一点蓝。阳光从我们的侧后方将海水染得更蓝更亮,海水一阵阵掀起浪花,像圆舞曲里随着音乐散开又收起的层叠裙摆。齐荫越往海的深处飞,海的颜色就变得更加纯蓝,纯粹地让人目不转睛地把这样的蓝色努力映在心里顾不上发出一句赞叹。
齐荫把飞行器停在了大海中央的一个极小的岛屿上。我跳到这犹如鲸背的土地上环顾四周,湛蓝的海面一望无际,干净、纯粹得难以置信。在我的眼前除了天空就是海洋,时不时有海水重重拍打我的脚背,我的头发被咸涩的海风吹得狂乱飞舞。我望着大海竟然落泪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缘由。在这至真至美的风景下我忽然获得了一些莫名的感受,我看见了天也看见了星辰,规律和苍茫,个人的渺小,对命运的屈服和努力,飘渺却又始存于心的信念。这些并不是我思维的产物,它如一股气息,自然而然地包裹住我、让我懂得。
“不敢相信你竟然没见过大海!哎,星城的人民太无知了……”
我抹了抹眼泪,吸着鼻子回道:“是啊,很少有出去玩的机会。以前在堡垒的时候倒是看过一些海洋的科普片子,和身临其境完全不是一个感觉,太难以言喻了。”
“咦?你怎么哭了?”她这才发现,不知从哪儿找了块手帕递给我。
“谢谢。”我微笑着顿了顿,感慨道,“从前我并没有见过真的大海,那时我一直觉得有一个人的眼睛深邃纯净得像我心里的旧世界的海洋;现在我站在大海的正中央,却很难说是我面前这一世界的海水更美,还是他湛蓝的眼眸更令人向往。”
“煞风景……你就不能好好欣赏大海吗?”
“你不明白。他已经在我心里永远住下了,无论我在哪儿,他都在我每晚的梦里。”精神维系产生的安全感是不可替代的,也是恼人的。他仿佛一直陪着我,我却知道他并不在我的身边。从堡垒到星城,从星城到这里,我不知不觉游历了世界。可是哪里才是我可以停下的地方?离别后我遵从了他的希冀,并没有痛苦太久,只是尽量没怀念他深不可测、无微不至的爱护。
“别想了,回忆就是用来舍弃的。”
“我做不到完全不想,但也不会太悲伤。”迎风而立,我的眼睛还没来得及沁出泪水就被海风吹干了,“以前我觉得无法在一起的理由只能是不够爱,自己经历后才发现真的有无可奈何的情况。”
齐荫裹了裹她墨绿色的斗篷,带了几分抱怨的口气道:“好吧好吧,我接下来是不是要听你不得不留在山谷的理由了?”
“你想听吗?”我扭头看她。
“这儿就我和你,我有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