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颜之凤凰绝响》远声流光

1、序幕

　　傍晚的夕阳悬挂在天边，墨一般颜色的苍岚深邃的矗立在地平线上，橘色的光辉深深浅浅的点缀着，天边云彩舒展，柔和的风缓缓而过。女人伫立在山谷外，身上一件雪白的长裙随风微微舞动，长发披散落下，一根木质的云簪子束。她的模样清丽可人，又别有一番超凡脱俗的味道，只是如今，她微微蹙着眉，看起来似乎是有什么苦恼。
　　她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不足月的婴儿，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唇色也不似正常幼儿的那般红润，也许这便是女人苦恼的原因吧。孩子甚是好动，看起来不愿意被这柔软名贵的雪绸缎包裹住，两条小腿使劲的蹬着，小手在空中挥舞着，像是抓住了什么似得，娇嫩的小手掌握成拳头，笑嘻嘻的眯起了眼睛。
　　远方的落日正一点一点的下坠，微微点缀着些许透着橘色光彩的天空显得格外澄净，橘色的夕阳染红了西方。
　　女人眺望着远方，她的眼睛里微微透着些许惆怅，很小的时候，她喜欢背着所有族人包括她姐姐，偷偷的溜出海面眺望西方的落日，看着橘色的夕阳从云间迸发出璀璨的光来。然后等风来，海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天上的云也跟着变化，不变的是那橘色的光。等整个落日一点一点被海平面吞噬，黑暗遮掩了天空，群星点缀的时候，她就会意兴阑珊的回到海底，仍旧是偷偷摸摸的。那个时候，她总是想着，要快点长大快点长大，可是漫长的时光过去了，她仍旧还是那个模样。
　　她最嫉妒的是有一天，原本和她面目几乎一般无二的姐姐突然拔高了身子，五官也变得带了些成熟的韵味，连带着某些东西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可是她呢？仍旧是那个模样。
　　直到现在……她看了眼怀里的孩子，孩子那么小，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的脸看，粉红色的小舌头微微吐出，两只手似乎是在空气里抓住了什么，小小的手掌攥成拳头，接着自己无声的笑了，大眼睛眯成一道缝，包子一般的小脸多了几道褶子。
　　月华用手指轻轻触碰着孩子的脸，孩子好奇的望了月华一眼，然后伸手一把抓住月华的手指，脸上依旧带着笑，洋洋得意的样子。她紧了紧手里的抱被，上好的锦缎柔顺无比，她仔细的检查着，忽然在孩子澄澈的眸子里看见了她自己的脸，她楞了一下，呆呆的凝视着，随后撇开目光。
　　孩子依旧握着她的手指执拗的不肯放开，可是月华却有点不敢看这个孩子，空气里好像有什么紧张的气氛蔓延着，无形中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脖子，她有点透不过气来，只是……月华突然有些迷惘了。她仍旧望着远方落日的方向，直到太阳落下，天地黯淡下来，星辰紧接着布满。
　　可是她再也回不去那片海了。
　　她和林天一暂住在这个小山谷里，他们搭建的木屋旁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每到秋天，桂花的香味可以溢满整片山谷。毗邻桂花树的是一条小溪，小溪几乎是横穿了整个山谷，落花缤纷的时候压根就不用去刻意的钓鱼，随便一抓就能入手。那个青年喜欢躲在树后偷懒，更多的时候他是挽起裤腿把脚浸泡在清凉的溪水里。山谷里花草萋萋，绿树成荫，不远处被先来者栽种了一大片的桃树，凭的是消遣时光的好去处。
　　林天一就站在女人身后，静默，他将一件厚实的毛皮大衣披在她身上，仔细的给她束好。女人自从生了小包子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可是她却一直不曾在意。林天一有些心疼的望着自己的妻子，女人的眸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欣喜之类的神色了，他知道她一直都对当年没有保护好小包子的事情耿耿于怀，可这不是她应该承担的。林天一犹豫了很久，垂眸望着女人怀里的孩子，他有点不敢看她，问，“月华，你后悔吗？”
　　“后悔？”被唤作月华的女子身子抖了一下，嘴巴里含糊的念着着两个字，“可是后悔什么呢？”她微微仰着头望着浩瀚的苍穹，漫天璀璨的星光，“后悔背离了姐姐和你在一起，还是后悔生了包子？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只是后悔当初没有早点告诉你我的身份罢了，如果你望而却步，那我们就一拍两散，你回你的宗门，我留我的族地。”月华轻笑了一下，眸子里多了分生气，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那我可不曾后悔过，无论你的身份为何，我都不管，只要是我林天一喜欢的女子，就算是天王老子内定的，那我也要抢过来。”林天一油嘴滑舌的说，他顿了一下，望向月华手里抱着的满是笑容的孩子，欣喜的问，“包子今天的胃口怎么样？”
　　似乎是触到了伤心事，月华嘴角的笑容微微隐去，语气也没有了之前的雀跃，带着点淡淡的伤感，迟了几秒才回答，“还是那样，只能吃一点点，吃多了都会吐出来。”她低垂着眸子，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语气也带了些哽咽，“其实都是我的错，”风从山谷的一侧吹来，月华披散而下的长发被风吹起，“都是因为我。”她来回念着这一句，仿佛有了执念一般。
　　“媳妇，这不是你的错。”林天一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自己的妻子，这两年的时间里她一直活在自责中，但明明只是只是个意外。
　　可能所有母亲都会下意识的把孩子受伤的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吧。
　　林天一紧紧抱住月华，下巴轻轻搭在月华的肩膀上，他俯视着月华怀里的孩子，孩子的眉眼几乎和他一模一样，他微微咧开嘴，无声的说，小包子，你娘为了你受了这么多罪、吃了这么多苦，你长大了，要好好孝顺她，知道吗？可是小包子还不会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父亲说了什么，只是望着青年稍稍咧开了嘴角。
　　林天一侧过脸，整个脑袋几乎全部压在月华的肩膀上，他望着月华的侧颜，白如凝脂的皮肤几乎看不见毛孔，精致的五官叫人看了心中痒痒，但是现在，绝美的脸上带了点伤感。他忍不住凑上去一些唇几乎贴在月华的脸上，轻声安慰道，“媳妇，别想了，这两年如果我们做了这么多，包子还是活不下来的话，那就是他的命数……”林天一说到这里，连他自己也顿了顿，可是这是他的孩子啊，他怎么能忍受自己的孩子被所谓的命数束缚？话锋一转，林天一的语气徒然坚定，“什么命数，我的孩子不该有什么命数！他不应该一生下来就和我们受苦，他不应该跟着我们奔波劳累，我要这天，再也不能给他伤害！我要这地，再也不能给他苦罪！”男人望着天，语气坚定，“若我们的孩子仍受这苦厄，我愿以半仙之力替他洗精伐髓，愿以半仙之体替他承受苦厄，愿以半仙之神，庇佑他平安长大。”青年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不可闻，天上闷雷阵阵，他望着睁大眼满脸惊愕最后却恢复平静的月华，轻笑着问，“怎么啦？”
　　可是，豪言壮语……
　　“你说我后悔什么呢？”月华笑了笑，倚靠在林天一的肩膀上，“我现在什么也顾不上想，后悔还是不后悔，就让它见鬼去吧，我只想着啊，小包子能平安长大罢了。”其实月华也都清楚，这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为了求宝在南部火山外跪了数月之久，后又加上了青年老师传下的镇宫之宝，如果这么多加起来还不足够，那他们两个修为不到半仙的修者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她望着青年，可是青年距离半仙的修为还有半步之遥啊……
　　夜间的风有些刺骨的冷，林天一微微侧着身子不让风吹着月华和孩子，他想回屋子点上油灯，再烧起温暖的炉灶，好好的炖上几条鲜美的溪鱼给月华补补身子，橘红色的火光蔓延到整个屋子的时候，那才真的是温馨。
　　空气里传来了细微的剑吟声，风把它们从山谷之外传递到了山谷之中。林天一有些诧异，这时候会是谁能从宗门离开？他顺着方向看出去，可是远方的天空漆黑一片，不知道何时飘来了一片漆黑如墨的乌云将那一片天空遮挡的严严实实。
　　会是谁？
　　林天一望着山谷入口的方向，一道亮光把乌云撕破，锋利如剑芒一般的光亮几乎只是在瞬间便从谷口到了山谷中，望着来人，他吊着的心的稍稍落下了，但是仍旧没有放松警惕。
　　他侧着身子，一手轻轻的将月华推到自己的身后护住，林天一的身子着实算不上健壮，甚至略微显得有些瘦弱，但是他选择了一个巧妙的角度，牢牢的把来人的视线挡住。
　　那个人身着一袭白色道袍，道袍纯白没有任何纹饰，他须发皆白，明明应该是个老头子，脸上的皮肤却细嫩如婴儿。老头子笑呵呵的，眉心之间有一金色符文烙印，他缓缓从空中落下，手上拿着一柄雪白的拂尘，脚下一柄造型古朴的散发着浅金色光芒的长剑，一副世外高人的派头。
　　他将搭在左手手臂上的拂尘虚晃一下，从左手换到右手手臂上，脚下浅金色的长剑慢慢化成点点星光消散在空气里。老头子轻抚着自己颔下的长须，笑着拿起拂尘指着林天一，“别藏了，你小子什么时候那么多心眼了？老头子既然来了就肯定是知道你的事情，莫要拦着，让你妻儿出来给老头子见见。”老头子哈哈的笑着，用拂尘不轻不重的抽了下林天一，林天一脸上有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用力的朝老头子抱拳，恭敬的说了句，“大长老。”
　　“莫要做小儿女姿态。”老头子笑着扶起他。
　　林天一往边上跨了一步让出站在自己身后的月华，月华脸上也带着些许的敬意，因为抱着孩子，月华只是简单的弯了下腰，“大长老。”
　　大长老似乎十分满意月华，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落在月华怀里抱着的孩子，微微蹙起眉毛，“这……将这孩子的手予我。”似乎看出了什么，老头子语气难得凝重。
　　月华望着林天一，林天一点点头，她才抱着孩子将孩子的手交到大长老的手里。
　　一手搭在孩子的手臂上，脉搏跳动的规律从指间传递到大脑，老头子似乎楞了一下，手指上微不可见的透出一缕光，那道光在触到孩子皮肤的那一刹那便化成了星点，如水一般的渗进孩子的皮肤，几乎只是片刻的功夫，那些星点顺着孩子的血管游遍了他全身，然后复又化成一道光回到了大长老体内。老头子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但又于片刻之内敛去。
　　“你们竟然能在这时候求来南部火山那位的法宝？”老头子语气里满是诧异，他压低声音喃喃自语，“难道那位想把注意打到我玄宗上？”脑海里万千思虑浮现又被排除，随后无奈叹息一声。他晃了下手里的拂尘，又重新看向林天一夫妇，似乎有点恨铁不成钢，“虽然是为了这孩子，但是你老师的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你将……唉，罢了罢了。”他望着低垂下眸子的青年，摆了摆手，“莫要做小儿女姿态了，”随即笑道，“可否让老头子抱抱这孩子？”月华顺从的将包裹着孩子的包被递交到大长老手里，大长老看起来十分欣喜的样子，他眯着眼睛逗弄这孩子，“哟，小宝贝笑一个，大长老等你长大了，把所有绝学都交给你好不好？”
　　这句话似乎让月华心中萌生了其它念头，“这，这，大长老的意思，这孩子……”
　　“莫急，莫急，老头子方才为这孩子测骨龄，孩子看上去虽如那不足月的婴儿一般，但已经三岁有余了吧？”虽然是问句，但老头子的语气却坚定，他一只手的手指让孩子的手掌紧紧攥住，一边逗弄他的同时也不忘记说话，“老头子看过了，孩子只是生长缓慢些罢了，体内有两件灵物，叫人羡慕不已哦。”
　　林天一的修为虽比大长老高出一步，但是术业有专攻，论及养生之道他是拍马也赶不上大长老。听到大长老这么一说，不禁长吁了口气。而月华更是喜极而泣，她连忙用手遮掩住自己的脸，侧过身去不让孩子看到。
　　见月华哭了，青年连忙上前抱住她轻声安慰着，等月华喜笑颜开的时候，又见到大长老微微蹙起了眉，虽仍旧在逗弄着包被里的小包子，甚至拿他自己都异常宝贵的胡子给小包子玩，但青年敏感的觉察出些什么。
　　“大长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与弟子说吗？”林天一问。
　　在他的记忆里，从他刚进山门的时候，这老头子就已经身居大长老之位了，虽然老头子自称他们辈分是相同的。老头子性格率真从不扭扭捏捏，是个当机立断的人物，不知年岁的他机智如妖，只是老头子不愿搭理世事，一直深居故老相传的名分只在掌门清源宫之下的洞玄宫内，加上修为不俗，就连如今的掌教事事也要派人问上一句。若是大长老也心烦的事情，恐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了。
　　老头子斟酌了一下，随后说道，“既然问起，也便不瞒你二人，好叫你知晓，”他看着青年，“年余前，老掌门因为一心窥探天道而卸下掌门一职，若论及修为，你也知道，宗门内玄源已到半仙之境，随后便是距离半仙半步之遥的你和一步之遥的玄心。虽然辈分上你们叫我一声师兄，但你们都是老头子看着长大的啊，”大长老眼里露出缅怀的神色，他雪白的长须被小包子把玩着，“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老掌门离开之前特意派人去请了混元谷的神算子，请他来卜一卦，老头子虽然不清楚卦象上说了什么，但恐怕是凶非吉啊。老掌门最后将掌门一职传予了玄心，玄源任刑法长老，老头子托大仍旧担任大长老……”
　　知道大长老还没有说完，青年耐心的等待着，他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既不显得焦急也不显得烦躁，低垂着的眸子叫老头子看不清他眼睛里神色的变化。
　　老头子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你也知道你这妻子身份不凡，纵是你为宗门掌教也碰不得，是否？”青年点点头，“老掌教离开宗门之前有言，虽你犯了大过，但毕竟是他师兄的唯一弟子了，师伯当年为了护住掌教而死，今你虽有过，老掌教是拼死也要护住你的，已于玄心交代过，不可伤你分毫，若东海龙族之人敢对你刀剑相向，我道境玄宗弟子手中的剑可不是好相与的！”老头子说着豪情万丈，脸上是不容外人亵渎的光。
　　似乎突然加大的声音吓到了他怀里的小包子，小包子用力抖了一下。老头子连忙轻声安抚着，高举起小包子对他做鬼脸，完全不在意这个看上去如不足月的幼儿拽他的耳朵，抓他的胡子。
　　“太好了。”说话的是月华，脸上的笑容甚至来不及换下又重新挂上。
　　“那，月华呢？”林天一抬起头，眸子里有异样的光。
　　与青年对视了几秒，老头子长叹一声，“你既然明白了老头子的话，又何必问呢？”机智如妖可不是虚名，“毕竟是东海龙族之人，我玄宗能护住你，却护不住她呀。”说罢，又是一声长叹，见青年又垂下脑袋，老头子也不多劝慰什么，他知道多说无益，按照林天一的性格，要是能抛下月华才有鬼！如果青年是那种无情无义之辈，他也不会单独出来见他。心里想着，一手托住孩子，一手在宽大的袖袍里摸索着什么，片刻从袖袍里摸出一道玉质的符箓将它交于林天一，语气洒脱，“此乃洞玄宫唯一一份洞虚玄符了，关键时刻便远远遁去，隐姓埋名，做那逍遥的神仙眷侣吧。”也不待青年推脱，将洞虚玄符交到青年手里，就抱着小包子进了不远处的木屋。
　　这……身为道境玄宗一份子，又怎么能不知道洞虚玄符的珍贵呢？深吸了一口，青年携手月华，郑重的朝老头子的背影行了大礼。
　　起身后，见温暖的焰火里老头子眯着眼笑嘻嘻的逗弄着小包子，月华推了一下搂着她的林天一，道，“去把去年冬天埋在桂花树下的酒挖出来，再捞几尾鱼，和大长老好好喝上几杯。”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半句话，她想说，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了！
　　“好好好，对对，我去挖酒抓鱼。”林天一像是才醒悟过来，连忙将月华推进屋子免得她着凉，关上门后，急急忙忙的去桂花树下挖酒。
　　背对着青年，月华浅笑着，眸子坚定，脸上的表情微微带了点肃穆，只是一秒的功夫罢了，一切异样的情绪都被深深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