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二十六、夺嫡之盟 ...
-
月满十分,巷口一家偏僻的茅庐,竹篾低垂,灯火飘摇。却有一股馥郁透鼻的面香悠悠飘来,伴着葱香和酥油香,飘转在偏陋的街巷,若有若无,细细勾撩着人们的鼻尖,缘是有缘人才可以尝到。
但有一个人无论风雷雨雪,春夏秋冬,这一日必定会来这面摊吃上一碗长安城里最便宜却最好吃的汤面。
不一会儿,粗布老汉端上来热气腾腾的汤面,用的是最古朴的瓷碗,碗中呈着根根透明的荞麦面,表面再洒上一层碧绿的葱花与酥油,似玉石似花雕。
“忠王殿下一个人吃面啊?”仿佛是鬼魅的声音自暗处传来,低哑暗沉。李嗣升一抬头便见文士那张光影占半的脸拢在黑暗里,先是一愣,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而后道:“怎么这么巧先生也来吃面?”
江朔从黑暗的巷子里走出来,淡淡而笑:“慕名而来,听说长安城里越是不起眼的地方做的面越是好吃。”撩开衣袍主动在他对面坐下。
李嗣升眉头不自觉一蹙,心底有几分不悦,他跟这个江朔并无往来,倒是听说七弟李瑁与四弟李琰与他走得很勤,应该是有拉拢的意思,以便成为自己日后参与夺嫡的智囊支柱。
能让两位皇弟如此上心之人,恐怕手段谋略都非同一般,因此李嗣升自然而然对他产生了几分戒心。
江朔也叫了一碗荞麦面,不一会儿老板就端了面上来,他用箸子慢慢卷起面,嘴上闲闲问:“今日是陛下生辰普天同庆,别的皇子早就进宫祝贺,殿下也理应进宫陪伴陛下渡过良辰佳节,何以躲在这里吃面呢?”
李嗣升面色一凛,握住筷子的手微微发颤,江朔盯着他的手道:“是想缅怀甚么故人么?”
李三感到心窝深处被猛地一扯,啪啦丢下筷子,“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江朔道:“没什么,只是听说殿下经常与逝去的二哥来这里,还听说今天是殿下二哥的忌日。看来对殿下而言,一碗简单的面饼也比宫中的御食来得可口啊?”
李嗣升嘴角不停的抽搐起,原本俊朗的五官也变得十分狰狞,语气里带一分深刻的恨:“我为什么要去,我厌恶这种家宴,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满的笑,却忘记如今显赫荣华的地位是用谁的鲜血换来的。他们是用我二哥一家的鲜血……”
他握紧腰间的半面铜镜,喃喃道:“是的…二哥那年才十七岁…多好的年华…还有他将将过了门的王妃…他们是如此琴瑟和鸣…结果府里一百七十二口人全被诛杀殆尽……”
江朔静静审视着他,挑眉问:“殿下说的可是十年前东宫谋逆结果被皇上诛杀的案子?”
不知为何李嗣升心底竟莫名觉得此时的他身上有分异样的亲切感,竟然将这些任何时候都万万不该说的话一一向面前这位不知敌友的谋士吐露。
李嗣升不住摇头,龇牙道:“二哥…他没有谋逆…他是被武惠妃联合李林甫污蔑的…”
江朔笑得异常冷冽,“罪名乃陛下亲定,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殿下难道还要一直为此耿耿于怀而放弃日后大好前程?”
前程?他还有什么大好前程?李嗣升嘴角扯出一丝深刻的冷笑,似讥似讽道:“我还能有甚么大好前程,父皇疑心留我一条命已是莫大恩惠,还敢谈什么衮冕之志?”
“忠王这番话可着实令我吃惊。”江朔的眼中折射出幽幽的冷光,当中仿佛蕴含了权力的波澜,一字一句道:“难道你就真的甘愿平庸,当一个闲散王爷,眼睁睁看着你的兄弟御极登銮,而你只能寄情酒色。再看着他们的子孙千秋万代继承大统,而你的子孙们却只能一代一代没落,血缘渐渐与皇室疏离,最终成为平凡子民。同样是李氏,为何他们的子孙就是正统,而你的子孙只能是旁支?这真的是你愿意看到的结果么?”
李嗣升浑身一颤,这些东西他不是没有想过,甚至一遍一遍地想过,然而曾经最敬爱的二哥的结局让他彻底心寒,从心底开始厌恶惧怕朝堂上的刀光剑影。
一旦参与夺嫡便再无后路可退,曾经相亲相爱的兄弟都会变成最恐怖的敌人。
而他不是父皇最宠爱的那个,朝中也无半点人脉,已然毫无胜算。
这些不过是痴人说梦话罢了。
他抬起眸子遥望夜空飘渺的星火,一如日后漂浮不定的命运,引他轻叹:“螳臂何能挡车?”
“如果我愿意帮你呢?”
李嗣升猛地侧过头去,又觉定然是自己听错了,怔怔看着江朔。江朔含笑着慢慢重复:“如果我说我愿意帮你呢?”
一个字,两个字,看似无比平淡的一句话却在他心头撩起千丈骇浪。
他确信他这回没有听错,一瞬间惊诧过后背着手不动声色笑道:“先生请别说笑了,谁人不知你跟寿王他们走得近,为何要助我这个寡道者呢?”
江朔幽声说:“因为我想谋一个好归宿,你不是刘邦,而我会是萧何张良。”忠王忍不住笑:“俗话说走狗死鸟兔烹,你想借辅佐皇子之功谋求后半生的荣华,却怎知我不是刘邦,不会功成算账?”
江朔笑望他,语气十分肯定:“寿王或许会,但你不会。”李嗣升轻轻一哼,只摇头拒绝:“我不会参与夺嫡,先生的野心恕我难以成全!”
收敛了笑意,江朔伸手取过杯盖放于掌心掂量,“你知道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有什么坏处么?那就是你也会像这只杯盖一样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连区区一个商贩也敢不把你放在眼里践踏你,甚至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他静静听着,这一字一句如同锥子猛刺在他心口,使他脸色死灰,胸口一阵绞痛。漆黑的眸中恨意流窜,有不甘,有无奈,有悔恨,充斥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感。
他握着铜镜的手道道青筋凸现。
“但倘若你大权在握,这一切的无奈都不会发生。你曾今最敬爱的二哥将不用再背负污名,你心爱的女人也会回到你身边,这世上每个人都将跪在你膝盖下俯首称臣,这世上再无人敢践踏你。事已至此,该博该放不是清清楚楚的么?殿下该不会天真以为只要你与世无争,等到将来寿王或登基后他们会善待你?”
李嗣升脸色骤变,目中寒芒闪烁,紧泯着嘴唇不发一语。
一句话深深戳中了他的软肋,皇家无亲情。前车之鉴有太多例子,前朝太子杨勇被炀帝一道矫诏赐死,其余各个兄弟或被流放或被诛杀,结局凄惨凋零。
近观本朝武德年间,李氏用阴谋的鲜血撒满玄武门,结局是太子与齐王所有子嗣被诛杀殆尽,包括尚在襁褓的婴孩。
皇家从来不缺少流血。
江朔轻咳一声,似笑非笑:“还有当今皇上,虽然他已年老渐渐把心思都放到了颐养天年上,可你不要忘了他当初诛杀诸韦时的雷霆手段,说不定还没等到你那些弟弟们开始动手,他已对你下狠手了。”
李嗣升心里最后一层防线被彻底击溃,四肢虚脱无力只能勉强靠倒在桌子上,额角涔涔冷汗滴答在桌面,脑子里浮上一个个混乱的场景。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雷雨夜,凶神恶煞的皇帝将剑指在二哥的胸口,二哥眼中的绝望与悲愤……
最后含恨而死,得到的是一具薄棺,草草掩埋在荒郊,没有一个人为他送行。
而后是自己及冠出宫建府,府邸毗邻宫阙,父皇只消登上天台便可看到他府中的一举一动一草一木。
他每日呆呆坐在院子里,除了吃喝拉撒不敢干多余的事。甚至连一本兵书都不敢读,连一个宾客都不敢接待,只怕被有心之人钻到空子,传到父皇耳朵里。
这十年的时光,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只是偶尔拿出那方绿丝帕,回忆起蜀地的山蜀地的水和曾经的那段美好的时光。
不觉已泪流满面,默默拭去眼泪,沉声道:“就算先生有意相助,我又凭什么相信于你?”
江朔知他心中已动摇,恭敬地施了一礼,“我自会向你证明我的忠诚,夺嫡的道路异常艰辛与凶险,望殿下不要轻易放弃。时辰不早了,恐怕王妃还在府中苦等殿下回家,以后我会想办法与殿下联络的。”
李嗣升挥了挥衣袖告辞:“那么先生,嗣升先行一步。”李嗣升走后,江朔仍在草庐里停留了许久。
手掌轻轻抚过一桌一凳,一碗一筷,如此熟悉的感觉。别离了长安整整十载,一草一木,一粒一砂,都承载了满满的记忆与深深的羁绊。
江朔垂头盯着桌凳忽然问:“三郎每年的今天都会一个人来这里?”
面摊师父正忙乎着揉面,闻言大声答道:“是啊,忠王每年都会来的。”
“是啊……他是个好孩子。”江朔仰面叹道。
“二爷,你这次回长安……”
江朔上前几步急忙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说:“任何时候都不准再叫二爷,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六爷!”
“是是是——”面摊师父用力拍了拍脑袋,“瞧我糊涂了,是六爷是六爷。只是您为什么要把三郎推到风口浪尖,置他于险地?”
江朔轻轻闭上双眼,声音寒意凛然,“不,我只不过想保护他,唯有夺嫡除去一切障碍才能保他日后平安无虞。你想若是李琰李瑁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御极,三郎日后的日子还有半点指望么?我只怕他狠不下心来,至于这夺嫡过程中的艰险我愿一人承受,反正我已身在地狱,不在乎罪孽再多加几层。”
“先生所说的障碍除了寿王李瑁隶王李琰,还包括那个人么——”
江朔睁开幽静的眸子,嘴角微拧:“当然。”
“您不怕三郎知道真相后会记恨您么?”
江朔伸手整理衣襟:“他是不会记恨一个死人的。”说罢,慢慢转身向小巷子里走去。
夜半的寒星几缕,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体上渡上一层银霜,他只留下一个寂寥的背影,渐渐远去,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