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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凡世沉浮一笑倾 ...

  •   散席时唐候从文絮的身边经过时停了下来,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如果在椒鸾殿呆的闷了,可以在西宫各处走走。”

      虽然声音小的微不可闻,但是她还是听到了,身子轻轻一颤。等脚步声越来越远,才回过神,望着君父远走的背影,开始怀疑刚才是不是幻听。

      唐候和君夫人率先离开,跟着邓司徒和刘丞相也一起离开,宴席渐渐散去。她才动身离开。

      “你给我站住!”

      脚步微顿,才注意到文琬和她一样没有离去。环顾四周,偌大的沁月台只剩她们两个。今晚坏了长姐的“好事”,她本该想到会有这一幕的发生。但是她并不后悔,反而觉得有些庆幸。还好她出现在这里,还好他记得她,还好他们能再相见,还好,还好……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文琬走到她面前一扬手,空荡的沁月台想起脆生一响。嫩白的脸上瞬间映出四道长长的红印。脸上火辣辣的疼。

      “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和我抢!”文琬指着她骂道。

      她无畏且无谓地抬起眼帘,面无表情,眼中是冰封的沉静,沉静到死寂,死寂得无边。看着这样的一双眉眼,文琬几近要沉了进去,仿佛置身在冰河,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觉得寒冷透骨。

      没有回击,再次低下眉,从她身边绕过。

      文琬不甘心地在她身后大叫:“你别忘了,你是个哑巴,还是荧惑灾星。自问你哪里配得上他?”

      闻言,回头看她,右眼眼尾处的朱砂如星子。

      ——配得上或者配不上,不是她文琬说得算。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贪婪地想要得到更多,仅有的不多还是被上天一一收回。她文琬,贪得无厌,痴想着所有不属于她的东西。她嫉妒她的琴技,毁了她的绕梁。君夫人因为妒忌,杀了李家二十余口。她有什么资格责问她!

      文琬讨厌她这样清冷又娇艳的眉眼,这一刻她居然在想,她为什么只是个哑巴,如果她没有这么好看的眼睛不是更好?

      离席又折回的刘彧正好撞上这一幕,想去为文絮解围的时候文琬已经自行离开。自己的出现怕让文絮难堪,就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纵然心疼也不能为她做什么。

      椒鸾殿里的剪兮和东珠得知她被君上留下用晚膳,又生怕君夫人会为难她,提心吊胆了一个晚上。

      文絮见了她们只是安慰地笑了笑,就脱了素衣蜷缩在床上闭上眼睛。她们虽然看到了她脸上红色的指印,但是在她不主动说起,她们知道她心里苦也不好去问。

      退出内室的时候唐侯竟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不等她们开口请安就被他伸手打发了出去。

      “絮儿睡了?”唐候生涩地叫了她的名字。

      文絮着实一惊,从床上坐起侧头看着三年没有踏进椒鸾殿的父亲。时间过去很久,又像是在眼前一样,只是觉得陌生又想念。

      挨着床头坐下,絮絮叨叨和她说了很多,都是关于她小时候和她的母妃。三年了,他第一次这么坦然地去回忆曾经有李少妃的日子,回忆文絮儿时的乖巧懂事。最后他问,这样做都是为了唐国,她是不是恨他?

      褫夺封号、把她幽闭在椒鸾殿是为了国泰民安吗?想想都觉得凄凉。

      她没有摇头更没有点头,而是爬下床抄起纸笔写道:君父为什么判定外公是郕王杀害的?难得君父会主动来到椒鸾殿,难得他们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封印多年的疑问一定要说出来。

      唐候跟过去看,不假思索回答:“因为你外公代郕称王的主张得到孤的支持。”

      既然找不到邓司徒作案证据,那么就洗清郕王,让他重新调查。她摇摇头,又写道:“郕王怎容诸侯国有异心?兴兵何不伐唐?”

      唐候沉吟:“话虽如此,但无从查起。”

      她装哑三年,能活到现在说明唐后早就对她放松了警惕。如果现在把真相完全说出来,唐候依旧不能全然接受,而且她也提供不了线索和证据。只能一点点讲给他听,引导他去判断。

      “外公遇害当晚也是祭月节,宫中宴席没散宫门却早早下钥。”

      唐候有些激动,抓着她写字的手问:“你母妃不是葬身火海了吗?怎么知道宫门下钥?”

      她摇摇头,躲开那只抓着她的手接着写:“文絮不知,只是后来听宫人说的。至于是否属实找当年当值的宫人侍卫一问便知。”

      唐候疑惑之下走出椒鸾殿,抬头看了看西边寥寥的几颗星子。

      从祭月宴又过了个把月,也就是说刘彧进宫为文琬授课已经一个月了。秋色更浓,寒风乍起。今天剪兮又去取她们过冬用的衣物,又一次无功而返。

      “小翁主,奴婢办事不利……”看到剪兮失落而自责的表情,她走过去握着她的手背,轻轻地摇了摇头。

      相处这么多年,只凭一个眼神也知道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她是在安慰她,不让她太过自责。这件事不是她的错,怪只怪君夫人有意刁难,怪只怪她为什么肆无忌惮地在祭月宴上抢风头,怪只怪她不应该惹恼刁蛮泼辣的长翁主。

      剪兮含泪,默默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视线再次清晰起来。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绢帛和一只玉筓。还说,她回来时正巧遇到从栖梧宫出来的刘司马,还吩咐务必要把这个交给她。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展开后才看到刘彧的名字。先是一惊,心突突地跳着,屏住呼吸一口气读完,大致知道他想要说什么,然后又细细地看了一遍。

      他在信上说,半月后他要率兵攻打咸阳。希望在出城当日,她能到承平门送他一程。

      咸阳,正是当今郕王的所在。

      厉王二十二年时,有北方游牧民族戎狄频频犯郕。侵占郕疆歧丰之地多为戎狄所有,渐渐逼近王都长安。郕王室不得不四处逃亡避难,厉王死于逃亡途中,新王在连绵烽火中即位,五月后,戎狄撤离长安,新王回京都见宫阙焚烧,十不存五,頽墙败栋,光景凄涼。一来碍于王室府库空虛,无力建造宮室;二来怕戎狄滋扰,遂萌生迁都退居咸阳之念。

      迁都后,郕王室的内忧外患非但没有解决,反而使皇室势力一落千丈,王畿之地不足都城周围二百里。唐国距京都最近,唐侯文尚觊觎已久,郕王亲手送到他嘴边的肥肉当然不愿意放过。所以,咸阳一战必然有之。

      只是,咸阳有道天然屏障——桃林高地。桃林高地要害尽在东南武关、西北函谷关。那是雄关要塞,易守难攻。

      还没来得及分清该喜还是该悲,就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剪兮虽不知信上写了些什么,但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心道:如果刘司马是小翁主可以托付的人,到了九泉之下也好向李少妃有个交代。

      不动声色地把它叠好。指尖轻划玉筓,在阳光下折射出盈盈的光,纯白棉絮一样的纹理没有一丝瑕疵。

      天和十九年十月初八,唐国率先向郕王室宣战。司马刘彧率三十万大军进攻咸阳。文絮按照信上约定的时间来到承平门,才踏上通向宫门的甬道就看到了尽头那抹白色的身影。

      秋日初升,阳光穿过稀疏的叶子静散在他身上,仿佛玉白的光晕从他身上晕开。

      看到她,他露出温和的笑。她依旧是素白的衣裳,黑亮的长发及臀,也用白色的发带在末端系住。没有梳起发髻,更没有带他送的玉筓。虽然有一丝失落,但她还是来了。

      “时隔三年,幸好还能再遇到。”他看着她,由衷感叹命运安排得巧妙。

      这句话,又让她想起了伊水边,还未收尽的星辰下,负手而立的他。低下头像是掩饰自己的情绪,看着石板铺成的御道,好像四下寻找着什么。

      他一眼就明白她的举动,朝她伸出手:“这里没有可以写字的地方,想说什么就写在我手上吧。”

      她微红了脸,迟钝片刻后食指指尖点在他的掌心。

      ——君父早有代郕称王的雄心,第一次出征要多加小心。

      感受到她的关心,他很高兴:“君上对郕王宣战不仅为了称霸中原,也为了当年李司马的灭门之仇。”

      君父到底是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还是一味认定是郕王暗杀的李家。可是,真相刘彧是知道的,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说出来呢!

      她暗暗着急,听他又道:“除此之外,我和君上有相同的想法就是让郕朝覆灭。一来除掉王室拿回传国玉玺,做名正言顺的中原霸主。二来,也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自己?是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她杏子一样的眼睛,朱红的泪痣挂在眼梢别样风情:“曾经,我有幸看到过她的笑,只一次就迷恋不能自拔。或许她就是我的劫数,但我心甘情愿。”

      她眉心微动,他微微凑过来,拉进了距离,在耳边轻声说:“任凡世清浊,为你一笑倾覆。”

      等他立下军功,君上会许他一个心愿。

      即使早有预感,还是不免惊讶。承受过长姐讥诮的眼神、承受过君夫人绵里藏针的眼神,甚至承受过君父的冷漠与厌弃的眼神。却在他的热切期盼下无处躲藏,无形中她感觉到一种压迫感,这种压迫就来自于温润的他。不顾他灼灼的目光,微垂眼帘看着他的衣襟,脚下不自觉地后错一步。

      想到女孩子家的矜持娇羞,他不以为意无声而笑。有宠溺也有疼惜,失去至亲、身患哑疾、白受欺凌排挤,就连亲生父亲都冷漠对她。却在心里郑重承诺给她一个未来,不让她再受到一丝苦难。

      “刘彧,原来你不在校场躲到这来了!”

      文琬的声音骤然响起,耳膜仿佛受到极大的刺激。刘彧侧过身给长翁主行礼。大老远地看到文絮也在,无名火燃起足以让偌大的唐宫化成灰烬了。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越是讨厌她出现在他面前,她就越是要出现。

      奈何刘彧在,她也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等他走了再好好和她算账。看她还敢觊觎她的东西!

      刘彧含笑回答:“到了辰时,君上下诏点兵就可出征了。长翁主找刘彧有何事?”

      文琬欲言又止,满是幽怨。她对他的心思,他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躲着装糊涂。眼睛瞥了碍眼的文絮,装作无意识地把她往一旁推了推,想要光影下只留他们两个,凑近他:“找你,当然是给你送行了。我等着你凯旋,不管多久都等着你的捷报传到洛阳城。”

      刘彧弯了眼睛看她,明明在笑,却是拒之千里的淡然:“好。”然后摸到袍袖里的一颗种子,“这是五色牡丹的花种,希望长翁主能耐心细心地照料,等到它盛开的一日刘彧可以还长翁主的一个愿望。但前提是要亲自动手,不要交给花匠。”

      文琬双眼冒光,没想到刘彧会有东西送给她。虽然只是颗种子,虽然她对种花种草的不感兴趣,虽然她性情张扬焦躁,但是这是他送给她的,而且还能还她一个愿望。要知道在祭月宴上要向他讨的东西还没要到呢!开开心心地把种子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把它用帕子包住。

      趁着文琬不注意,他深深地望了文絮一样。宴席散后,他亲眼看到了文琬对她做的一切,亲耳听到文琬对她说的每一个字。不希望在他不在的时候还因为他给文絮带来任何麻烦。五色种子不过是个幌子,洛阳虽是牡丹花都但哪有什么五种颜色的牡丹。不过是诓她,让她把注意力转移到种花上,消磨她的锐利,好让她不再有心思去椒鸾殿找文絮的麻烦。

      聪慧如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用心良苦而一味的吃醋。朝他低眉算是拜别,先一步离开了。如果他愿意付之真心,那么她愿意等他回来的一天。不愿意面对离别,所以看不到刘彧身穿银白色铠甲的风采,旌旗下统帅大军的英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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