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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


  •   阿九半倚在花鸟水云榻上,我闲闲地为她打着鹅羽扇子,几乎将脸埋到脖颈里。

      有什么比这更难堪的事。他二人是璧人鸳鸯,我是怨妇苦秧。佳人玉手剥葡萄,递送到他的唇边,而我的手除了拿剑拿刀……想不出拿什么别的合适。

      阿九微不可察地看了我一眼,想来是我手下扇出的风有些肃杀。

      这情景……不能算是难堪罢,众人瞩目之下却犯了浑,那才叫做难堪,可如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这台上正经是才子佳人的好戏,丫鬟小姐各司其职,我算什么角儿?

      身边这梁国太监极为乖觉,还在满面带笑地絮絮叨叨:“……我们王爷对于辛离姑娘,当真是用足了真心。奴才嘴拙,倒是说不出来这份意思,这份心意……”

      他清亮的眸子望着院中,闲闲道:“宁为同根连死之秋草,不作飞空之落花。”

      心中有一刀刀如凌迟一般的痛苦。手中扇子似有千钧重,几乎半分都抬不起。阿九回过头道:“你且去我阁子里,取凤首箜篌来。”

      恍如大赦般逃出了含英殿。我瑟缩在荒无人迹的廊柱旁,将头深埋在腿间,紧紧抱着自己。

      是这样卑微地,仰望着他们绝代的爱情。

      知情苦,知嫉妒,无可奈何,致死不休。这是人间极苦,撕扯纠缠如疯魔。

      头顶传来人语:“你是……熙桓公主的侍婢?”

      我凄凄惶惶抬头,是个长乐行宫的宫女。

      “可是伤着哪里了,看着恹恹的。为何在此?”

      我起身道:“风有些凉。公主兴致好,叫我取箜篌来。”

      她施了一礼,不再顾我,回头去应付她的差事。

      凤首箜篌,凤首箜篌。心头牢牢转着这四个字,半分不可把心思偏到别处去。这是护身的天罡罩,红尘有什么声响也尽数消弭,若是离了这四个字,那便刀劈斧砍,粉身碎骨,万死也不能噬灭——

      飞跑着取来了箜篌,抬脚进入含英殿的时候,脑筋忽然一动,阿九她平日不弹箜篌,今日为何要这物件了?

      唯有……唯有当日我们同在合虚上人的身边时,每日黄昏,我闲来无事,随意拨弄两声。

      而那番情景里,清和向来坐在树下,就着酒和落花,闭着眼听着箜篌。

      记忆只不过一瞬间流转,手中凤首箜篌几乎重得要坠下去。

      为何记忆中的那么多场景,都有清和的影子。

      然而阿九已经抬起手来,脸上挂着和暖的笑意,眼中却是炽烈的火焰,似乎能灼烧了清和:“孤不擅什么乐器,然而今日春和景明,若无丝竹便是白白辜负了光阴。孤想着,叫丝竹班子来倒也没什么意思,孤身边这个丫头的箜篌倒是不错,便叫她随意来一曲也好。”

      心中知道,阿九是为了唤起清和关于往日的回想,也是席间唯一我能稍稍得他关注的时机。可此时此刻,我只是想藏匿在暗黑的墙角下,永远不见天光。

      我正要推脱,却听清和冷漠的声音道:“不必了,”

      阿九愕然抬起头,他换了温煦如春水的口吻,轻轻执起辛离的手,道:“辛离擅筝,若是公主不嫌弃……”

      阿九同样漠然地抬手:“那也好。辛离姑娘才情高绝,想来技艺无双。”

      这是个明艳而温驯的姑娘。她有上翘如凤尾的眼角,却在清和面前低垂如鸢羽花。她含笑推辞再三,终于轻旋柔荑,筝音回转。

      唔,她弹了曲什么?放佛是《古别离》。

      把酒上河梁,送君灞陵道。去去不复返,古道生秋草。

      迢递山河长,缥缈音书杳。愁结雨冥冥,情深天浩浩。

      人云松菊荒,不言桃李好。淡泊罗衣裳,容颜萎枯槁。

      不见镜中人,愁向镜中老。

      这曲子听来,似真非真,恍如梦中。一个前朝已死的女子而已,同人世别离已久,纪念她的情意有何意义。
      阿九支着头,听完后漫声道:“姑娘何必出此悲切之声?红颜未老,又非白发宫女,悲音易生恶
      兆,姑娘这可不好。”

      辛离的脸色一分分委屈起来,无限凄苦,含愁含泪。偏偏在大周公主面前不敢有半分不满,只得起身告罪:“公主听了不乐,是民女的错。”

      阿九笑道:“起来,你也忒多心了些。将来是要做崤王妃的人,只需把心思放在崤王身上便罢,也不必顾及我们这些不想干的人。”

      一句话说得辛离惊慌不已,偏偏阿九预先说了她多心,只有咬着牙坐回原处,桃花粉面上一道红一道白,眼眶里泪珠打转。

      阿九转脸向清和道:“既然长诏王三日后才到,孤也要回去备着了。这位长诏王从前生长在汉地,对于汉家礼节十分熟稔,孤也不敢轻慢,免得唐突了他。”

      说罢就要起身,清和亦挽留,阿九辞谢。含英殿侍女太监恭声相送,我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辛离,她端然而立,笑意澹泊而疏远。

      梁国皇帝将我与阿九安置在整个行宫中最为疏阔的昭成殿。葱茏鸟树,青石漱流,隐隐有清凉意。

      “过几日长诏王前来,你可要私下拜会?”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木然道:“自然了。重浔嘱咐我,若要复国,必要取得长诏王襄助。”

      阿九迟疑道:“你若是心中烦闷,没这份心思……”

      我摇头道:“没什么可烦闷的。他如今心愿得偿,我觉得很好。”

      阿九微微叹了口气。

      “重浔告诉我,如今的长诏王极其佩服战国时期合纵连横之策,便为自己取名连珩,毕竟王族出身,姓名中需有玉意。”

      阿九点点头,道:“连珩当日是只是三王子,本来四处云游,后来喜好汉地风俗,便在大周扎了下来。昭王对他颇为礼遇,后来发现此人的确少年豪情,胸有大志向,两人生了惺惺相惜之意,竟成莫逆之交。连珩的父王庸庸碌碌,将大片疆土拱手让给了梁国,他心中颇恨,却无奈两个哥哥把持朝政,又只知道粗鲁蛮夷之礼,成日不思进取。”

      我向阿九道:“听说他性情孤傲,武功极高。”

      阿九安慰道:“连珩同你哥哥是故交,应当不会为难你。”

      我听得入味,道:“后来呢?”

      阿九道:“后来么,他回国后弑亲弑君,将两个哥哥和他那老弱的父王一并杀死在宴上,又拿雷霆手段镇压住了长诏贵族,他便成了长诏王。听说当日血洗大殿,足足染红了御河,如今那御河石阶还是胭脂色。”

      三日后长诏王果然前来,气势威压逼人,竟有五百使辰扈从的仪仗。我随阿九在宫外迎接浩浩荡荡的人马,正见为首那人昂然立在马上,纯白织金披风,紫色护额,近看则是琥珀色眼珠,如削的颌骨轮廓……

      竟是故人。我在合虚上人身边学艺时,有一次旬假下山,有个乘马车的好看男子撞了一个姑娘,被我喝下车来。他临走之时,硬要塞给我一枚小印。

      当日那人,竟然是长诏王。

      梁国皇帝遥遥在玉阶之上,伸手相迎。连珩翻身下马,径直朝大周公主的席位走来。不远处梁国宗亲贵族脸上颇有愠色,阿九不明就里,强自维持着脸上的笑意。

      连珩嘴角衔着一缕似有似无的笑意,缓缓走到阿九身前,在一片注目之中,执起她的手。

      阿九几欲抽回,连珩紧紧握住,神色泰然自若。

      “长诏无礼,公主切莫见怪。”

      说罢,他俯下身去,将额头轻轻贴在阿九手背之上。再抬头时,眼中戏谑之色十分浓重,规规矩矩放开了阿九。

      然而他回身转向梁国皇帝,只是微微拱手:“汉家多礼,本王受不得拘束。”

      梁国诸人一片愕然,却听他又道:“本王乏了,接风洗尘的宴今日便免了罢。”

      我站在北琉宫前,静候侍卫进去通传。

      连珩已在此安置,整个宫静谧恍如无人一般,午后日头炎炎,此地却有些瘆人。

      侍卫不久出来,含笑道:“原来是熙桓公主的特使,大王立刻起身,设酒宴款待特使。”

      我口中道谢,一面取下面纱,随他进入内殿。

      殿中垂着厚重的帷帐,半点日光透不进来,却燃着几十支金漆龙凤红烛。连珩本人也穿着一条白狐斗篷,我替他热得慌。

      不知连珩竟是这样的居家风格,好好的日头不晒,偏偏点蜡烛,我想他长诏宫里,这一项上的花费想来也不少。

      我道:“君子相交,必先正名。不能以熙桓公主名号相见,是孤失礼了。”

      他眼眸一转,瞬间明白过来。

      “在下长诏王连珩,有幸拜会熙桓公主。”

      我沉吟着道:“想来长诏王是爽利之人,并不爱汉家多礼,孤便省了客套俗话。”

      他忽然一笑,微微点头,我继续道:“孤在此亦不能久留,便直言相告:长诏与梁国不睦,周国与梁国宿怨,不若你我二人相盟。”

      他半晌不答,转过身去拨弄着案上摆放着的画筒。我耐着性子,他忽然回身笑道:“说来也不过是大周要复国之事。好啊,你若能在一招之内脱下我的斗篷,我便考虑帮你。”

      他武功深不可测,如何能够一招制伏。眼睛虽然定定望着他的斗篷,却不禁大费踌躇。

      我打量着他,心中招式千变万化却毫无定夺。他嘴角吟吟浅笑,从容笃定。我目光一沉,拔剑扬手挥向殿旁金漆龙凤红烛,砍下烛头火焰,随剑势飞落在连珩的斗篷上。那斗篷料子极易燃烧,霎时腾焰而起。

      他扬手拽下斗篷挥向身后,眼中映着炽烈的火光,怒意起伏了一刻旋即消失,冷冷道:“这算是一招?”

      我收剑回鞘,道:“是。”

      他想了想,旋即一笑,便昂首走来,目光似乎打量着一个玩物。“凉铮如此聪明,让我如何愿意助你。”

      我道:“哦?你打算反悔了么?”

      他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反悔了。这等人物若是娶回长诏作王后,岂不更能有助于我国。”笑意戏谑而暧昧。

      我笑了:“你何必捉弄考验于孤。长诏王不会不知轻重,不取一国之势,而娶一国之公主。”

      他大笑:“是个聪明人。我若是要了你,则让熙桓公主在大周失势,继位者无论是谁,对我都没有好处。可是这等美人,很难让本王放手啊。”

      我道:“你既不喜欢孤,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孤的耐心。为了长久合作计,孤直言告诉长诏王:因利结合不能长久,但对方若是可交之人自然不同;至于耐心,待孤无需再忍之时动手便是,自古兔死狗烹者皆如此。”

      若他恼了,也不合与他结盟,心中无需介怀。他神色认真,半晌沉吟不语。

      我未曾想他最后竟然吐出这番话来:“你这性子……其实和纯珑是像的。他也是如此,无论外面什么样,其实内里不拘活泼得紧。”

      我心中一热,温然道:“你同哥哥也是像的。”

      他轻轻浮出一点笑意,伸出手来:“你方才说取一国之势,连珩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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