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9、番外-怜雨不知晴方始-2 ...
-
几个月以后,传来陛下返都的消息。听兄长说陛下返都有人随行,那个大胆的揣测得到了几分证实。
陛下回都的那天,太子到城门下迎驾。而贵为丞相的苏显恺竟然亲自到府上提亲。兄长很是意外,当下不顾什么繁文缛节,叫我去了前厅。
兄长见了我,退了出来,低声对我说:“此前他推掉了婚事你是知道的,怎么又突然上门来提亲,谁也不清楚。毕竟事关你的终身,不讲求什么父母之命,自当由你自己做主。但是你要再三考虑,切记要慎重!”
兄长不知他提亲缘由,我却一清二楚。点点头,让他放心。目送他离开,我才提裙迈过门槛。此时的他,一身浅蓝色长袍,眉心纵然舒朗了好多,可眼神中却并未流露出对这门亲事的期待。
我绕过堆成山的“聘礼”,看都没看一眼。这时正巧有婢女过来为他上茶,我走过去,亲自端起托盘里的茶盏。递了眼色,让奉茶的小丫头出去,而后将茶盏亲自送到他手上,低眉说:“那日在邙山,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与不是,现在只要你答应我。”天底下,谁不把婚姻当做终身大事,只有他。说起来那么淡淡的,淡然地强迫对方。
我讽刺一笑:“我答应与否都不会阻止丞相下定的决心。就算我徐晴不知好歹,拒绝了。改天也会有另外一个大家闺秀面临同样的经历吧?”
“我希望是你。”他放了茶杯,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
我亦认真地问他:“丞相这样做是为了她吧?”
如果我面对的人不是他,而是随便什么人。我一定会骂走他,拿我徐晴当什么!奈何?无可奈何!到底是输给了自己的真心。面对他的过分,也只能心平气和地问些傻问题!
“如果我说是,你愿不愿意帮我?”
“呵!”我在心里冷笑,竟然真的笑出来。一瞬间,脑袋里闪过很多种回答他的方式。比如什么都不说,把他轰出去;比如指着他的鼻子骂醒他,不要再自欺欺人;再比如质问他凭什么,凭什么要我葬送一生的幸福在他的身上?纵然,我是爱着他的!可是,他怎么可以,这样践踏。
“我说我想忘了从前,想重新开始,你愿不愿意帮我?我会努力照顾好你、爱护你。”
他的话,让我愣住。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十分笃定地继续道:“如果这五年,你是在等我。我必须对你负责。”
“只是负责?你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只是为了对我负责,把她从心底根除,值得?”
他沉默了许久,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耐心等待着,等着他的回答。等待的过程,显得漫长又令人窒息。
“我想你也是喜欢我的……”他低了头,不再看我的眼睛,变得吞吞吐吐,“我们……”
“世上有那么多你情我愿,我们又何必强人所难?丞相请回吧!”我回答得决绝,以表现出我的清醒、决心和果断。
逃似的出了前厅,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害怕,害怕只看他一眼,就会后悔刚刚说的那些话。
***
之后,他什么时候离开、还有没有再来过,我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
直到……那天。
“姑娘、姑娘!”
甄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好像遇到了天大的事情。我微微蹙眉,佯装责备她的样子,道:“干什么大呼小叫的?瞧你,外边下了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自己打把伞,淋病了可别喊难受。”
说着,我走到窗前。怕她淋了雨又着了风生了病,打算把打开窗子关上的时候。
她说:“丞相被挡在府外,这会子还站在雨里呢!”
我一惊,问:“怎么会挡在府外?兄长怎么不请他进来呢?”
“……”
被我一问,她反倒不说话了。我急道:“问你话,怎么不会?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兄长把丞相挡在门外?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罪!
“你这丫头!是存心想急死我么!”
从来没见过我生气的她,结结巴巴地说:“自从丞相被姑娘拒绝后,大少爷就吩咐我们,丞相再来登门就闭门谢客。我们开始觉得这样做确实有藐视朝廷之嫌,不敢妄为。有一天,门口的小厮就是帮丞相传了句话而已,大少爷就罚他吃了顿板子。以后我们哪里还敢替丞相开门带话啊!”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又是兄长吩咐的?”
半晌,她点点头,小声道:“嗯……”
兄长为什么这样做,不问也清楚。他是为了我不受委屈,宁肯自己丢了官职也不怕。什么都不再问,飞快地跑出去。只听甄珍在身后一个劲儿地喊:“姑娘,伞!这样会淋病的!”
说大不大的廷尉府,让我第一次有了跑不到尽头的错觉。不顾雨水打在脸上身上,只知道快一点见到他,劝他回去。
等我跑到大门口时,自己的身上也是湿透了。衣服贴在身上,冰凉透骨,很不舒服。
“开门。”我对守门的小厮命令道。
小厮很为难,不好拒绝,又不敢遵从。既然使唤不动他,我就亲自去开。双手刚碰到门栓就听到兄长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看谁敢开门!管他干什么!他爱淋雨就让他淋。我徐家的女儿说不嫁就不嫁!甄珍!还不快扶姑娘回去!”
我推开甄珍的手,道:“我不!要么开门,要么我陪他一起淋雨!”
“你要怎样是你的事,这门,我说不开就不开!”兄长对我从未有过的霸道和强硬,让我微微一怔。
“兄长难道也不顾朝廷颜面了么?”一个堂堂的丞相雨天也站在廷尉府门前,这算什么?他不回答,我接着问,“难道兄长不怕陛下大怒,牵连徐氏一族吗?”
谁知,兄长笃定道:“陛下是明君,就不会!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送姑娘回房。”
“你们谁敢!”我厉声呵斥,一改往日温顺的性格,吓住了他们。我用力推开门栓,甄珍壮着胆子过来帮我,我们两个终于打开了厚重的大门。
见到狼狈站在雨里的他的那一刻,开始责备自己,为什么那天要用那些话去伤他。我走过去,走到雨里,站在他面前,只同他说两个字:“回去。”
“只要徐廷尉不答应、你不答应,我就不会回去!”他用坚定的口吻道,那双眼睛更是坚定。
我无言。他突然伸出双臂,把我搂在怀里,双唇贴在我的耳边。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被风雨飘摇的声音半遮半掩,听得不甚真切:“相信我……是真心……待你……好。”
耳朵一阵嗡鸣,刚要问他说的是什么。他的双手离开我的肩,我的身上仅留着他的那点温度,瞬间被抽离。他被兄长一拳打倒在地上。兄长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从泥泞的雨水里拽起来,作势要打。
我跪到兄长面前,拉住他的手,声音像是在哀求:“不要打他,他发烧了。”
“不打他,他不走!”
一想到我不答应,他坚决不回去。我立刻张口道:“我答应他,我嫁。我会劝他回去,不要打他,求你。”
“你居然为了他,跪下来求我?”兄长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从小到大,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个“求”字,无论是对去世的父母还是对他。他看着我,问,“你明知道他不是真心想娶你,你还替他求情?徐晴,你今天答应了他,有朝一日,他负了你,你不要到我面前哭!”
“不,不会……不会的。”我拼命摇头,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不会?是他不会负我?还是我不会跑到兄长面前哭?
最后,兄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再看向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拂袖而去。我竟是第一次不敢看他,哪怕是离开的背影。惭愧地垂了眼帘,向周围的下人命令道:“把丞相送到我屋里。还有,给他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服。”
***
他洗完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我从厨房端了姜汤过来,道:“你先把姜汤喝了,我去给你叫大夫来。”
他没有去碰桌子上的那只碗,反而抓住了我的手腕,起身道:“不用了。外面雨还下着,别把自己弄病了。”
是关心还是寒暄?不管是什么,都让我很不适应。假装无意识地拂开他的手,和他独处一室,有些无所适从:“你还在发烧,万一病情加重就不好了。再说,你明日上朝,陛下问起,难免兄长不受苛责。”
“你是为了你兄长才对我这样?”他松开我,坐下,看着那碗姜汤,开口道。
不是。当然不是!
我十分清楚,他要娶我,我既然答应了,就不能有更多的要求。比如,我不能说自己是喜欢他的;比如,我不能要求他的心里只有我一个……
我咬咬唇:“是。我不想连累我的家人。你贵为丞相,是我们徐家高攀不起,还请你不要怪我兄长。”
余光瞥见他在看我,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那都不是真心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以后你的兄长也是我的,我不可能怪他。他,只是信不过我,不放心把你交给我罢了。”
大雨渐歇,我俩的谈话委实尴尬,便重拾方才的借口:“雨停了,我去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转身,他从后面抱住了我。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脊背僵直。这样近的距离,能听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呼吸。他怀里的我,紧张得动也不敢动。
“你信我吗?”他突然这样问我。
“……我……”
我应该信你吗?我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要求?这样的问题一遍一遍地在脑袋里盘旋。
听不到也等不到我的回应,他终于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苏显恺,此生定不负你。”
这,是誓言吗?他原本不是我的,这样的话也原本不该对我说。我多想自己能永远保持这样的清醒状态,却,还是忍不住沦陷。在明知是谎言的谎言里,自欺。
***
我们的昏礼如期而至,许多女眷都羡慕我,攀附了丞相这枚高枝,幸得丞相垂青。只有我自己知道,在他心里我什么都不是。他决定娶我,是为了让另外一个女人安心。
婚房里,静悄悄的。偶而,喜烛会发出噼噼剥剥的声音。他端了合卺酒过来,从形式上我不该拒绝。于是,接过来,与他一饮而尽。
他靠过来,酒香浮动。我低了眉眼,不去看他,就好像这样他的眼里就不会有不甘和不愿。偏偏,他弯曲的食指轻抬我的下巴,好让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极不情愿地迎上他的眼,那双明亮的眼,一望就再离不开。他的薄唇凑了过来,将将碰到,被我猛然推开。
我豁然起身,急道:“时候不早了,丞相该歇下了。我去叫人来……”
“不是有你在吗?干什么还叫别人?”他打断我,语气温和。并没有因为我刚才的举动而生气,“还有,以后不要叫我丞相,叫我的名字。”
我表现得很谦卑,谦卑得有些煞风景:“徐晴不敢逾越。”他沉溺在自己的表演,我竟没有办法配合。
“我说过不会负你,就一定不会!我娶你不是因为……”
“不要说了!”
打断他,害怕他继续为我编造谎言,害怕自己依赖着他的谎言存活。我重新走到他面前,褪去自己的深衣,拔掉头上的发钗,长发垂腰。然后伸手褪去他的,一件一件,床边地上全是我们的衣物。
我只穿着抹胸衬裙,把他按倒在床榻上,坐在他的小腹上。
他一直由着我在他的身上施为,终于开口:“你……”
“刚刚丞相不是说不会负我吗?这么快就后悔了?”
他狭促一笑。我微怔,他的演技真的是越来越好了。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不知怎么已经变成他把我压在下面。低头,深吻我的额头,道:“晴儿你这样主动,动作又这么慢,是要急死我么?”
我被他轻佻的言语吓到,红了脸,乱了心跳。
一夜,芙蓉帐暖。我,终为人妻,他的妻……
***
此后,我不再想他待我是否真心,就算敷衍的关心也好。也渐渐明白了,世上有很多事情追究不得。凡事求个明白,最后的结果只会让自己遍体鳞伤。也许我注定要在欺骗和虚幻里度过。
一年后,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永远记得正在朝堂上议事的他听说我临盆,火速赶回来,冲进产房时的紧张又担心的样子。躺在床上精疲力竭的我,在看到他的那刻,深以为自己应该是幸福的。
再后来,我过着相夫教子的日子,平平淡淡。如他所言,他没有负我。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放不下文絮的痕迹。慢慢的,我们走过中年,直至白头。
永元三十六年,冬月初十。洛阳城大雪纷飞,宫里传来丧钟的钟声。在位三十余年的陛下驾崩,皇后几次哭晕在陛下灵前。送葬的那天,我像出嫁的那天一样,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他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从邙山回到府里,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气氛异常沉重。
三个月后,太后因过度思念先帝,崩于舞雪宫。这个噩耗从后宫传来,我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他的所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该怎么办?
他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没有说一个字,而是默默把我搂在怀里,紧紧的。
一世短暂,故人接二连三地离开。我望着他的满头白发,心疼地抚上他布满皱纹的脸,而他的眼睛依然明亮。
他捉住我的手,问:“晴儿,我是不是老了?”
我摇头:“你永远是我初见的那个月下独酌的风流少年。”
他有些不满地皱眉,一本正经地问我:“为夫风流吗?”
我笑着摇头。他待我一直很好,没有纳过一个侍妾。我应该很满足的。
“如果到了那天,我希望是我先离开。”不知怎么,他突然这样说。
是不是因为她的离开,他已觉得生无可恋?急着想离开我?说什么此生不负,从没得到过他的心,谈何不负?
他又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还是摇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该知道。”他笑着,凝视着任性的我。我靠着他的肩,以为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的时候,他再次开口,“我是个自私的人,你能原谅我吗?”
这次,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任凭眼泪悄无声息地打湿他的肩头。可能是他感觉到了,将我圈的更紧。
那天,残阳如血,暮色深重。
***
第二年,他的身体一天不如天。一次大病,几次生死边缘徘徊。喜极而泣地看着醒来的他,他抚着我斑斑白发,打趣道:“本来都睡着了,又被你的哭声吓醒了,你哭得实在是,太难听了。”
我又哭又笑着扎进他的怀里,贪婪地汲取他的体温。曾经,我试想过,没有了她,他会怎样。现在,我怎么也不敢想象,没有了他,我该怎么办!
可能,可能一天都活不下去吧……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说自己是个自私的人。他心里记挂着她,让我活在编制的谎言里,永远走不进他的心。让我爱上他到不能自拔。然后又执意先于我离开,留我一个人!
他说过,为了我,能多留在世上一天,是一天。于是拖着虚弱的身体,又熬过一年。第三年的深秋,明月夜。他突然想看月亮,我们便搬了躺椅在院子里,并肩而坐。
“不知道我还能看几次这样的月亮。”
他一开口,就让我觉得悚然。马上拍着躺椅的把守,啐道:“说什么呢!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
他笑着点头,嘴上却在敷衍:“好好好,不说。我说过,此生不会负你。我做到了吧?”他得意地问我。
“谁知道!这辈子还没过完呢。”我故意这样说,希望、期望、奢望着他还能保持一分执念,坚持活下去。
他轻松愉快地道:“我先你一步离开,你不就知道了?”
“你真是个自私的人!”心里烦闷得很,表面上像是在开玩笑,“这么多年,我一直拿着你的谎话当情话听。你哪天不骗我,我都活不下去。”
“我确实自私,但……我没骗过你。”
“你说没骗便没骗吧!谁让我喜欢你呢!”
他的目光转移到我的脸上,眸子异常闪亮:“你第一次说你喜欢我。我也没有遗憾了……”
***
转一天,他的病情加重。昏迷中的他说着什么,孩子们叫我过去听,我竟不敢凑过去,害怕听到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这时,大女儿贴过去听,一会儿吩咐下人:“去,快去父亲的书房。东面的书架顶层,有个盒子,快拿来!”
一个精致的镶了玉的木盒放到我面前,我伸出手,颤抖地打开。当清楚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
在邙山遇见他的那一年,跟着他下山我不小心滑倒,摔掉了一只耳环。少了一只的耳环,后来也再没有戴过,没想到竟然被他捡到。我抹了抹眼泪,抽出里面的字条,苍劲有力的字迹,一看便知出自谁手。
上面赫然写着——怜雨不知情方始。
我磕磕绊绊地走到病榻前,问他,不论他能不能听到:“为什么才让我知道?我一直都不相信你,我怎么可以不相信你?”
苏显恺,你说,我们这一生算是相爱?还是算错过?如果算是相爱,可我偏偏把你的誓言当做谎言!如果算是错过,可你明明做到此生不负!
这么纠结的问题,我再听不到你的回答,哪怕是一句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