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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宁 ...

  •   安宁

      一
      晫县是安宁市下属的一处管辖区。建国以来,倍受冷落。其原因有二:一来,安宁市本就是块野饽饽,正所谓要啥没啥,三无厂家都不屑一顾。省里的资源却是争着发达城市投放,自然轮不到安宁这种小地方。二来,即便是市里分得些残汤剩羹,可在市区优先发展,周边临近县争先恐后的情况下,晫县这块偏而又偏的穷酸地皮,能捞到些什么呢。
      “真当是顶了个吉祥如意的好名字,”河边洗衣的大婶,把衬衫一遍遍摔打在搓衣板上,自嘲道,“我看凑着这河水,叫淖县还差不多。”
      那河,——姑且叫它晫河吧,携着两岸一米多高的杂草,将晫县以南北分成一大一小两部分,继而河水汤汤,流向更为偏远的农村,连着两岸依稀出现了不少土坟。河面不过十几丈宽,河水日夜不息,沉默中洗涤着地下的污垢与逝去的灵魂。
      许是久了,晫县和晫县人都冷淡得有些不近人情。大多人家都住在县南的自盖房里,彼此都认识,可缺少了些邻里间的人味儿。见面至多点个头,仿佛问候一句都浪费了唾沫星儿。村里来的杀猪屠夫夜半背着高烧不退的幼子求医,先前那河边的大婶也不过指点了去诊所的路。
      河那头的县北是学校,也只一所学校。三个年级三个班,每日晨会点名,都要摇头晃脑地念几句“人不吃饭活不了,地不上坟打粮少”之类的话。老师们发笑,学生也跟着笑。县里来的学生早晚乘船渡河上学,船夫顺流行半里,划到河对岸,五趟可以运完所有学生,且按月收费。村里来的则住校,两人一间,半月回一次家。
      不近人情的好处大概是少了许多事端。诸如张家的狗在李家树下撒了泡尿的事儿,狗主人不过掐一把自家院里的小葱了却,那李家人收了好处,也默认了……双方终究没什么话可说。
      …………
      晫县仿佛从来只活了一天,重复了许多年。

      二
      “婊子!你个野女人……”一身戾气的男人扯住女人的头发,往床头上撞。四柱的铁架床吱呀叫唤,绕着床柱悬挂的灯泡摇摇欲坠,女人充血的眼眶满是恐惧与哀求——
      方旻猛地从梦中惊醒,凉意透过一层薄被单爬上后背,她大口喘着气,身上被冷汗浸湿。未至的黎明让屋内半明半暗,她摸索着,直抓到木制的床沿才稍静下来。
      方旻是县中的住校生。正值月末,室友已经回了家。不大的宿舍只一个人,却让她莫名安心。方旻摸索着下了床,放了半池子水,一扎子把脸埋进去,又抬起头来。冰凉的水珠顺着滑进衣领,她打了个寒颤。
      还不到五点。理论上,她应当钻回被窝,补上一段无梦的回笼觉。
      可她失眠了。
      盯着上铺的床板看了不知多久,她还是选择起床。透过宿舍的窗户,外面的晫河上笼罩着一层浓雾。方旻盯着那雾看,只觉自己也身在那迷雾中,像有什么沉甸甸的压在心口,喘不过气。
      一个月了,她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回。
      晫县半年前的一件事情,致力于打乱人们周而复始的生活——

      立夏的时候,一伙文物贩子流窜到了安宁市,又阴差阳错地撞进了晫县。上面很重视这起案件,派了人手,又日日督促。
      这倒没什么,晫县人在院子里不动声色地晾着新洗的衣服,仿佛没有看到一队官兵走过家门口。
      与日后相关的,是混在兵里的一个“富三代”。
      富三代的祖上是当年维新变法实业救国的一批人之一,开办纺织厂,事业可谓风生水起。后来民族资产阶级没落,祖上便漂去了海外打拼。新中国成立后,带着个不大不小的企业回了国,立了根。
      这个富三代呢,只是把当兵看做人生履历上可以吹嘘的一笔。被派到安宁市这种穷山僻壤已经很不乐意,再下派到晫县,整个人都揣了一股无名火。
      ——他老子的混个军晌还得和什么文物贩子拼命,万一客死他乡,岂不是吃了大亏!
      于是富三代后知后觉的找他老子——富二代救命,其形容,仿佛已经在与文物贩子的斗智斗勇中九死一生。
      富二代一听儿子军旅生活这般凶险,当下要求他退伍,隔日带了一群人浩浩荡荡闯进了晫县领人。
      这一来不打紧,这不知什么审美的富二代一眼看上了晫县。
      这水,是可以净化疲惫身心的神仙水;这民居,是各具特色的自盖房,七弯八绕,错落有致;这氛围,是可谓“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简直是久居城市的人的精神家园。
      富二代决定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投资,发展旅游业。
      那文物贩子怎么抓住的,安宁日报的报道可能比这些本地人还要靠谱些,但若是问县上的人:
      “那学校后头的空地叮叮哐哐干啥子咧?”
      ——“说是建个二郎神文化遗址公园呢。”
      问话的人哦哦作恍然大悟状,也没人关心二郎神是不是真的有一尸半骨埋在晫县底下。你去问晫河,河水也认不出二郎神的魂魄是何模样。

      为了所谓的遗址,一批农民务工跟到了晫县。一排灰白色的临时房,五六个人挤一间几平米的屋,每天日出干到黄昏,由学校的食堂承包伙食。
      务工中有个叫方文的,二十多年前就出自晫县下的村子。这人打娘胎里就被封建保守的父母做了指腹亲,女方正是方旻的母亲。后来方文因游手好闲,结交着一帮狐朋狗友打家劫舍,被强制送进城里谋生,这婚事也就不了了之。女方出了嫁,怀了孕,有了娃,一晃十几年。
      可能是县上的日子太单一且艰苦,也可能是幼时的抛弃埋下了报复的种子,方文一回故土,就想起了这档子事。三番五次地上门寻事,趁夜捆走了方旻的生父,顺理成章地占了良家妇女为妻。自此迟到早退,白日懈怠,晚了回村折腾那女子。仗着一副凶神恶煞样和零零碎碎的前科,工头都没能说上几句。村里人唏嘘,和那女人说,这事儿摊你理亏,认了吧。
      随之而来的,没有尽头的指责和家暴……

      无论家庭还是县城,都被笼罩在晫河迷茫的雾气中。

      三
      二郎神的遗址大致有了初步的轮廓。这些天,工地上噪音尤其响。于是还未到晌午,县中已经被迫下了学。
      学生们乐得这额外的玩耍时间,接连冲出了校门。已是深秋,可这股兴奋劲儿在冷瑟的风中并未被冲淡多少。
      方旻一个人独自收拾好桌面,甚至比老师还要慢些——这一个星期来,一个有些荒诞的想法在她脑中酝酿,逐渐成形。
      她想走出去。
      带着母亲,离开这里,就会好了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会洗衣拖地,做饭洗碗,外面一番天地,总有她立足的地方。她想那男人抡起扫帚,双目似要眦裂的模样,觉得哪怕住在尼龙布裹的窝棚里,只要能有一份安宁,再苦也是好的。
      下周末要回家,方旻这么想着,她得告诉母亲,以后都会好的,没有了爸爸,她也足以成为母亲依附的对象。
      老师在走廊里看着这个女孩儿皱了一上午的眉头兀然舒展开,似乎还带了些热切的活力。
      “方旻同学。”
      “啊,”方旻抬头,“老师好。”
      “我听说你最近——,”
      “没关系,老师!我想我很好。”
      “很……好?”
      “前所未有的好!”她抓起书包,走出教室的步伐都带了些跳脱,“老师再见!”
      她跑出教学楼,经过宿舍,又跑出校门。出现在眼帘的一排厂房突然让她停住了脚步。
      方文那张脸——耷拉的眼皮,左脸颊的刀疤,宽薄的嘴唇,在她的脑海里闪了一闪。
      刚才的兴奋便少了大半。
      万一……走不出去呢?
      她内心有个小小的声音说,你总得试一下吧。
      于是她向晫河走去,上学的这两年里,她常一个人盘腿坐在河边,看着河水一波一退地流过脚下,捋一捋不怎么明朗的生活。河对岸的县城灯火,是她走出村庄的梦想。经常来的缘故,她对哪里藏着杂草掩盖的小道了如指掌。
      可这天,河边已经坐了一个女人。

      “娃,你叫甚么?”
      “方旻。”
      “方家的?被抢老婆的方家?”
      “……是。”
      “方娃娃命苦啊……命苦。”
      那女人应该也是工地上的,穿着一色的亚麻色服装,袖口和衣角已经扑棱满白色的色漆,头发胡乱地披着,原本有几分姿色的脸活生生被吞了几分人气。
      几句客套话完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方旻站在女人身后半米处,只觉得进退都难走得很。
      “阿姨……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烦心,哈!烦心……”女人晃了晃脑袋,侧身盯着方旻的眼睛,“方家的倒霉娃娃啊……命苦啊……”
      方旻原地蹲下身,和女人平视。那人不肯转移的目光和直白的话语让她多少有些不舒服。
      “如果能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的吧?”
      “好?”女人全身触了电似的一哆嗦,一抹慌张掠过眼眸,“躲不掉的……摊上的事,这辈子,都认定你了……做什么呢。”
      “老师说,世界是很大的。总会有……没有痛苦的地方吧?”
      女人却没有接她的话,自顾自地讲开了:“鸡飞狗跳的……哪都这样,再封闭……瓦解……什么安宁!哪来……谁能躲得过去呢……”
      方旻蹲了一小会儿,觉得腿有些麻的同时,又感到几分无趣。便悄身打算原路返回,往杂草里刚挪了几小步,女人突然叫住了她。
      “方娃娃,你就像……以前的我……哈!”
      方旻的脊梁骨一凉,冒出半身冷汗来,头也没回的跑开了。

      四
      女人的话冷水般浇在方旻的心上,着魔一般。
      当初乍一听到这句话倒没什么,愈咀嚼,愈让人心下里瘆得慌。
      这份心慌,一直延续到了来年冬小麦成熟的时候。
      方旻依旧很少回家,她不敢看到母亲身上满是勒痕刀痕的模样,那仿佛是母亲无声的指责:你忘了当初的承诺了么,你不是说要带我走的么?不安与愧疚在她心里扎了根。
      这会儿,二郎神遗址已经基本竣工,只剩下些搬运清理的工作。晫河被引了一条支流进了公园,石刻、碑志、甚至考古现场,有模有样地铺在游览线路两侧,足以以假乱真。工人们近来轻松得很,在破县城呆了快一年,如今已按捺不住想回城。于是,直到某一天方文护了个残废人回来,众人才发觉这小子拐着那抢来的女人,已经翘了近一周的班。

      这日,方旻正巧在河边,用写满字的作业纸一张一张叠着纸船。叠好一枚,从下方吹成立体,放进河里,小船就摇摇晃晃地漂浮起来,顺着水流飘散而去。约莫几分钟的功夫,船身被完全打湿,也就沉了。
      一艘大船从上游漂了过来,两侧破开的水花向河两岸挤压,本就命运多舛的小船一时被淹没了大片,方旻被这动静惹地一抬头,愣住了。
      那大船上,船夫载着的是方文和……她空了一只袖子的母亲,就着面如死灰的苍白肤色,活像一支丧船。
      方文也看到了岸上的女孩儿,干裂的嘴唇吐道,“喲,阿芬的野种儿。”
      阿芬是母亲的名字,听闻,眼神似乎有了些焦距,很快又涣散了。
      方文指使船夫抛了锚,拉扯着另一个上了岸。男人足足有两个方旻高,尽管很瘦,但仍给人以压迫感。
      “野崽子,回家。”他说。
      “躲不掉的……摊上的事,这辈子,都认定你了……做什么呢。”先前那女人的话炸在了方旻的脑子里。

      “妈,你的……胳膊咋了?是不是那个男人做的?”
      “妈,我们走好不好?是我不好,我早该带你走的……”
      “妈……”
      床铺上的女人置若罔闻,只盯着自己的肚子看,可眼神终究没个焦距。
      方旻攒了一夜的勇气就这样消耗着,半个时辰前,她背起装着几件旧衣服和碎钱的包裹,带着身为母亲后盾的冷静与镇定,摸进了母亲的卧房。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心越来越慌。
      那个男人回来了怎么办?
      母亲怎么了?
      ……
      伦理上,她不想丢弃母亲一个人走;心理上,她不敢一个人走。
      “摊上的事,这辈子,都认定你了……做什么呢。”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

      五
      县中放假了,二郎神文化遗址公园也正式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晫县人眼看着,心被这一年来叮叮哐哐的声音敲打地有些躁动。
      晫河上新添了一座桥,老船夫去做了售票员。娃儿们以后上学,都不需要缴过河费了。
      来自外面的味道——,一种被关注的味道,被每个人嗅进了鼻腔。一时间,都带着新鲜与茫然。
      沉寂了多年的县政府在这时有了生气,猫腰哈背地陪着上级领导来视察,那接待人员递烟的动作还带着些生涩。

      晫县在迎接独属于它的新生,可方旻被这些天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和留在村里的继父挤了一脑袋的浆糊。河边女人的话复读机一样,每时每刻在她脑里播放。
      村里人说,挣扎个头破血流,还不是从了么?
      村里人说,去市里查的呢,都怀了。
      村里人说,劝劝你妈,好好过日子呗,都闹残了,连命都不要了么。
      ……
      继父说,别在我眼里碍眼。
      继父说,我知道你的小心思。再不听话,下次就不是一只胳膊了。
      ……

      这是农民务工们在晫县的最后一夜。方旻摸近了那一排临时房,想寻找先前河边的女人。
      还未接近,一阵又一阵欢呼声使她停住了脚步。
      “哦——哦哦——!”
      “那收割机的齿轮就那么一转,半个胳膊成了肉糊糊!”
      “不孬——!”
      “女人!该!”
      “还怀了老方的种!哈哈!”
      ……
      “脱一个!”
      “脱一个!脱一个!”
      ……
      方旻的脸白了,脑子里嗡嗡地响。那一刻,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一切又好像钻进了更深的雾里。她的太阳穴猛烈的跳着,愤怒地叫嚣着,这不是理由。
      她好像成了只提线木偶,任凭不知名的力量支配着双脚走动,一直……和河水融为一体。
      纸船纷飞,繁星闪烁。

      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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