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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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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闭目养神,半晌没有回话,我以为他终于睡着了,便蹑手蹑脚打算退了出去。
刚走两步,却听他声音响起:“梁国之人,将心上人的名字刻在肩膀上,取长长久久之意。”
我双脚定在原地,心中好好咀嚼他这句话,支支吾吾奇怪道:“那你纹朵花干什么?”
他阖着眼睛,似乎进入了禅定之中。
心中霎时澄明,忽然想我在囹圄花院中被他戏耍玩弄,鼻子上戴了个硕大无朋的药丸,丢人现眼地晃悠了大半个府。他既然无法将人名纹在身上,只有取囹圄花为意。往事骤然涌来,不禁生出一声叹息。不过几年的时光,可世事往复如潮起潮退,无端端便是隔世。
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蹭过去期期艾艾道:“纹的时候挺疼的罢?我从没见过有人纹身,恐怕就是因,常人忍受不了这痛楚……”
可脑中忽然炸开,纷杂碎片般的记忆涌上心头,我并非没有见过纹身。夏姑娘的肩头上,是个深深刻入肌肤之中的“浔”字。
但依照清和所言,唯有梁国风俗如此,周国人并不惯有此举。
指尖不由得颤抖。“清和,我身边有一人,也是这般将心爱之人的名字纹在身上……”
若她竟然不是周国人……不禁怔忡,亲人骤散,旧友背弃,本以为万事尘埃落定,却如同骤然掀起的重幕背后,又是一桩残破不堪的真相。
清和一双眼眸澹然澄明,闲和道:“是夏文臻?”
右手一颤,不禁失声道:“你怎知是她?”
清和神色静若古水,半分不起波澜。“她的确是梁国之人,而非安国公之女。她本姓何,是父皇当初安插在周国的眼目,安国公自己也并不知情。”
我摇摇头,带着半分苦笑和犹疑:“安国公怎会连亲生女儿是梁国的眼目也不知情,未免也太过糊涂。”
清和披衣下榻,附身在熏笼昙花蔑中点燃烛灯,指尖撩拨开缠绕在竹蔑雕花间的发丝,不由哂道:“这就是安国公可怜之处。唯有这么一个女儿,却对她不甚上心,连被掉了包也不知道。”
安国公并非只有一个女儿。不过那个出身下贱、被他遗弃在腌臜巷子里的女儿,他从来不愿知道。只是国公府中金尊玉贵明珠般将养着的那个女儿,恐怕他也并没有万分在乎。
可夏姑娘长长久久在宫中,梁国虽灭,却不知她依然怀着怎样的心事。不由自言自语道:“那她如今……”
清和转首笑道:“她早废了。本是要她逢场作戏,谁知入宫之后,她当真看上了上官重浔,对梁国再没半点念想。后来父皇自顾不暇,没功夫派人处理她,恐怕她在宫中所做之事,也不过就是真正的夏姑娘该做之事。”
我默然,良久道:“那也好。”
清和神情闲和,半个身子倚窗慵懒道:“你倒不必担忧她。当初梁国用人太急,夏姑娘的性子天生不该是这一流人物。”
我点点头,撇开此事不顾,心中亦不由沉沉坠了下去,垂眼道:“我只是想,何时该回去了。”
他低沉沉唔了一声。
关于此事,我心中确实没有计较。叔父前日来信,我心知已经用仲阙同他做了交换,然而也仅仅只是换了清和一命而已,此外再不能做他想。即便叔父驾崩,以万民归心社稷安定计,凉铮与清和,也该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我离开京城,所借之名乃是复国之后祭祀大周龙兴之地,以告祖先英灵。然而实则是因清和在此地一百里外的东流山静养,便将大队人马搁在行宫,只不过带着少许亲侍悄悄来到山中。他身体极弱,不能挪动半分,幸而此间枕石漱流清气绝浊,可另缓缓安养清修。
两日之内,不能不回銮。然而回京之后,若是有半分露出清和行迹,便会有铺天盖地的朝臣上折,梁国太子已是疯魔之人,宽宥便如同是对死人的身后哀荣。可清和从出身到作为,无一不受天下人诟病猜疑。他即便不死,也不能为一干王公大臣所能容忍,更遑论若是知道其他,便是千刀万剐亦不足解。世间之情,并非都有一个容身之所。
清和伸出手,将我耳边乱发轻柔放在耳后,牵动唇角,温然笑道:“何必愁心?日后总有相见之日。”
我默然道:“你隐匿山中,从此就是与我无关的人了。日后相见,也只有数年之后,寥寥几面而已。”
清和移开目光,眼中寥落枯寂一瞬间划过,重新展颜笑道:“那也很好,千山语寄书信,总比不知一言好。”
他松开手,闭上眼睛,在月华下意态闲静宛如天人,嘴角含着一缕澹泊笑意。
“我想看着你,牵着你,保护你,时时刻刻都在一起。然而那日,终于看见你的时候,便觉得只要你完完好好地活着,就已经很好。”
庭中寂然无声,却能细细分辨出露重垂花,终于随花偕落于青石砖上骤然破散。
压抑住眼角几乎溢出的泪意,这几日之中,他闲时卧在水边躺椅上,摘个莲叶在头顶上遮阳,我便剥了各色嫩嫩的果肉,听远处有鹤清啸之声。料想神仙日子便是如此,山中一日便是千年,千年也是一日。
然而终究,只是两个偷得浮生几日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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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台上咿咿呀呀,少羽漫不经心听着戏文,桌上的点心碟子空了一大半。我闲闲搭话:“今日你带着神玑入宫,想起他过了年也有五岁了,是该好好择选一位师父。”
少羽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道:“陛下不是已经为他选了一位武备上的师父么?”
我摊开纸扇,乘着凉风习习,缓声道:“读书的师父还没有。神玑是你的世子,这个年纪读书本就有些晚。”
少羽混不在意,又掸了掸袍子:“这倒不要紧,我也是七岁才开蒙。”
说罢,他也感到自己有些不大上心,微微咳了一声,道:“我平日在家也教他些诗书。”
我默然无语。少羽自从与清秋子成亲,对于朝政再不搭理,成日与清秋子游山逛水。虽然没有耽误生儿子,但是却耽误了儿子的教育。上次我看见神玑闷闷地坐在小凳子上,这才知道他爹娘平日恩爱得紧,对他连吃饭穿衣都不太关心。
我重新扑打着扇子,道:“我为他看好了一位师父,等下便叫他好好见一见。”
少羽转头道:“是清和?”
我点点头。
少羽抚掌大乐道:“我将儿子拜托给你们二位,便可放心了。”
我啧了一声:“倒像是给你卸了好大的担子,人父做到你这个份上,真是绝了。”
少羽嘿嘿一笑:“孩子么,只爱生不爱养。”
我手中顿了一顿,心中默默骂着少羽。
少羽道:“不过,当初你从长诏手里夺来的这个,可真是人物。长诏王知道清和是他们故去大长公主的儿子,便挖空了心思想要他去长诏。清和此人,若是不活也罢,但凡活着,便给人多少念想。虽说长诏与大周关系好,但他效力于友国,自然也是让人眼馋心热。”
我厌恶闭上眼睛。“本来好好一件事,非让你说得这么……清和是个人才,他并非一道菜。”
少羽热络道:“本来么,那些日子朝中大臣一个个像是断袖似的上门百般拉拢,也是相当……有意思。”
我缓缓打着扇子,道:“也就是因为大周的臣子都有几分直性子,拗脾气上来了,偏偏不让清和回长诏。按道理若是在长诏,他是长诏王的血亲,于亲于理都该封王封爵。在大周却只是建极殿学士,官居三品,的的确确是委屈他了。”
少羽喟然叹道:“谁人能想到,清和当初在梁国因出身受到无比凌辱,却是个委屈了的长诏血脉。”
哪里何止是长诏血脉,他受过的凌辱,这一世都无法洗刷。我借他母族的血统向长诏王求援,也是出于万不得已。
虽然他本是个良臣,甚至可以做个圣主,可但凡同梁国缠绕不清,若是庸庸碌碌尚且可活,但清和之能加上这重身份,便令他连性命也堪忧。尽管他的母亲是长诏大长公主,但若无长诏证实确凿,天下自然无人会信,我只有求连珩相助。
连珩接到信后,思忖许久,当真动了将清和带回长诏的念头。无论清和这重身份是真是假,都是长诏可用之人。不过他的这念头只是一瞬,连珩自然是知道其中原委,若是不允,自然得罪于我,清和也绝不对去长诏,只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于是,便有了这番热热闹闹的好戏。
并无需过多动手,长诏王的姿态和立场,让清和变成了两国最炙手可热的贤德之人。就好似宝珠蒙尘许久,忽然待价而沽,大周的臣子生怕我为了与长诏修好放弃了清和,连日上奏洗刷清和与梁国关系,理由便是他既没有梁国血统,又被亏待,自然不生贰心。
我只露出踌躇为难神色,对朝臣道:“长诏与大周本就修好,不如孤做个顺水人情。”
此言一出,立刻遭到极力反对。言官极尽全力道清和是合虚上人之徒,长诏王之弟,此等人物若是不在大周而他国,后果不可设想。
如此,已无人敢动杀了清和的念头。他从此身在大周,却无形间有了一重长诏王的保护。
神翊三年,九月初七,清和授三品建极殿学士。那日他周身恍如冰玉光华,抬手抚冠,真实的恍如千百次的梦境。
虽然于他而言,于我而言,这京城只是繁华富贵一个金丝笼罢了。不过终究有一日,是要出这樊笼。
思绪渐渐扯回,少羽与我同在清凉殿中,清和侧身而立,淡然向少羽道:“临臻王托付世子于我,自然尽心教导。”
少羽笑道:“如此,便有劳了。”
说罢,他便称王妃头痛不适,需要陪护,便匆匆告辞。
我望着他离去的欢快背影,恨道:“临臻王一年中有八个月是在外游历山水,只恨俸禄官爵仍在,使他必须每年回京,不能全然归隐。”
清和细细摩挲着手中琉璃骨扇,一挑眉道:“你昨天说,将来想去何处?可是云台山?”
我笑道:“是啊,将来我们出了宫,赏便天下至美之景,再回到京城中,偏偏住在皇宫城墙底下,天天听早晚朝的暮鼓晨钟,想他们这一群人过得有多不开心。”
清和眼中流光闪动的笑意几能溢出,正待开口,却听门廊外有太监尖细的嗓子唱道:“谏议大夫求见——”
清和抬眼,讶然道:“谏议大夫怎么来了?”
今日并非清凉殿议政之日,况且方才去听过戏,穿着上便不大适宜见外臣。如此打扮,叫年过古稀的谏议大夫瞧见我与清和同在一室,怕很有些不好。
老头阔步行走的声音越来越近,然而环视一周,屋内连一处屏风也无,只有几株孤零零的花草耷拉在窗下。
地上堆积着成山的书简,正和宽阔的鸡翅木案面一同形成了封闭空间。这桌案下面极为宽敞,我平日仗着案子下有书简挡着,常常赤脚坐在案后,面见朝臣。若是成年人蜷缩进去,足足能藏匿五
人。虽然如此,我也未曾有一日将这地方派上捉迷藏的用场。然而今日情急,便在慌乱中将清和推到了桌案底下,那些成山书简严严实实遮挡住了他的身形。
只听那老头的声音越来越近,一想到谏议大夫这些日上折无数,朝堂上唾沫飞溅,皆是为了祖宗名号之事,着实无聊透顶。想起这位老头喋喋不休的身影,顿时觉得头大如斗脚底虚颤,便一猫腰也窜到了桌子底下,蹲在清和身侧。
昏暗中,清和用口型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轻声道:“不想听他啰嗦,他来来去去只是说些……”
剩下来的话被清和紧紧捂了回去。他一面捂着我,一面好奇地倾身凑到书简的缝隙之间。这个角度,只能瞧见老头颤巍巍的步履靠近,一缕尖胡子垂到地上,良久胡子缓缓抬起。
只听老头拉长了声调,缓缓道:“陛下承天皓徳,下恤黎民,如今国家安泰,也正是大祀之时。陛下可否看了臣关于此事上的第六封奏疏?臣以为,原本礼部所定的谥号不妥,首次为‘文’,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赐民爵位曰文。臣本觉得尚可,而后礼部以为单单一个‘文’字不足,定要改成‘庄惠’二字。然而臣以为既然不足,那么‘庄惠’二字,却远远不如‘文庄’二字……”
我掰开清和的手,绝望听着老头一番陈词,终于颓然瘫靠在桌腿上。这位谏议大夫,平时说话习惯低着头,从不看人,倒是把唾沫星子全喷溅在了脚下。不知何时他才能抬头,发觉我并不在此。
黑暗中,清和叹了口气:“这老头不是一般啰嗦……”
我俯过去咬耳朵道:“老头芳龄七十九,正当壮年,能从早朝说到午朝,人称‘朝中第一侃’。”
清和将食指放在唇上,轻轻道:“你方才声音大了些......”
我道:“他耳朵背,我们在这里说什么他都听不清楚。”
清和默了一会儿,眸子幽如深潭,道:“什么都听不清楚?”
我点点头,道:“嗯,有一次我……”
他忽然附身下来,将余下的话统统堵在喉中。
他的唇舌间有清新的梅花气,也有白垆酿的竹酒香,亦是四月裂帛时刻的白茶清澈。
灵台毫无清明,只听见迷迷糊糊地耳边传来极其遥远的声音,仿佛是一个老头。
“欸,公……公主?……公主?”
老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口中犹自忿忿碎念。
案前堆积如山的奏折哗啦一声坍塌而下,狭小蜷身之处,骤然倾泻入一室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