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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半山云淡映紫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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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有人擅闯边防,孤首先想到的会是你,却,又希望不是你。”
文絮一身男装,站在荒芜的战场上。他走近她,直到咫尺。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么冷漠的语气和她讲这样一句话。
他只知道,那双充满距离和陌生的眼睛注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她道:“你要灭我的国家,我不得不这么做。”
“那我呢?倘若你踏出这条国界线,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将来?”
她似乎听到了很好笑的话,轻笑出来:“一个一心征服天下的你,将来,只能彼此为敌!”
彼此……
为敌?!
噩梦惊醒,显恪一身冷汗。夜深几许,他都不敢睡,因为梦里的她要与他为敌!他倒要看看,她依靠的萧绎,能为她夺回几寸唐国土地!
丝屡晨曦透进来,正巧照在绕梁古琴上。蹙紧的眉才因为琴的主人稍有舒展,就因为山阳城传来的战报紧凑起来。
战败二字告诉他,萧绎已经出手了,而且是一鸣惊人的一场战役。希望显恺听到这个消息,会冷静下来,好好考虑如何应对卫国的反攻。
此时,显恺在奔赴山阳城的路上得知山阳一战,盈军大败。夺步下山阳,就无法渡河到达洛阳。盈国的战败再次给了他重重一击,一水之隔,不胜,他永远到不了彼岸。沮丧、懊恼、自责不断折磨着他。
六月十六,显恪如约抵达卫国甘泉。
夕阳西下,如同三年前的落日余晖,他亲自迎娶她。时过境迁,命运的捉弄之下,另嫁他人为妻。
长风盈袖,茶色的双眸映出天际的最后一抹亮色。第一次,他从“夕阳西下几时回”中读出了昔别眷恋和沉重不舍。
穆渊亲自出宫相迎,从万千思绪中走出来。掩盖住眼中的一切,神色如常地随着礼乐声踏入甘泉宫。
一进大庆殿,顿觉丝竹乱耳。卫国的礼乐之声大气自如,并不嘈杂聒噪,乱的只是显恪自己的心罢了。
另一边,紫宸殿中有一娇美女子身着紫红秀锦嫁衣,头顶紫金凤冠,却与灼华无关,有的只是静若莲池。如夕照聚散了无牵挂,似乎她的一生一切都是轻轻浅浅的,无悲无喜亦无忧。
她以为她可以足够平静地面对这一切,直到萧绎走进来牵起她的手,直到他牵着她走进大庆殿,直到她无意抬眸撞上了久别未见的茶色瞳眸。
她不知道他会来,她慌了,由不得自己的轻轻颤抖。
“你在害怕?”萧绎的嗓音低低的传来,“你看清楚了,是他先不要你的,灭你国家的也是他。他是你的仇人敌人!”
她无意识地紧紧抓住他的手,寸长的指甲嵌入他的肉里。他狭促地看了她一眼,把被她蹂躏的手解救出来,自然而然地放在她的腰际。明明是怕疼才这样的,落在众人眼中尽是亲密之举。夫妻二人,同样的紫衣红纱,同样的紫金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对绝世璧人。
这时,卫国观礼的朝臣说了句:“君上与夫人真乃绝配,天下再无出其右者。”
卫国上下对文絮的来历心照不宣,只对外称卫公迎娶一位唐国翁主为妻。卫国国风开化,没有男尊女卑的概念,更没有好女不嫁二夫的传统。
萧绎趁机向显恪瞥了一眼,显恪根本没在看他们,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只半垂着眼帘坐在那儿,没有任何真情实感流露出来。萧绎心中暗讽,苏显恪城府至深,以为板着一张英俊的脸蛋儿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他就不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样的算盘了么?
殿外的天色从醇红绛紫演变成星光点点。
随便萧绎怎么摆弄,文絮都极为配合地完成了将近一个时辰的繁琐异常的宫廷昏礼。其实卫国的婚典并不是像今天这么冗长,只不过碍着某人在场,有意为之。
在最漫长的一个时辰里,文絮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昏礼可能会被他打断,他可能会站出来责怪她,还可能什么都不说直接把他带走,再可能把她和萧绎一起谴责辱骂一番拂袖而去。而这些可能都很难成为画面,呈现在眼前。因为那样做的话,他就不是满眼尽是天下事的盈君苏显恪。
典礼开始到结束,他始终一言不发地独自坐在那儿。她矛盾地希望他做些什么,又觉得他什么都不做最好,又或者说他本不该来。让他们直面彼此的决绝,不顾彼此的尴尬。
众人入宴席,卫国人的目光终于不再集中在她和萧绎的身上。于是,她忍不住大庆殿的空气稀薄,独自跑了出来,躲回紫宸殿。
她只顾着跑,却没有察觉大庆殿早已经没了他的影子。卫国的朝臣也早已经遗忘了这位低调得不能再低调得盈国国君。
她跑得很快,里衣浸了汗,贴在身上,尽管耳边有徐风吹来也不够凉快。紫宸殿被茂盛的梧桐树遮掩着,寝殿里的光亮从叶子的间隙中勉强投出来。忽而,一个人影出现在一束细光之下,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拉进树影里,按到树干上。紧接着,唇上一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鼻息扑在脸颊。像婴儿的手,轻轻的软软的,撩拨起她身上每一根神经。
一刹那,她险些哭出来。还好,在他企图撬开她的贝齿时,她狠狠地咬上了他的唇。一股腥甜的血气杜绝了她的沉沦,也阻隔了他的冲动。
她推开他,那凉薄的唇还挂着她咬出的血珠。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沉郁的眼眸凝视着她,她知道这样的眼色说明他是在生气:“跟我走!”低沉的嗓音响起,他果然是在生气,而且已经达到了愤怒的顶端!
“这是我和卫公的寝殿,不是盈君该来的地方。请回!”她远比她想象得洒脱,因为她没有多看他一眼,多说一个不该说的字,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天知道,她急着离开,是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无论是恨,还是……爱!
“别闹了,跟我回去。”他来,只有这一个目的。
到现在他还和她纠缠不清,那好,她就和他分得明白!
“敢问盈君是让我以什么身份跟你走?是卫国国母?还是盈国君夫人?哦,对了,我怎么忘了,君夫人文氏暴毙,是君上亲自下诏昭告天下择日另立姜成蝶做君夫人的。也是你,逼我来卫国的!”
每一个字都是一根钉子,钉到他的心上。他竟然无可辩驳,低落着道:“你嫁他无非是想盈国退兵。我答应你,你可不可以不要留在这里?”
他知道她对他的心已死,不强求她跟他回去,只要她不嫁给萧绎。
“我凭什么信你?”她瞪着他,朱红的泪痣衬得那样的眼神格外凌厉,足够把他千刀万剐一般,“你做的一切都有你的目的,偷袭王兄的车驾不就是为了挑起两国战事吗?现在我就要留在卫国!看我夫君是怎么把盈国打得丢盔卸甲的!看你这个伪君子贻笑天下!”
她字字如针,针针见血。可她就是觉得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终于明白,她从没信任过他,他也从未给过她安全感。而他并不明白,很多时候,他只是欠了她一个解释。恰恰他就是不喜欢解释的人,伤了就是伤了,解释无非让自己好过一点。可他不要,宁愿背负更多的愧疚。
扶着额头,轻笑道:“你明知道我不在乎一场战争的输赢,何苦找那些借口去蒙骗自己呢?是因为这样,才有勇气离开我么?”
“呵!”她撇过头,冷笑,“盈君还真是自信!”
“是我自信吗?”他扳过她的肩,“如果是我一厢情愿,为什么你不敢看我的眼睛?”
杏子一样的眼睛将要露出犹豫和彷徨,突闻萧绎扬声道:“盈君走错地方了吧?这可是我的寝殿,不是你的盈宫。”萧绎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他只是沉默,一错不错地看着文絮。
萧绎看了看他们两个,随意地笑了笑,很释然地说道,“我还在想,盈君何等胸怀,能不远万里跑到这来看自己的女人嫁给别的男人。原来,你是来搅局的……无妨!我可以让你先解决个人恩怨,但最好不要太久。春宵本来就苦短,我可不想你占用我太多的时间。”说完,闪到一边,双臂交叉在胸前,没所谓地看着他们。
文絮侧过头,淡淡道:“我跟他没有恩怨可谈,也不想看见他。”转身,一边走进寝殿,一边重复说,“再也不想……”
眼看她的身影就要隐匿在阑珊的烛火里,眼看他们的过往就要因为她的宣判而灰飞烟灭。他不能自持地上前拉住她,却被萧绎揪住伸过去的那只手。
萧绎脸上堆着妖媚的假笑:“作为男人我允许你和我的新娘说这么多废话已经很难能可贵了,盈君也该适可而止了吧?”话音才落,只听他扬声怒喊,“来人!还不把盈君请出去!”
随后便有四五个带刀侍卫围上来,显恪冷笑:“我倒要看看卫公是怎么把我请出去的!”
话落,趁面前的侍卫不备,一道冷光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侍卫腰上的佩刀已经被他握在手中。顷刻间刀刃碰撞的刺耳声不断,惊醒了树梢上栖息而眠的黄雀,拍着翅膀鸣叫着飞进漆黑的夜幕。
别人的刀虽然没有自己的佩剑用着顺手,但应付几个区区内宫侍卫并不是难事。他从六岁开始习武练剑,不论手里握的是剑还是刀,速度从不输人。就算敌众我寡,每招每势看起来依然是那么的从容不迫。刀剑无情,驾驭它的人亦是如此,只有这样才能无所顾忌,没有破绽。只是从她出现的那刻起,他再不配“无情”二字。萧绎没有想到剑术高超的公子恪,耍起刀来也不逊色,随身侍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文絮小心!”
突然听到她的名字,将要落下的刀一顿。双方交手,一刻的迟疑,都可能迎来致命的一击。果然,他的心口暴露在横扫而来的刀刃之下。
萧绎求胜从来都不拘一格,只要能赢,无所谓什么样的手段。所以,他故意喊出她的名字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是一国之君,萧绎定然不会傻到让他在卫国有所差池,不过威吓罢了。衣襟被划破,入夏穿着单薄,也划破了肌肤,慢慢浸出血来。
文絮躲在里面,把一切都看得清楚。跑过去,根本没有在意他伤的是否严重,喷怒地盯着那张俊美的脸,凉薄的嘴唇蠕动,听到的还是那句话:“离开这里。”
她恼怒极了,一掌,清脆地打在他的脸上。冰冷着说道:“苏显恪!究竟要怎样你才明白,我们根本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了,所以,也请你不要干涉我和谁在一起!”
他望着她倔强的眼神,这一刻,他已经不是翻云覆雨的一国之君,她的话像车辙从他身上反复碾压,只一瞬从他眼中闪出太多种情绪。
“你说过,就算我们再也不见,还是会想我的。”他说的像个孩子,任性地以为她还爱他的孩子。
而她却是这样给他解释的:“那不过是为了偷令牌,哄骗君上的话罢了!”
“呵呵……”他笑着,胸前的衣物沾湿了紧贴在身上,心口的位置却觉得空空如也。他明知她拼尽全力也要和他斩断一切联系,明明知道,还是要问,“那么,我现在在你心里算什么?”
“一个一心征服天下的你,将来,只能彼此为敌!”
“为敌?”大脑一片空白,梦里的情境果然还是成了真。如此,他终于可以释怀了,眸色陈冷,言语如常平淡:“如果这是你真心想要的,也好……”
颓然转身,艰难地迈出两步。突然被萧绎拦住,文絮以为萧绎要为难他,才要凑前又被萧绎用眼色按住。
萧绎媚邪一笑,在他耳边低声道:“所谓天意弄人也不过如此,上次见面是在文絮的册封典礼。谁能想到今天她成了我的新娘,呵呵……”
那张俊美出尘的脸如冰封,纵然心如刀绞,也不露分毫痕迹,恍若未闻。
这个带有撕裂般的疼痛的夜晚,她一辈子都很难忘记,还有从未见过他如此落寞孤寂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