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丛芷》南惠子

11、朝晴暮雨

　　安素平生，便遇不到秦雨楚，这很对。

　　佛常讲相，从面从目而观心。世之尘浊，皆因欲而生，巧为必然，遇则是缘。而秦雨楚惊世之才貌，并不会是平淡度日者心所追向的。

　　东阁位置甚好，芷一只稍作停望，凤凰台下众人之面态便全在眼前。

　　纵是秦雨楚勾弦转手，都有人目光倾系，毫无夸大。

　　在男子纵权谋事之秋，这并非是件好事。

　　温沂和乐兮云命人拿了棋来下，云之然在与郡主逗趣，时不时温迩插一句嘴，倒并不横眉冷对，萧言芑难得面露欢欣，看上去的确一派和乐。

　　与人相交，若当真存了亲近之心，便会被表象之和乐所迷惑，至于恍惚之境。

　　芷一随手端了杯果茶，由风拂发，望向侧处高台，朗日当空，闲云缠绕，美人与歌，当得自在逍遥。

　　久安，的确是个会享受的地方。

　　约莫这样唱了半刻，临水而对的木阁有侍者端候杯盏进出，芷一放下手中的茶，略微倾身去望。

　　先进阁的是位墨袍的男子，手持长剑，面目淡漠却格外慑人，接着是位繁衣女子，五官雍华，丝毫未作收敛，发饰钗法衣容面表都做了十足的修饰，芷一轻嗤，这样散聚都如此费心，若是正式宴会，怕是要人搀着才走得动罢。

　　他二人落座后，也望向东阁来，恰与芷一视线相碰，那女子竟毫无意外，朝芷一抿唇礼笑，旁边的墨袍男子并不言语，只是执杯饮茶，芷一怔愣后，也礼貌地回了笑。

　　约莫又唱了半刻，秦雨楚才亭亭而拜，抱琴退了下去。而后，便是各楼里掌牌姑娘登台献艺，也算得精彩。

　　温沂与乐兮云一局已落定，与温迩他们三言两语地聊着，芷一转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温迩眉飞色舞地讲着她闻见的市井趣事，扯到自身时神情自得，言语夸大，云之然憋着笑不住地点头应声，极力表现出一副认真赞同的模样，萧言芑竟然也眉眼温柔，时不时遮唇轻笑，温沂就拿着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茶，神情悠闲地看着自家妹妹，而乐兮云虽然仍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却让你不由觉得，他此刻确也是轻松愉悦的。

　　芷一突然真心地觉得，什么也不再做，这样下去，也好。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们？”

　　温沂轻声开口，打断正在高谈阔论的温迩，后者也立即摆了副疑惑的神色看着芷一，但被问话的人眼神中的纠缠和复杂未变，依然定定地看着。

　　“芷儿？”乐兮云起身抬手轻拍芷一的肩膀，低声诱哄。

　　“哥，我胃心疼。”

　　芷一苦兮兮地扯着乐兮云的衣袖，声音中似乎都带着水汽。

　　座下人闻言无语，但看着芷一突然白下来的脸色和乞求的神情，似乎疼得很厉害，温迩顿时急了，赶忙凑过来关心。

　　“很疼吗？”

　　芷一点点头，攥着乐兮云衣袖的力道更大了些。

　　“坚持会，我带你回府。”乐兮云搀过芷一的手臂，转头向座下人致歉，“芷一向来胃寒，我将她先行带回府中，失礼了。”

　　“不必客气，芷一身体要紧，回府后好好休息，我和温迩晚点再去看你。”

　　温沂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眼里的担忧和温柔几乎有些刺眼，惊得芷一的胃心又一阵痉挛。

　　云之然神色复杂，却也没有说什么。

　　禅宗总讲执，百千三生中，物执谓苦，因于生有错漏，而有漏皆苦。宁可执有如须弥山，不可执空如芥子，讲而行布施，不可落空，讲有欲无阻，不可荒。

　　诚然，芷一怯懦而选择退缩，几乎只是被一个不知虚实的场景打动，然后轻易缩回壳里，怀疑起这几年藏拙不发的自己。

　　刚上了马车，芷一便缩进乐兮云的怀里，双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腰，用极其惨的语气瓮声瓮气地说。

　　“哥，才刚开始我就有点后悔了。”

　　乐兮云的身体僵了僵，后刻意放松下来。芷一受了委屈或者感到害怕的时候，便会像个松鼠一样挂在他怀里，用力攥着他背后的衣服，一副唯恐被丢下的模样。只不过，这样的她，他也许久没见到过了。

　　乐兮云在心里叹口气，根本也不作回答，只用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本来只是找个借口退离那里，但嗫嚅一会后，芷一突然觉得胃心开始抽搐着犯疼，一阵一阵，势不可挡，不禁松开一只手来捂着。

　　乐兮云扯开胸前的脑袋，看到芷一疼得苍白的小脸，额上都沁出些许汗来，莹白的牙齿咬着点了胭脂的下唇，在齿下沾黏一层四月盛春的红，像一把沾血的利刃，以那样惊心的力度刺入他的心里，不禁猛然震住，仅仅这样，只是稍犯胃疼，乐兮云便快要受不住。

　　“怎么止疼？”乐兮云显然十分慌乱，没必要的慌乱。

　　芷一只手捂着胃，翻滚的疼痛感让她没注意到乐兮云的反常，只顾敷衍着回答。

　　“没事，疼一下就好了。”

　　胃心疼并不是十分严重的病，只在平时饮食中稍加注意，三餐按时吃，各味不要贪得，便没有大问题。不过疼起来，倒真让人吃不消。

　　乐兮云其实也是懂医的，七分病七分毒，都甚为知解，但比之芷一，堪算皮毛。一个精通医理之人犯起病痛来，旁人若想干预，还真是无从下手。

　　本来，芷一自己也以为疼过一阵便会好，但那翻滚及刺痛感如同漫漫天水，翻卷着袭来，窒息感接踵而至，像被人捉住手脚撕扯，疼且无法控制。

　　“……哥，好痛。”芷一终于不自觉喊出声来，还没来得及等乐兮云反应过来，便像突然被抽干魂魄，坠入永夜无光之中。

　　“芷一！”

　　乐兮云大慌，急忙喊驾车的人加快速度回府，两只手发颤地把乐芷一抱在怀里，薄唇抿紧，眉头苦皱，满眼惊痛，似乎回到第一次他看到芷一的时景。

　　人也许生来便注定了缘分，他那时无意发现的脏兮兮的小团子，脸颊烧得红通通的，软软地坐在墙边草垛里，明明一副几欲晕过去的架势，却仍撑着眼皮，右手死死掐着左手的虎口，戒备地盯着前方。这种模样像极了落单的小狼崽，除了浓浓的害怕和孤单，似乎还有一股不容忽视的苦韧，让人不自觉越看越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