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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到乡翻似烂柯人(上) ...

  •   01.
      夜晚。
      边关。

      朔风呼啸,大雪急飞。莽莽平野一片空寂,了无声息。只有林中偶尔闪过一抹幽绿,表明仍有生命存在。

      一头雪狼忽然自树林蹿出,寒冷与饥饿好像已令它昏了头。它在厚厚的雪面上嗅嗅,开始用爪子狠狠地挖、刨。

      难道雪下有什么东西,能够暖热它的胃么?

      饿狼刨了一会儿,忽然感觉脚下在震动。对危险生来就有的直觉在脑中拉起了警报,它立刻向后急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松软厚实的雪突地嗖嗖飞起,箭一般直直穿肠而过!

      狼哀嚎一声,倒在地上。血滚烫新鲜,染红了无垢的雪地。地下的东西失去遮挡,露出了真面目。

      竟是一口棺材。

      在这种苦寒之地,一口棺材实在是很寻常的。

      可是棺材怎么会动?棺材怎么会凭空杀死一头狼?

      只听“吱呀”一响,严丝密合的棺材缓缓露出一丝缝隙。
      一只比雪还要苍白的手自缝中探出,棺材板被推翻,“砰”地落在狼尸上。

      棺材里的“尸体”,竟已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他脸色泛青,透着一股死气,出棺材时手脚僵硬,四肢极不协调,活像一具僵尸。

      他摇摇摆摆走起路来,好像醉汉一般,脚步紊乱而急促,时不时就要停下来靠着树干喘气。但走着走着,他脸颊上的青色开始一点点消散,滚烫的汗珠大颗大颗地落下额角,整个人忽然就有了生气。

      他的脚步起初很急、很乱,速度也很快,后来却是越走越慢,也越走越平稳,越轻快。
      渐渐地,他不再摇晃,也不再喘气,而是停下脚步,手里紧握着剑,茫然地四处张望。

      黑色的剑鞘,却系了一束淡粉的剑穗。

      他握着剑,脸色已不再青白可怖。清冷的月光照亮了他俊朗的面容,照亮了他灂然如月的身姿,却照不亮他心底的阴影。

      “高道长,若此役终时我仍活着,就把玉佩上的穗子予你当剑穗,如何?”
      “好。”
      “我若死了,道长予我什么呢?”
      “在下身无长物,大概只有发簪可赠与姑娘。”
      “发簪就够了!苏某死而无憾!”
      那人大笑,双剑清扬,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恍若一股柔和的清流,叮咚作响地推向对面。

      包围他们的狼牙军却露出惊愕恐惧至极的丑态,胯/下马匹抬蹄嘶鸣。
      剑光一闪,血溅三尺,人已重重落地。
      粉红的裙裳,沾了热血,染了脏污。

      他凝神回想片刻,往事历历在目,不禁满心苍凉。

      当日身死战场,想必师门的兄弟姐妹已将他葬于纯阳宫论剑峰下。却不知为何,自己居然重新苏醒。

      而此处虽同样是白雪皑皑,却与纯阳宫景色大不相同。

      不知安禄山是否已被击退,师门是否安好,那人……是否还活着。

      想到这里,他心中阵阵发苦,不由想道:
      “师尊,你叫我要学会坐忘无我,心静如水,可是,又有谁能真正做到‘坐忘无我’?”

      他静静地伫立片刻,忽然抽出头上的发簪,蹲下/身,伸手将雪一点点拨开,捏着簪子一端,轻轻地放下,再用雪一点点填埋整齐。

      他看着雪堆的神情是那么庄重肃穆,眼睛里又充满了坚定而热切的希冀。

      做完这一切,他拂去手上的白雪,站起身,缓缓离开。

      雪地又恢复了平静。

      只有一口棺材、一支簪子、一具狼尸,静静地躺在地里,凝望夜空。

      02.
      风萧萧,车辚辚。
      狂风暴雪席卷了天地,也裹住了一辆由关外行来的灰色马车。

      赶车的大汉满脸胡髭,长着一双铜铃大眼、两道倒八浓眉,面容威严粗犷,眼神锐利凶恶,不怒而威,令人望而生畏。他生得健壮结实,身上只套了件短皮氅。挥动马鞭时,块块肌肉隆起,坚硬如钢,风雪不摧,端的是一派威风凛凛。

      可当他转过头,看向车厢时,整个人便变得柔和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忠诚与同情,好像一头恶犬望着它的主人。

      这大汉恭敬道:“少爷,前面有口棺材。”
      车厢里的人叹道:“在这种地方,一口放在路边的棺材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大汉道:“可这棺材已被掀开了,里面是空的。附近还有些血迹和隐约的脚印。”
      车厢里半响没有动静,大汉坐在车头,半个身子靠在厢帘上,挡住四面八方刮来的寒风,也半响没有说话。

      没一会儿,厢门“啪”地一响,一个白色影子自门中幽幽跃出,轻盈地踏在地上。
      这个人虽身材高大,身形却十分消瘦,肩膀上胡乱披着件厚厚的狐裘,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木雕。苍白的面庞隐隐透出一缕嫣红的病色。他虽还算得上英俊,但年青时的容貌早已被时间磨得失去了光华,甚至眼角都有了细纹,鬓边也已冒出白发。
      但谁也不能否定他的魅力。只因他那双仿佛碧色湖水一般的眼睛,那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风采,那忧郁萧疏的诗人气质,已足以令人倾心。

      见他下了车,赶车的大汉道:“少爷,会不会是你的仇家听说了你入关的消息,故意设下的?”

      那人哂笑道:“他们倒不会指望拿一口棺材来威慑小李飞刀。”

      原来他竟是排行兵器榜第三的“小李飞刀”李寻欢!

      大汉道:“如果是别人埋下的,那这也埋得未免太浅了些。”
      李寻欢对着棺材凝视良久,缓缓道:“只因这棺材里装的是个活人!”
      大汉惊道:“活人?”
      李寻欢上前几步,用力翻开棺材板道:“你看。”

      棺材板下竟是一具被压扁的尸体!

      大汉悚然道:“这……是雪狼?”

      李寻欢颔首道:“不错。你看,它的脚上有一股特殊的香气,那是崖柏木的味道。这个棺材便是用崖柏木做的。棺材板上有血迹、还有细密的剑气,力道由深入浅,故是从内向外刺出。而它的主要死因是肚子被刺穿,可见它当时站在棺材板上。”

      大汉道:“难道不是棺材内的机关杀了它么?”

      李寻欢道:“寻常机关断没有办法祭出这样厉害的剑气。你离得远,看不清板上一尺左右那五个气孔。我猜,那便是为了让里面的人不至于闷死而特意设的。”
      大汉凑近了些,果然看到棺材板上有五个气孔。

      李寻欢继续道:“冰天雪地里尸体很难腐烂,但这头狼看上去死得并不久。边关人迹罕至,我们只要打探一下近日来入关的人,便能找到棺材里的这人。”

      大汉迟疑道:“少爷的意思是……”
      李寻欢叹道:“十年过去,我虽然老了,却仍然是个江湖人。江湖上的事,知道的多总比知道的少要好。"
      说完,他便绕过棺材,向前走去。
      大汉已明白他的意思,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拉起车,跟在他身后。

      他寻了片洁净的地方,蹲下/身子开始挖坑,仿佛已十分熟练。
      不一会儿,他便挖出一个小而深的坑。

      李寻欢深深地看了眼手中的木雕,刚要放进坑里,却忽然看到坑底闪烁的一点银光。

      他微微一愣,从坑里拿出那东西。

      这是一个男式的发簪,阳光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辉。簪子周围的雪平整异常。

      想到这人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挖开坑,又如何小心翼翼地将雪填平,铺砌整齐,李寻欢的心里忽然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似悲似怜,似敬似爱。

      他将人像握得更紧了些,口中不自觉喃喃道:
      “这簪子是谁埋下的?是那棺材里的人吗?天这么冷,雪这么冰,他却在这里埋下一个小小的银簪,是为了什么?”

      大汉站在一旁,心里又可悲,又尊敬:“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要不停地雕刻她的人像,为什么在这里埋下一个小小的木雕呢?”

      李寻欢站在小坑边上,许久许久。他的身上已落满了雪花,手指已被冻僵,脸也冻得发红,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他只想找到这个埋簪子的人,请他好好地喝几杯热酒。

      他的脸上忽然就有了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都带上了笑意。可他并没有笑出来,而是长长一叹,放下簪子,将挖开的坑仔仔细细地埋好。
      埋好坑,他又在旁边重新挖了个坑,将木雕深深地埋进坑里,然后,他站起身,痴痴地看着地面。

      赶车的大汉看看天色,柔声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还很远,少爷你快上车吧!”

      李寻欢拢了拢狐裘的领口,缓缓转回身。

      他又坐回了车里,车座下有很多块坚实的松木。
      车厢里既有暖炉,又有软垫,角落里还有书籍,异常舒适温暖。李寻欢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从角落里摸出了个酒瓶。

      大口地喝着酒时,他也大声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他的□□与灵魂。

      他已记不清自己这一路喝了多少酒,亦记不清自己雕刻了多少个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木雕。
      他这些日子做的事,也不过就是漫无目的地喝酒、雕刻,雕刻、喝酒!

      也只有喝酒的时候,他才能够暂时不去想,暂时不去忆,暂时不去愁。

      酒瓶空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取小刀。刀拿在手里,他下意识地开始雕刻。

      当他雕刻的时候,全部心神便都投入在那人像上面。一块普普通通的方形松木,在他的手里渐渐变幻出柔和的线条,展现出美丽的姿态,眉毛、眼睛、鼻子……没一处不精致,甚至连那丝若有若无的气质都活灵活现。
      他赋予了人像以灵魂,只因他的生命已悄悄在刀下溜走。

      李寻欢很快便完成了雕刻。他吹吹木屑,收起人像,又从角落里摸出两瓶酒来。

      他将酒瓶放在座位上,然后忽然拉起车窗,向外面大声道:“这位朋友,我请你上车喝杯酒吧。”

      车外风雪茫茫,彤云密布,哪有什么人影?但雪地上的两道车辙旁,分明有一串自北向南而来,很深很深的脚印。

      赶车的大汉道:“少爷,他在前面走着呢。”

      李寻欢的声音更大了:“你听不见我说话吗?”

      刚说完,只听风中有人声传来:“我喝不起。”

      李寻欢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回答,大声笑道:“我请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钱买。”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么?”

      李寻欢道:“够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寻欢沉默片刻,忽然一笑,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愿意吗?”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你说。”

      李寻欢道:“你走了多久?”

      少年道:“我每天都走。”

      李寻欢笑了:“你见过雪地里的那口棺材么?”

      少年道:“见过。”

      李寻欢道:“那头狼是你打死的?”

      少年道:“不是。”

      李寻欢沉吟片刻,道:“你见到那棺材的时候,里面有人吗?”

      少年道:“没有。”

      李寻欢道:“好,你上来喝口酒吧。”

      少年道:“我并没有钱。”

      李寻欢道:“但你回答了我的问题。”

      马车依旧缓缓地行进着,那少年却忽然停下来不动了。

      待马车走到他跟前,李寻欢打开厢门,柔声道:“你上来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到乡翻似烂柯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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