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云烟》东已

1、忘川彼岸

　　悠悠忘川，魂神于归。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悠悠忘川，魂神于归。子非良人，怎知我情深？

　　阿妈说人死之后，魂魄就会飘到一个叫忘川的地方，那儿漫山遍野开着一种叫曼殊沙华的花，红的好像从人眼里流出的血泪，远远望去就好像连天的大火一般，照耀着通往冥界的路。那花儿散发着一股独特的香味，那些魂魄闻到这种香味就会记起自己的前世，然后在漫长的投生之路上流下因错失挚爱而悔恨的泪水。亿万年来，他们的泪水浇灌着那里的花，那里的花也因为泪水的浇灌变得更加妖冶。阿妈说，那花还有一个悲伤的名字，叫彼岸。彼方之岸，死生相离，纵有千般不舍，却无人诉说。

　　烟雨确定此时的自己许是看到了阿妈口中的忘川，那火红色的世界此时如此真实的展示在她眼前，刺得眼生疼。耳边似乎有谁在和她说话，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腿似乎被灌了铅块，却又有种走在云端的飘忽感，她甚至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用腿走路。远处传来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像是娶亲的喜乐，却又有种让人想哭的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终于可以停下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弥留之际，她好像看到了天上的一双星，很美，很亮。她伸手想要握住这稍纵即逝的光，却控制不了身体不停的向下坠落，就在她快要被墨一样浓稠的黑暗吞噬殆尽的时候，那一对双星似乎闪了一下，接着从远处传来一个渐渐清晰的声音“你怎么样？”

　　黑暗的四周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烟雨眯着眼适应着逐渐清晰的世界。眼前依旧一片火红，不过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朦胧飘渺的感觉。

　　“你怎么样？还能撑住吗？”是刚才那个声音，烟雨寻着声音看过去，见到了一张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脸，每一处起伏都完美的像父神赐予的珍宝一般，又或者那张脸本就是父神精雕细琢下的极品物件。

　　那人被她盯得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说“把这个吃了，后面还有很多规矩，怕你撑不住。”

　　烟雨感觉自己手里被塞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个馒头。馒头？看着塞进手里的馒头，她浑身一惊，这才想起眼前的这火红的一切原来不是阿妈口中的忘川彼岸。

　　半个月前她的部族被黎国打败，族长为了讲和，遣了一众精挑细选的美女随着五十车珍宝浩浩荡荡地进了京。本来做为大巫祝的女儿和继承人之一，她是不允许离开部族半步的。无奈她自出生身体就散出一股淡淡的沉香木燃尽的气味，而且这气味随着她情绪的起伏浓淡不同，甚是奇特。这次黎国大败古族，族长盼着身怀异香的她可以得黎国皇帝的赏识纳个后宫，她便没的选，只得接下这护族的重担。

　　谁知命运弄人，她们连黎国皇帝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一个没见过面的宠妃给遣到了内务局做杂役。原本还担心自己体内异香会引起旁人的注意，没想到一个多月过去了，她竟安然无事。果然还是阿妈的巫术有效果，以前每次自己施这术最多就能撑个个把时辰，要不了一天，这身上的味道就渐渐变浓了。本以为隐了身上的香味，她便和旁的女子并没有太大区别，她倒也乐得清闲，每日在内务局里洗洗衣裳盼着哪天有什么天大的好消息那黎国皇帝能大赦天下把她们放归故里。没想到“命运弄人”这句话原来并不是只有让她洗洗衣服这么简单。

　　古族的族长暗地里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内务局的那些大人们同意让她在黎国皇帝给他七弟办的生辰宴上献歌一曲。据说这皇帝的七弟，也就是现如今的七王爷可是这黎国皇帝极宠的一位，为了和他下棋，皇帝可以连正在生产的妃子都不顾。不过对于男子来说，女子只不过是个生养后代的器物。普通人家的妇人尚且不敢在自家老爷面前大声讲话，更何况是这天下佳丽汇集的皇宫。任再怎么美的女子，在这里也不过就是皇帝信手拈来的花草，同书案上摆的笔墨砚台没多大差别。这后宫女子的生命就好像秋夜里薄凉的月色，除了守着属于自己头顶上这片方方正正的天渐渐等待自己年华老去似乎并没有什么旁的事可做。

　　本想着硬着头皮献完歌就继续回内务局里当她的浣女，却声音惊艳四座竟被留下来伺候官员们的酒水。如果不是那个不长眼的大人借酒想要撩开她的面纱占她的便宜，她大概也就这样安静的伺候完酒水就回了内务局。如果不是她当时反应太大弄急了那位大人，众人大概也不会注意到她在的这个角落。如果没被人注意到，或许一切还有回归原点的可能。又或者她自己仔细些，在头天晚上给自己占卜一下，在寻个理由推了这差事，她或许还有继续安稳下去的可能。

　　不过，一切都晚了。就在她被那个大人打的快动不了的时候，一个听上去有些慵懒的声音淡淡地说了句“牛大人，难道你与本王同一个生辰么？”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让那位大人慌忙收了要落下的拳头，这个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抖地缩成了一团，不停地磕着头说“微臣不敢，微臣万死，微臣……”

　　烟雨并没听清那位大人后面说了什么，只觉得当时眼前越来越模糊便什么都不记了。等再睁眼，已经是几天后，听着身边的小影说是七王爷救了她。许是七王爷心善，不仅专门遣了人给她送了治伤的丹药，还特地嘱咐了内务府的大人们让她好好养伤。可内务府的大人们似乎对这个七王爷的话有些误解，这些天竟派小影看着她，除了如厕，其他时间全都不许她下床。偎在床上的烟雨着实受罪，每日动的最多的就是嘴皮子。小影比她进宫早几年，日日和她闲扯倒也知道了些关于她这个救命恩人的事。

　　传说这个七王爷是个极美的人，就连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见着他也得失神半天。烟雨努力回忆着那日宴会里的“美人儿”，许是离的太远，并没有记起有谁美得天上地下只此一人的。他为人和善，经常帮下人们出头。嗯，这个倒是，如果没有他那天帮自己，恐怕自己现在在哪儿都难说。不过这七王爷似是对男女之事并不感兴趣，早就过了适婚年龄却并未娶妻，就连小妾都不曾有，只是对征兵打仗之事很上心。再有，就是他和皇上关系非同一般，皇上对他是一个宠，他对皇上也是有求必应，甚至不避嫌的与皇上和衣而睡，不过对外是说在研究棋谱。所以，难免会有“断袖”这种说法出现在他周围，不过他也似乎并不在意。

　　不管是不是断袖，总归是自己德救命恩人，烟雨本就不习惯欠着别人，所以在身体无恙后跟大人们告了假准备去七王爷府上亲自道谢。谁知一打听七王爷竟在宫内，这也倒省了她跑出去了。原本自己就没什么方向感，再加上这京城她总共就那次被当作“礼物”入京时逛了一下，真要是让她去找七王府，怕是找得到回不来。

　　那日她到了御花园，远远的看着一个穿着龙袍的人，想着应该是皇上。他身边一席白衣同他有说有笑的，应该就是那个断袖七王爷了。烟雨捉摸着等着七王爷从皇上那里出来回府时，在路上把这个“谢”给说了，却没成想等了半天又来了一个穿着大袍子的人。看模样，像是漠北的民族。烟雨并不敢靠近，所以并没有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她只是在远处等了好久，才等到七王爷和皇上做了别，她便连忙在他回府必经的路上等着。眼看着七王爷快要到跟前，她连忙跪在地上说“奴婢感谢七王爷救命之恩。”却并不敢抬头看，之见着一双好看的白色云锦鞋子停在自己跟前，却并没回她的话。

　　难道跪错了？要是跪错了可真是丢大人了，这回可绝对够整个闲的发慌的皇宫当笑话讲上一年的。云烟脑补着自己变成各种版本笑料的场景，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正犹豫着要不要抬头看看确认一下，却听见一个清澈的声音飘到耳边“你是？”

　　“我……啊，不……”烟雨意识到自己慌张间竟忘了要用“奴婢”，连忙改口，却被那个声音打断“不怕的，这里就你我二人，并没有旁人，你不用拘谨。起来回话吧。”

　　烟雨谢了恩，站起身来却仍然不敢看七王爷，只得讲视线落在了他腰间悬着的一块玉珏上。那玉玦绿的发亮，在阳光下竟射出七彩的光晕，甚是好看，只是形状像是把倒着的小伞，看上去总觉得是佩戴的人把它戴反了，可玉珏下的流苏是正的垂下来，并没有反。烟雨盯着玉珏出神，并没有听见七王爷的问话，待她晃过神来，才发现刚才七王爷叫她抬起头来，这才把视线收了回来，抬眼迎着七王爷的目光看去。

　　原本云淡风轻的七王爷在她抬头的一瞬间微微的皱了皱眉，后又恢复了本来的淡然。烟雨忽的想起进京前阿妈叮嘱的话，说这些大人们竟是些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尤其是这皇宫里的人，有时皱一皱眉就是一条人命。难道，自己刚刚其实并不该迎着他的目光？是自己失了礼数么？想到这烟雨顿时觉得后背发凉，她可不想像前些天的那个因为采露水没有注意到有娘娘经过被赐死的丫头，还没熬到大赦就这么死了。

　　烟雨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却听得空中又飘来一句“你这眉目我倒是有印象。你就是我生辰那日被牛大人打的丫头吧？怎么样？伤好些了吗？”

　　“好，都好了。所以……”烟雨也不知该找个怎样的句子来表达自己的感谢，怕说的轻了轻贱了王爷，又怕说的重了把王爷吓着。只好悻悻地低头递上了她绣的荷包。

　　“你这是想谢我？”

　　“嗯，奴婢谢王爷救命之恩。”

　　“即是救命之恩，你一个荷包就把我打发了？”

　　“啊？”烟雨一愣，本能的抬头朝七王爷看去，只见七王爷依旧淡淡的模样，似乎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出自他的口。

　　“即是救命，你便以身相许吧。”

　　回想那天，烟雨只记得七王爷人如其衣，淡淡地丢下这句，淡淡地飘走了，只留给烟雨一个消失在庭院深处的背影。那天的一切都那么淡，淡到连她都不确定王爷是否真的说了要她以身相许的话。直到圣旨和火红的嫁衣真真切切的摆在她面前，她才晃过神来。可一向不近女色的七王爷，为何突然要娶亲？还是娶她这个外邦送来的婢女？她想破脑袋也没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