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爱人 ...
-
《爱人》
文:沈君择
一
夜很深,月光从落地窗渗入室内,照亮一隅,他没有开灯,只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客厅的茶几上静静的放着曾经的爱人送来的请帖,婚礼就在三天后,仅管在一个星期前他们还在一起,如胶似漆,宛若新婚燕尔,这时的请帖上,却写着他和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他们自相识至今已有十五年,他曾经以为他们会就如此纠缠一生,一场吵闹却将现实在他面前赤裸裸的撕裂开来,现实如此残酷,抓的他的心也同样鲜血淋淋,他想过补救,挣扎,哀求,换来的不过是对方不屑的一笑。
也对,自己算什么呢?毫无特长,性格无趣,还总爱吃飞醋,他想要的,喜欢的,温婉贤惠,知情知趣他全没有,在一起的十几年也一直遮遮掩掩,生怕别人知道他们在一起了,怕被排挤,更怕,被嘲笑。
像他说的,丢不起这个人。
黑暗中,青年轻轻的笑出了声,迎着月色,在黑暗中模糊一团的面上有一丝银光划过。手指划过那张镶着金丝花纹的请帖,心中刺痛。
他在客厅里坐了一整夜,一动不动,好像一座石化了的雕塑。晨光微曦,他抬了抬眼,像是从沉眠中苏醒的人,看着窗外的位置发愣。
以前的每个日日夜夜,十几年的时光,他们的曾经似是都凝固在了这晨光中,让他看不透,看不破,除了痛还是痛。
也许对方早已厌弃,不过是顾念着那些年的情分,勉强与自己在一起。
在一起。
时光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两人初遇的时刻,那年雪下的很大,他一个人在没过膝盖的雪地里走着,每迈一步都非常困难,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冻僵了,在他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再也不想走的时候,那个年轻的人从后面扑过来,扔给了他一个雪球。
他被打醒了。
愤怒中他追着那人跑了很远,直到到了人群中他才恍然发觉,不知何时他已经到了终点了。即惊恐,又难以置信。那个人有些悻悻的折回来,小小的包子脸埋在围巾后,双颊冻的通红,头上还顶着纷纷的雪花,眼中满含愧疚。
不知道何时,雪也已经停了。
那些年的委屈一下涌上心头,他情难自禁的大哭起来,全然不顾对面的人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定要承受这些,一定要如此挣扎的,在这并不欢迎自己的世界苦苦求生,踽踽独行。他的一切,他的生命,既然被赋予,被延续,为什么偏偏还要将他的一切夺走,留给他的,除了悔恨,就只有痛苦呢。
雪花纷纷的下着,落在他的心头,冻的他浑身发寒,心冷难耐。
那个时候的他,抓住了看见的唯一的一缕曙光,像坠入阿鼻地狱的恶鬼,下面是滚滚的油锅,面前只有一缕蛛丝,他抓着这蛛丝,挣扎着,不顾周围纠缠撕咬的小鬼小心的向上攀爬着,不顾鲜血淋淋的试探的伸出手,去触碰、企及那最后的希望。
也许他早该明白,蛛丝太细,抓得太紧,就会断了。
可惜等他懂得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两者关系早已改变,他们也早已融入到彼此的生活、骨血之中。直至曾经的温馨、情爱燃烧殆尽之后,剩下的只有残骸。
他也早已没有没有退路,当他任由自己的贪婪将胆敢将那些奢求全部占为几有时,他们再也回不到曾经,而他自己,也将为这场豪赌付出代价。
蛛丝在挣扎中崩断,他落下万丈悬崖,他在崖上嘲笑他的天真。
二、
柳无的母亲生在一个古老的家庭中,祖上还算书香门第,出过几个举人,家中薄田几亩,四世同堂延续到□□时期,先是老爷子为了护一块匾撞死在他家祖上四合院的大门前,再是抄家烧书,后来连房子都被人烧了。
那场火很大,一家人死的死伤的伤,他的母亲那时只有四岁,远远地看着自己长大的家被人放火烧了,周围一群不认识的人拍手叫好,然后那个只知道读书的父亲,猛地挣开了她还抓着对方的双手,拼了命似的扑进了火里。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母亲的母亲瘫软在地,眼泪淅淅沥沥的落着,想抬手摸一摸自己女儿的脸,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祖父的尸体被抬出来时,已经烧成一块炭灰,轻轻一碰就散了。
她的母亲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块冒着焦味的灰碳是自己的父亲。
时间流转,几十年过去,母亲嫁了人,对方是个干粗活的老实人,他不介意母亲疯疯癫癫,两人相濡以沫的携手过了二十年,老来得子,才有了柳无。
他的父亲却不长命,整日操劳,还要悉心照顾病中的妻子,几十年下来已经将他的身体耗尽,一纸诊断书便断定了他的生死,喉癌末期,好生修养还能再活几个月。
变卖家产,奔波求医,最后还是没能留住这个对家、对妻子都无比温柔的父亲。
四岁的时候,柳无的母亲病的越发严重了。柳家没什么亲戚,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母亲竟也靠投稿写书勉强的养活了柳无,唯独犯病时意识不清,谁也不认得,好几次抓着柳无的头往墙上撞,撞的年幼的他头破血流。
如此磕磕绊绊的过了十年,有一天,柳无的母亲自己跑了出去,从很多年前柳父常带她去看风景的桥上,跳了下来。
十几岁的年龄,柳无觉得即解脱又难过,眼泪一滴滴的砸在地面上,看不清灵堂上母亲的照片,他想,十几年终于熬到了头,他再也不用面对疯疯癫癫的母亲,不用再受伤,也不用再心痛。他想,他坚持了十几年,虽然挣扎迷茫,无所依靠,却从来没有放弃过的人,怎么可以……可以就这么抛下自己走了呢。
不分寒暑的照顾,小囊硪恚嗫喟蟮娜找梗焕吹木谷恢挥幸粧g黄土。
也是同一年,他将身心都系在李斐身上,毫无保留,只为求一块净土,一份心安。
三、
柳无跌跌撞撞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的请帖被纂得变了型,脚下一绊带到了桌上的杯垫,杯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柳无看着贴在透明马克杯上自己被摔得粉碎的脸,俯下身怔忪的拿手捞了一把,碎片从他手里滑过,落在地上,带起丝丝猩红。
他像完全感觉不到痛楚般,连续捧了几次,才将碎片捧在手里,手也被玻璃碎片划的血肉模糊,血不断的顺着掌纹流下来,落在地板上,那半个杯子被血染红,和洒落的茶水混合,蜿蜒的爬行。
这杯子原本是一对,昨天李斐来的时候将另一个杯子也带走了。
放在柜子上的合影只剩下一半,宛若蜈蚣的撕口的另一边,是柳无那张苍白的带着笑容的脸,那个愚蠢的自己笑的非常幸福,像是得到了世间最美好的宝藏。
可惜当时的他,不知道这宝藏还会被人夺走。
柳无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整理他和李斐过去的点点滴滴,床单全部换成了李斐讨厌的纯白色,床垫也被他从垃圾置物口扔了下去,家具全部委托搬家公司搬去到李斐的新家,只剩下一个单人沙发,孤零零的躺在客厅中间。
仅管一起生活了十年,这里他们共有的东西除了回忆竟少之又少,柳无整理了下自己书架上的书,全部打包邮寄到了偏远的山区,整理过程中意外的在柜子后面翻到一本相册,是之前一直以为丢了,他和李斐两个人过去的相册。
小学时的合照,初中时的活动照片,高中时的毕业照,也许不是意外的找到了这个误以为已经遗失的相册,他可能都不知道他们已经认识了那么久。
那个时候的群体照居多,大多是些班级合照,越往后翻,两人在一起的照片越多,一起参加篮球比赛的照片,一起考入高中时在花坛边穿着臃肿的校服的照片,一起出去郊游时的照片…等等等等。
相册的最后面夹着一张在海边的合影,两个人都笑的有些傻气,李斐眯着眼睛,一手勒着他的脖子,后面是平静无波的海面上正缓缓下落的红日。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日期是98年6月22日,柳无李斐留恋。
这个日期,是他们两个人确定关系后的一个礼拜,李斐拉着他说要带他去看海。那时海风徐徐,落日又美的动人心弦,李斐兴奋的拉着他的手说要去海里扎猛子,摸了一天的贝壳后,他们就地在海边吃了烧烤,到晚上10点左右才赶回市里的住处。
想来当时的情景,应该更甜蜜才是。
柳无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李斐表白的样子,甚至他说过的话,做过的动作都想不清了。李斐为人一直很随意,或许,压根就没有什么表白之类。
他怎么也想不起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了,好像自打他有记忆起,他们就一直在一起,如此理所当然,潜移默化,等到他们都意识到的时候,两人已经细水长流的在一起很久了。
可惜,这些都已经成了曾经。
他怎么也想不通,十几年过去,他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手里捏着手机,按下快捷键,李斐的号码弹了出来,只这么看着,想他还能和他说些什么。
我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过去的照片,你要不要也回来拿走?他又怎么会在意这些照片呢?
那问他,为什么?亦或是,祝他新婚快乐?
捏着手机的手背上青筋尽显,最后无力的垂下手,手机落在地上,滑了很远。
他抽出相册里的照片,将自己的脸一张张撕下来,揉碎,绞成碎片,随意的掷在四周。
一本相册撕完,他看着剩下的残骸提不起力气,月亮又升了起来,照得卧室的床单惨白。柳无起身给自己煮了碗面,将沙发推到落地窗前,就着外面的月光,吃了个饱。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已经在窗前已经吹了一晚上的风,吸了吸有些堵得的鼻子,恍若行就木的老人,他起身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就像在这个房子里生活的从来只有柳无,不曾有其他人。
看着冉冉升起的日头,他做了个决定。
他俯下身,打开抽屉,拿出里面的钥匙和钱包,看了看表,翻出笔记本给自己订了一个短途的旅行团。再次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充满回忆的房间,他拖着旅行箱走出房子,轻轻的合上了门。
一天后,他回到这里,到房东那里去退了房。
他沿着以前他们曾经到过的轨迹向前走,最后在李斐家楼下止步。
抬头望着那扇窗子,里面灯光摇曳,隐约有笑声传出。
他又往回走,先是去了以前他们的母校,看着操场上嬉笑声阵阵,那些人聚在一起追逐打闹,学校已经翻新,以前一到雨雪天气就泥泞不堪的道路已经被填平,满满的地砖铺的整整齐齐,地下水道四通八达,还有潺潺的沟渠流着水,偶尔有一两只小鱼跃出水面。
很难想象,十年前的这里的一场皑皑白雪险些让一个幼小的身影迷失了道路。
他之前去了海边,海边的落日依旧红的像要烧尽天空一般,海水依旧冰冷,在海边吃着烧烤的人络绎不绝,想出的花招也层出不穷。
他沿着以往经历过道路往回走,夜里站在公交站前看着川行的车流,连夜爬上附近被誉为旅游胜地的一座山坡,在山顶上等着日升,看着同行的人群在太阳升起的瞬间肆意欢呼。晨曦在露水沾湿人眼婕的时刻悄然而来,他在薄雾中行走,在林间穿梭,最后形单影只的在一座桥前停留。
周围静静的,偶尔能听到一阵阵的鸟鸣。
荷塘中的睡莲未醒,露珠从它的脸颊旁滚落,落牒梢都洌瞧鹨徽蟪景#颜诤梢断滦№募肝灿悖阄睬岬慵洌浩鹫笳罅颁簟
他坐在桥上,看着晨曦初敛,日出东方,云吐浮泽。
一个写生的学生在桥下站定,他支起画架,看着桥上的人。
你在干什么?
学生远远地问,并不敢惊动这个坐在桥上的陌生人。
看风景。
那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回,看着满池春色,风吹小岸,荷叶娑婆。
我的母亲是在这里去世的。
那人突然开口,又似喃喃自语。
我一直不明白,直到昨天,我才明白了。
我曾经一度为此而痛苦,可这夺走一切的地方,风景依旧那么好。
他闭上嘴,不再多言。
学生仔细打量了下这个陌生人,风有些大,吹得他苍白的脸更加惨白。
这么一坐,一天就过去了。
他像是终于看够了,从桥上下来,手插在口袋里,连声告别的话都没讲就离开了。
好像从来未来过。
学生看着自己画布上,那个看着远方荷塘坐在桥上的人的纤细身影,陷入了沉默。
四、
柳无最后还是走到了李斐家的楼下,手里是之前李斐给他的备用钥匙,之前走的太过匆忙,他似乎是忘记了。
他的手里有一个晶莹的玻璃瓶,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玻璃瓶底镌刻着一行小字:危险品。
柳无觉得他的手是颤抖的,费了好大得力气才将钥匙塞进钥匙孔,转动,随着清脆的一声咔嚓声,门打开了。
没有换锁。
李斐的家中依旧干净整洁,他打开鞋柜,里面整齐的摆放着两双新拖鞋。
人都换了,东西自然也要换新的。
随意的拿出其中一双,他强迫自己不要多想,最后犹豫了一番还是将拖鞋放了回去,既然不是自己的东西,也就没有什么意义,再碰也不过是恶心自己。
他赤着脚走进屋子,屋中的家具添了几件,茶几上还放着几套喜字未来的及收起来,茶几下的置物箱里甚至放着两根红烛。记得李斐说过,与爱人共剪西窗烛,然后二人举案齐眉,扶携相守到老,最是让人向往。
四处打量了下这熟悉却透着陌生感的房子,柳无转身进厨房,小心的取出了柜子里的所有杯子。
高脚杯配红酒,烛光熠熠,玫瑰花的两边是一对新人。
透明的玻璃杯,李斐晚上喜欢喝好几大杯白开水,每次都是柳无替他准备的。
咖啡杯,柳无喜欢喝咖啡,李斐宁愿喝甜的让人发腻的牛奶。
马克杯。
柳无看着马克杯上李斐的笑脸,浑身僵硬的拿出了手里的小瓶子,他的手指不住的颤抖着,心也一下一下的抽痛着。
也许他再也不会用这个杯子。
万一他用了呢?
柳无心里不住的自问自答,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是害怕,是不忍,亦或是不舍?
就像这十几年间的数千个夜晚一样,柳无每次犹豫、痛苦、无助全都是因为这杯子上的人,这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母亲去世的那个夜晚,月光那么刺眼,周围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柳无每移动一步都带来巨大的回响,就像深埋在泥土里的蛆虫拱动泥土蠕动着的声响,每一步都令他毛骨悚然。
这一切,早在一个月以前,柳无发现李斐与另一个女生同进同出时就应该有预感。
只是当时的他自欺欺人的否定了这一切,否定自己的眼睛,否定自己的耳朵,否定着发生的一切,唯独跟着心,想要相信对方的那颗心行动。
结果,他被自己狠狠地欺骗了。
如果他们分别的那个晚上,他没有拿着那条短信质问李斐,是不是他还能再欺骗自己一些日子?这样,看似安稳的生活还会持续,直到……直到他们彼此厌烦。
拔开玻璃瓶的塞子,刺鼻的气味使柳无清醒了一些,他用颤抖的双手沾着瓶中的液体,小心的涂抹到杯子的边沿,这个简单的动作他重复了无数遍,细心而温柔,一如那十几年如一日般呵护着他们彼此间的感情,既深情又绝望。
他看着准备好的杯子,到料理台前洗了洗手。
把杯子一个又一个的放回原位,手下只有那个马克杯放在手边,他还是不能止住自己颤抖的手,几乎是用尽全部的力气,他才将那个杯子拿起来,仔细的打量着杯子上的人。
那个人依旧笑得很灿烂,无忧无虑,好像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在他手里。
柳无曾经想过,如果他真的拥有全世界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全世界都给他,因为他就是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全部。
现在世界崩塌了,就算他真的把世界摆在他面前,李斐也只会不屑一顾。
人情真是不值钱,真心如此贱,可以轻贱到拿给别人踩到脚底下碾的地步。
柳无无力的垂下手,离开了李斐的公寓。
他走出小区,将马克杯扔进了门口的垃圾箱,一声脆响,摔得粉碎。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五、
回到临时租住的小房间,房门重重的阖上,这间廉价的房间隔音很差,设备陈旧,能清楚地听见下水管道中潺潺流动的水声,那个他带出来皮箱随意的扔在门旁,他环顾四周,看着桌上零散的几张纸,走到桌前拿起了笔。
他想最后给李斐写封信,写了很多,最后都被他凌乱的划掉,团成团的扔进垃圾桶里。
他想写一封遗书,却无从写起,人生短短二十多年,他除了李斐竟然一个熟识的人都没有,即使回忆,那些记忆也大多与李斐相关,想要找个寄托后事的人,竟然也无从找起。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他签过一份遗体捐献声明,身后事竟然也无需再烦恼。
偶然的一个决定,反倒省了很多的事。
手下的笔划了再划,纸张已经被划破,墨迹沾染的地方,带着绷带的手被染红,染黑。
昨天他远远的见过李斐一面,对方发现了他,依尚θ萋娴慕凶潘拿帧
与过往的那十几年的每一日一致,熟悉而毫无芥蒂的。
或许他可以将一切都当作从未发生,但是他做不到,柳无攥紧绑着纱布的手,转身没再看他一眼,匆匆的逃了。
柳无掏了掏口袋,想要最后给李斐打个电话,却掏了个空,这才想起来手机在登山的路上就扔了,他已经受够了等待的煎熬,那种感觉恍若诛心般疼痛,他觉得无法忍,而今也再没有需要忍耐的理由,那个需要他等待的人已经再也不会拨通这个电话。
一边埋怨着对方的残忍来嘲笑自己的愚蠢,心却随着身体越行越高而越来越沉,沉至深渊,落至悬崖下的谷底,像是丢了魂,再也找不回来。
祝他幸福?这样的问题再次出现,柳无想了想,眼睛有些干涩的眨了眨,他可以幸福,只要没有自己的话。
想来这场做了十几年的大梦,最后没有清醒的只有柳无一个人,如今他即使不想醒,也不得不醒了,现实给了他一巴掌,而他最爱的人,对着他的心口,狠狠地剜了一刀。
柳无拿出那个玻璃瓶,放在阳光下看着它散发着的光彩,想着自己死后的事。
如果他死了,还会有意识吗?还能再看见他?
他本来还可以想很多,抬头间却发现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一天竟这么快就结束了。今天,应该就是他结婚的日子了吧。
柳无心中一痛,拔下瓶塞,将瓶子里的液体全部灌进了嘴里,刺鼻的气味使他的鼻子很不舒服,液体流过喉咙,带来阵阵腐蚀般的疼痛。
他低下头,鼻子里的液体滚落在地面上,染出一大片的红,拿起手边的毛巾,他跌跌撞撞的擦着地板,血却越流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眼睛里一片虚影,有些看不清地板上的污渍,他踉踉跄跄的摸索着,撞进了洗手间,洗漱台上的东西被碰到了一片,隐隐能听到邻居的叫骂声,外地土语,他的耳朵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块布,塞上了塞子,怎么也听不清。
他张了张嘴,血顺着喉管不住的往外涌,一手按住了浴室的门,另一只手却碰到了一块柔软的事物,福至心灵的拽过来抱在怀里,他跌倒在地上,任疼痛将自己的意识淹没。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血似是要流尽了,疼痛使他再也无法想象其他,唯独抱紧手里的东西,满是鲜血的鼻孔中隐约能闻到熟悉的味道。
那是一块被洗旧了的浴巾,现在上面满是鲜血,再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柳无想,最后也不过是如此,李斐到底是没能到最后都折磨自己,真的要痛起来,哪里还有什么李斐,之前种种也不过是不够痛而已。
因为不够痛,所以天真的以为,这些真的就是全部了。
他浑身抽搐,腹部一阵痉挛犹如刀割,呻吟声被卡在嗓子里,代替的是黑色的血液被呕出,他蜷缩在洗手间的一角,将自己藏在洗漱台与门口之间的缝隙里,就像很多年以前,自己与犯病的母亲做的‘捉迷藏’一样,一动不动的等待着这极刑的结束。
鲜血染红了地面,他像是睡着了,躺在血泊之中。
六
李斐给柳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他看着手边印错名字的请帖,有些不安的一遍又一遍拨打着同一个号码。一个礼拜之前,他和柳无吵了架,他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柳无总是有那么多的不安感,一起风风雨雨十几年,竟然还没能让他多信任自己一点儿。
一气之下他收拾东西,搬回家住,思前想后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最后他做了个决定,他打算和柳无开个玩笑。
李斐是个行动派,当天就去婚庆中心打印了20份请帖,新郎新娘都写着他和柳无的名字,然后打电话叫柳无出来,让他三天后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他不知道的是,因为太过匆忙,婚庆公司竟然打印错了柳无的名字。
昨天遇到以前的哥们,被笑着调侃新娘的名字的时候才发现名字印错了,一方面他忙着去回收请帖,又跑了几趟才从新搞定。
他想,他们的婚礼不用办得很大,他的那些朋友也只请些交心得,等到婚礼完成,他就带柳无去荷兰注册,再拼搏个几年,等他赚些钱,就可以带着他移民。
柳无不喜欢人群,他可以和他一起养一些宠物,再弄一个小花园,种上他喜欢的花草,到老的时候,就一起坐在花园的摇椅上回忆这场闹剧,告诉他,他永远爱他。
仪式近在眼前,他想着柳无平时喜欢多想的性子,多少有些忐忑,匆匆的加快脚步去了他们以前住的公寓,却被告知柳无已经退了租,押金的一半被房东交到李斐手里时,李斐整个人恍若雷击,竟不知道反应。
推开那间充满回忆的屋子,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单人沙发靠在窗边,卧室里铺着纯白的床单,窗帘被换回了很旧的那个,一切仿佛又变回了当初他们刚来到这里时的样子。
这一切都让李斐毛骨悚然。
他又打了几个电话,依旧是无人应答,他考虑着柳无能去哪,又打电话查了下柳无信用卡的使用状况,几经周折才发现对方昨天报了一个旅行团,地点是海边。
李斐脚下的步伐慢了下来,他想起前几天看到柳无时的场景,那时他正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幸福的喜悦中,完全没注意到另外一个当事人的状态,隐约记得柳无面色苍白,手上还缠着绷带。
李斐当时觉得他可能还在生自己的气,便没做他想,如今看来,柳无八成是误会自己要去结婚了,所以打算旅行散散心。
他告诉自己还来的及,只要解释清楚,柳无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他加快脚步向旅行团的方向走,到了那里又按耐着自己的耐心去询问柳无那个团的情况,问清之后才知道柳无报的是短途团眯械碧旖崾艘惨丫乩戳恕
李斐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冷。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是很了解这个和自己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爱人,他不知道他会去哪,不知道他离开时会有多绝望,更不知道除了公寓,他还能去哪里,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胡乱的在大街上找着,生怕错过那个熟悉的背影。
踟蹰间,他向回走。
到了自家的小区门口时,迎着夕阳,一个清洁工正小心的从垃圾箱里拿出什么,嘴里碎碎念的抱怨着,责怪现在人没有公德心。
那光滑划过李斐的眼前,他一愣,连忙上前将对方手里的东西抢了过来,破碎的玻璃杯在他掌心划了一个很长的口子,血珠当即滚落下来,环卫工人一声尖叫。
李斐看着那个印着自己头像,已经被摔得裂成两半的杯子,愣住了。
旁边的环卫工人劝了又劝却未得回应,最后骂了声神经病,转身离开了。
李斐想,以前自己和柳无在一起时,他也没少说柳无是神经病。但是柳无从来不会在意,每次都是温柔的笑笑,然后对自己更好,更好。
有时他想柳无真是个疯子,怎么可能有人真的对待别人那么温柔,那么无私呢。
李斐拿着杯子匆匆的上了楼,推了几下门没能推开,举起手想敲,却又怕惊动屋里的人,拿出钥匙,插了几次才插进钥匙孔里,把门打开。
李斐那一刻的心情是激动的,幸福与酸涩混合的无以复加,这些感情全都是那个人带给他的,而从明天起,他们就能真真正正、堂堂正正的在一起了。
门内一片死寂。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甚至想过柳无会因为愤怒冲上揍自己一顿,却从没想过,他会不在这里。
屋里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一切就像他离开时的样子,唯独那个破碎的杯子,被自己从垃圾桶里捡了回来。
李斐打开料理台上放杯子的柜子,杯子依旧整齐的放在里面,位置都没有改变,他又折回门口,打开鞋柜,两双崭新的拖鞋也没有人动过。
就像是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李斐在屋里迷茫的寻找着,想找到柳无曾经来过这里的痕迹,他甚至打开柜子,里面的衣物整整齐齐,没有人躲在那里。
李斐慌了。
他冲出门,脚下不小心踢到一个东西,叮当的响了一阵飞到了远处。
那是之前他给柳无的这个家的备用钥匙。
李斐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他觉得不可能,谁都可以,但唯独柳无是不会也不能够真的放下自己的。
他有些害怕,如果柳无就这么离开,再也不回来了,他要怎么办?
李斐出去没头没脑的找了一阵,然后到警察局里报了案。
尾声
李斐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站在在街边,婚礼因为新郎新娘并不在在场而无疾而终,前来打电话询问的朋友很多,李斐焦头烂额的解释了下,又一一道了歉,又开始接着找。
远远地听到警笛声,街道另一边人群聚集,太阳很大,站在大街上,李斐觉得有些头晕眼花。电话那边的警官声音很清脆,又有些冰冷,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厌烦的意味。
李斐是吧,之前你报的失踪人口查询?找的人叫柳无,二十多岁,短发,身材偏瘦?
是是是,是我!警察先生,柳无找到了吗?他在哪?
这个……
对面的声音有些犹豫,李斐的心快要提到嗓子眼了,连忙焦急的解释。
是不是他不想见我?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我会好好跟他解释的,你把电话给他,让我和他谈谈。
这样吧,你到十字大街25号的那个临街巷口的小旅馆来吧,302,很好找,门口停着警车。
李斐抬头,看着街对面的闪烁着的警灯,慢慢的向路的对面移动。
这条路似乎变得很长,要让他用一辈子才能走完,他看着人潮涌动的正中心,周围的人们嘈杂的议论着,声音一阵一阵,一声比一声更响。
今天早上住在2楼的住户发现3楼漏水,气愤之中冲上楼,却发现302的房间里淌出的水中染着红色。
住户惊恐之中报了警,警方几小时后破门而入,发现了蜷缩在洗手间的死者,死者系服毒自杀,毒发时碰开了水龙头,鲜血随着水流被冲出了房间。
302室的地板湿漉漉的,地上是被浸湿了的纸团,一块染血的毛巾扔在地上,警方的工作人员聚集在洗手间旁,拍照、采集着证据。
李斐站在门口,看着不远处那个熟悉的旅行箱,有些不知所措,有个警官看到他,招呼了一声,他却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反应。
那个警官走过来,看了一眼门边的行礼箱。
你是李斐吧,进来看一眼死者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等到审查结束再去局里处理下给他办后事吧。
李斐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像是在倒流,每根血管都传来阵阵疼痛,他跟着那位警官往前走,走到洗手间门前怯懦的抬起头看了一眼,一眼就望见了在门后蜷缩成一团的柳无,他浑身都是血,湿漉漉的,黑色的刘海黏在苍白的脸上,紧闭着双目,像是往常他常见到的,他在熟睡中的场景。
耳中轰鸣一声,他的世界传来轰塌的悲鸣,他心中疼,头更疼,那些鲜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拿手背蹭了蹭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猩红,怎么擦都擦不掉那颜色,他想靠近一点再看个清楚,好像只要他叫一声,那个就会从睡梦中醒来,对着自己调皮一笑。
一声空响,他的头重重的栽倒在满是血污的地板上,周围嘈杂的声音让人心烦,他眼前一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一定是上天和他开的一个玩笑,是他做的一个噩梦,而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他们还会像过往的那十年一样,彼此心生爱慕,一起准备婚礼,然后再过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都在一起,他们共同的家会有一个小花园,他会趁年轻时为他亲手坐一把双人摇椅,等到晚年两人垂暮,白发苍苍的时候,他依旧会拉着他的手,轻轻地在他耳边说:我永远爱你。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