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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十二、心若死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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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出她当时有多狼狈与局促。鞋子掉在原地,却不敢回头去捡,脚上一只爹一只娘,一敲一拐地跑出了忠王府。
只想跑的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空荡荡的大街上回荡着嗒嗒的足音,耳旁的风呼呼大吹,将她眼角的泪珠随风卷走。
不知不觉,竟跑到了那棵火红的石榴树下,枝桠盛着累累的繁花,一瓣瓣的火红随着风纷纷扬扬洒落,落到树脚那个白衫男子的肩头。
石暄负手立在石榴树下,他着了一袭雪白的缺胯衫,内衬朱裳绯罗袍,腰间系了直缀曲心碧玉。脸上带着和雅明净的笑容,正脉脉望着她。
陆孜哽咽了一下,想笑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声音异常沙哑:“石头,你回来啦。”
石暄只是对她笑了一笑,陆孜走上去,甫触碰到他的身体,他便化作了一团白雾腾腾,随风流走。
陆孜惊吓了一下,而后无力地坐倒在树脚,双手环抱着膝盖,一壁埋着头,一壁抽泣起来。
*****
当宝珠看到陆孜眼中的绝望与冰冷时,便知长安已无法留下她。
她手上握着匕首,冷光森森的匕首抵着她细嫩的脖颈,只消那么轻轻一划立即血溅当场。小茶慢慢靠过去,试图拿下她手上的匕首,一壁说:“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小茶怕激怒她,一步一步移动的极缓,不断用言语来安抚她。终于颤颤巍巍地将她手中的匕首夺走,陆孜两手掌心上已是血红一片,宝珠立即叫人来为她包扎伤口。
陆孜呆呆坐在床头,见人来了也不说话。她的眼角一片枯涩,如一口枯竭了百年的死井,只呆呆望着提窗外的灰色浅天。
她觉得这座长安城像一根吊绳,勒得她透不过气来,连呼吸一口气都是痛的。连一刻都不想多留,只想赶快离开这座令人心灰意冷的城市。
她要重新回到蜀地,那里的天,那里的云,才真正属于她。
那里的清山与秀水一定能洗去她的一切烦恼与苦愁。
见她食不下咽,郁郁不振,小茶去厨房熬了一碗粥端上来,原以为她不会喝下一口。但出乎了她的意料,陆孜竟拿起碗将粥喝得一干二净。小茶收走碗回来时,陆孜已敞衣半躺着靠在床杆上,神情依旧是恹恹,仿佛周围的一切已与她毫不相干。
小茶坐着,她躺着,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陆孜转了转死灰的眸子,盯着小茶,嘴唇翕动:“我等不到石头回来了。”
她的嘴角衍着一抹怪诞的笑,小茶越加害怕起来,上前几步抓起她的手劝说道:“姐姐…你不要胡思乱想…石爷就快回来了…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陆孜仰面喃喃说:“我要离开长安,我想回家,我想二哥,我想外公。”顿了顿又说:“等到石暄回来,你替我向他道个别吧。”
*****
小茶推门进去,宝珠正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炭笔细细勾勒出淡如云烟的蛾眉。小茶的身影倒映在铜镜里,宝珠将炭笔放置进妆奁,冷声问:“她怎么样?”
小茶脸色惨白,垂头说:“她说她要走,要离开长安,我们该怎么办?”宝珠眉尖一挑,笑着说:“那便让她走!”
“可要是石爷回来,发现她不在……”
宝珠打断她,挑高声线:“你以为等到石爷回来看到的是一具尸体,他会放过我们么?还不如让她走,至少能保我们一命。”
*****
离开长安的那日天气晴朗,陆孜在宣德门外与胡璇楼的众人一一告别。然后车驾启程,她掀开车帘抬头望着高大的青灰色城牒,心中一阵唏嘘感慨,心头空落落的,像个无底深渊填都填不满。
来长安不过两个月,倒像是生命里突如其来的一场梦,而她现在就要跟这长安城里的一切说再见了。
陆孜摘下头上的木槿,将它丢到窗外,她对自己说:断了,一切都断了,她与李承佑之间的牵扯,她与长安的渊源。然后勉强扯出一个笑脸,重新振作起来。
因着要运谷米等物质供给皇室,长安的漕运十分发达。陆孜要回蜀地,可由丹江顺流而下到达襄阳,然后由渡口坐船到白帝城,再进入长江一路往西走水路,便能到达天府之国川蜀。
三日后陆孜到达三江交汇的城镇——襄阳。
因着是漕运的转接点,襄阳倒是十分热闹的,大街上依稀可看到几个高鼻梁卷曲发的胡商,虽然数量没有长安城里的多。
陆孜在馆子里用过午饭后就去渡口搭船。烟波浩渺的襄江横亘在眼前,水面上千帆掠过,渡口忙着搬卸货物,颇是忙碌的样子。
她正要上船,忽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厮走过来,对她十分客气礼貌地行了一礼,将手中沉甸甸的包裹递到陆孜手中。
陆孜打开一看,见里头装的尽是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小厮笑说:“我家先生派我来送姑娘一程,说这些银两聊表心意,让姑娘当路上的盘缠。”
“你家先生?”陆孜眉心一皱,想了想问:“可是江先生?”小厮点了点头。陆孜皱眉问:“他怎么知道我要走?”小厮只是笑笑不说话。
陆孜越想越奇怪,她跟这个江朔并无甚么过人的交情,先不说他从何得知她已离开长安,为何还特地来送她银两。
正当陆孜心疑之时,小厮上前半步,意味深长的叮嘱一句:“先生还说:一旦姑娘决心离开长安,就万万不要再回来了。”陆孜心尖一蹙,刚想拽住那小厮,他却像根泥鳅似的快速溜入人潮,再也遍寻不着。
她抱着沉甸甸的银子立在渡口,想起江朔的叮嘱,只觉得他的话里头暗藏着许多摸不着看不清的东西,丝丝缕缕,让她产生了一些不安,难道长安将要发生些什么了么?
陆孜坐贯了船,所以向来很少晕船,江上的风浪比较大,此时大船在襄江上随着风浪颠簸来去,如一叶任人操纵的扁舟。
许多晕船者趴在船舷上呕吐,陆孜抱着银两安静地坐在甲板上,江风将她的一头碎发拂的杂乱无章,在奕奕星光下,如乌黑浓密的海藻。
江面如一块墨黑的宝石,盛满万千星斗,风一来,立即揉碎这一池星光。
大船忽然发出一声巨响,船体震颤起来,然后在江面上停了下来。只见漆黑的江面忽然火光漫天,像是有一堆人持着火把在江面。
“不会是来了江洋大盗吧!?”
“是水贼,是水贼,遭啦,他们要来劫船了!”
随着这几个声音,甲板上的人群立即躁动起来,哭声,闹声,求救声,小孩的叫声,登时混作一团。更甚者甚至翻下船舷跳入江中,见有人投入江中,有些人更是惶惶恐恐,争相效仿起来。
按理说襄江乃是漕运的水道,来往船只大多运输宫廷粮食,百官俸禄,军队军饷,所以水道关防有水军扎营,这些江洋大盗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在太岁头下动土。
陆孜忙拉住那些人,大声叫道:“大家先稍安勿躁!这条江有大唐水军巡防,那些贼子不敢在天子脚下动土!大家与其跳水还不如等着静观其变!”
这时前头一艘货运船靠了过来,人群立即靠到船头大声叫喊,不一会儿货运船里有人走出来大声说:“不是江洋大盗,是襄江漕运总督逼停了所有过往船只!说怀疑船上有违禁品,现在水军正在搜前头那艘船!”
经他一解释,船上的人才心安下来,不过又有人讨论起来。
“违禁品,该不会是有人走私私盐吧?”
“真是冒了天大的胆子!”
不知为何,陆孜抱着包裹,心中有些喘喘不安起来。
吱嘎——船头嗡嗡一震,有人搭了船板过来,接着一队人马擎着火把冲上船只,手中的弯刀在火光下冷光欲滴。船上的人尽数被驱赶到甲板上,被围困在中央。
一个身着红色团花官袍的男子从队列后头走出来,长得獐头鼠目,狭小的眼睛逡视人群一遭,挥挥手:“给我搜!”
不一会儿,只听得当场有官兵喊道:“找到了!在这里!”
“放手,这是我的包袱!”陆孜死死抓住自己的包袱,却被那官兵一把给夺了过去。哐当几声脆响,包袱不慎被摔在了甲板上,一锭锭银晃晃的银子露了出来。
那官员当即道:“ 是她就是她,小偷,给我抓起来!”
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是来搜查贩运私盐者的么,怎么又变成抓捕小偷了?
“不是不是!”陆孜慌张起来,一壁挣脱一壁解释:“这是我的银子,真的是我的银子!你们不要冤枉了好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难辨真相。
“不,这银两是我的。”一个浑厚低哑的声音自暗处传来。陆孜一怔,神情恍惚间侧过头去,黑暗中,一个月白欣长的身影慢慢踱步出来。
陆孜瞳孔猛然间一缩,四肢百骸仿佛失去所有力气,竟忘记去挣扎,只肿怔地看着。
他的发冠歪向一边,不知是赶路太急还是无心打理,几倃乱发垂在颊边。衣衫也是松松垮垮,腰间的玉坠子揉成了一团,根根珠线缠绕在一起,打成死结。
他像是完全无了平日里的优雅,反倒添了几分落拓与风尘。
陆孜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大双眼,目光乞求地望向众人,失声道:“不不…他说谎…他在说谎!”
听到她急于分辨,石暄只是嘴角轻蔑的一挑,看了地上散落的银两一眼,语气轻飘飘的说:“回禀大人,这些银两确实是石某的,前不久这个下人趁我外出之际偷了府中的银两然后窜逃了出去。不知可否让我带回家去严加管教?”
他这严加管教四字咬音极重。
漕运总督竟也表现的十分配合:“这是自然的,石爷府中的人当然归石爷管。”
石暄客气道:“有劳总督大人了。”那人忙说:“哪里哪里,这是下官的分内之务罢了。”接着用只有两人听得清的声音说:“只求石爷在寿王面前为下官美言几句才好。”石暄笑着说是。
最后只听得漕运官大声道:“来人,这处并无人窝藏私盐,我们去下处搜!”
这晚发生了一件极耐人寻味的事,据说漕运官提前收到密报,说有人今晚于襄江上贩运私盐,漕运官借用职权之便,逼停当时江上百来只船只,轰轰烈烈的进行地毯式搜捕,最后却是虚惊一场。贼没抓着,证据也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