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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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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五月,临城却已格外的热了起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嘈杂不已,让人更为烦闷。街尾转角尽头的一处小院却浓荫蔽日,又因得偏僻而更显得幽静,偶尔还能听到其中传来一两声猫叫。
一名约莫四旬的妇人带着一干仆妇立在这院子门前,衣着华丽,望之不凡。
“我自己进去便是了,你们都离远些。”
一旁领头的婢子矮身行了个礼,便领着旁人走远了,那妇人踌躇了片刻,扣了扣门。少顷,一位俊美男子将门微微拉开了一条缝,打量了她一眼,又将门拉开了些,伸出头来确认了四下无人,这才打开门对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夫人这边儿请,我家主子久候多时。”
那妇人面色一动,微微颔首,便跟着他走了进去。刚走进小院,身后的门便合上了。
她瞬间便停住了脚步。
饶是涵养再好,她也不禁惊呼出声。
这小院里竟是下着鹅毛大雪,被一片纯白所覆盖。
那男子不知从何处拿了把伞撑在她头上,又拿了件大氅递给她道:“夫人身娇肉贵,比不得我们这些小民,当心着别着了风寒。”
那语气里满满的嘲讽,妇人却只接过氅子披在身上,道了声谢,似乎并未听出什么来。
院子很简单,零落的种着些树,东边儿有着很大的一片湖,湖上有亭,遮有珠帘。庭院正中古怪的摆了药炉,上面还沸着药,旁边是一把竹椅。只有一间房,却与寻常人家不同,坐落在院子西南面。
男子领着妇人走进房内,房间里燃着炭盆,十分温暖,她便把氅子去了,递给男子,施然走到矮几前跪坐下来。
矮几后面设了帐子,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个人坐在其后。
妇人开口道:“高阳甄赋,闻先生有奇能,特来拜会。”
帐后之人应了一声,低低的咳嗽起来,一会儿才道:“夫人所求之事,我自是能够做到,只是不知,夫人能用什么来同我交换。”顿了顿又道,“若不是你觉得最珍贵的,便不用提了。”那声音飘忽空旷,竟像是这座房子发出来的。
甄赋笑了笑道:“我一生一无所有,唯有美貌是一向自负的。先生若不嫌弃,要去便是。”
那人似乎是看了她许久,道:“确实是举世无双的美人。”
男子正好端了茶上来,听得这一句,嗤笑了一声。甄赋抬眼看了他一眼,却也不出口反驳。帐后之人喝止住他,“小满!”
他惺惺的布好茶,便走入了帐后。用只有他们能听懂得语言道:“这也算是举世无双的美人?溟沦,我见得东西也不算少了,她连你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你可别诳我。”
溟沦道:“你非人族,自然是觉得她一般,然而自她之前,接她之后,人族都不会再有如此的美人,真正是举世无双。”
小满讶异的仔细瞧了瞧甄赋。能得溟沦如此一赞,可能真的是人间绝色了。
然而佳人已老,再无风韵。
甄赋却开口了:“先生,不知这笔买卖可否谈成?”
溟沦看了看她道:“可。”
甄赋所求,不过是在她变老变丑之前死去。溟沦想了想,觉着她的美貌不止这个价,便提出再圆她三个梦。甄赋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道:“若说我盛年时还有什么遗憾,怕是没能有一个孩子。若是先生不嫌甄赋贪心,可否赐甄赋一个孩子?”
溟沦安静了片刻方道:“你想要的东西,都会有的。”又吩咐小满道:“你去把夫人的簿子那来。”
小满应了声便去了,少顷便捧了本簿子回来。
甄赋听着帐后传来的书页翻动的声音,心下竟是一片安宁。
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
甄赋从未见过那样美的手,生生压去了她三分气势。
白皙。
纤长。
手指如新抽的笋尖。
那是盛开在暗夜里的薄瓷白兰,垂手如明玉。
手背还带着动人的浅浅梨涡。
由指而腕,柔弱无骨,
秀丽精巧的腕仿佛轻轻一揉就能捏碎。
至阴至柔的美,美到了极致,让人甘愿捧上自己的性命。
那本簿子就浮动在手前。溟沦道:“这便是你的命。你再仔细想想,是否要同我做这笔买卖。”
甄赋抬了抬嘴角,似是笑了出来:“请先生放手施为。”
溟沦闭眼,收拢五指,甄赋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化作了一片青烟,没入了簿子里。
静默了许久,溟沦才道:“小满,你且看看,她若是能再等个两日,或许便不是这个结果。”
小满犹豫了片刻,终是抑不住好奇,翻开了那个女子传奇的一生。
史载光华夫人甄氏,光艳动天下。雾鬓云鬟,其光可鉴。修眉俊目,顾盼流波。皓齿丹唇,的烁灿练。凝姿秀粹,进止闲华。皎若日月之照琼林,灿若晨霞之映珠浦,姝丽冠□□。
这个后来在史书中被妖魔化了的狐媚女子,当时只是整个高阳甄氏的陪葬品。
甄氏本是望族,却因被污贪腐之事一朝覆灭,所有家当抄没入宫,家眷或发配边疆,或卖为奴隶。
那时甄赋将将九岁,因貌美同阿姊一同进入宫中,做了舞娘。幸而蔡侯的大公子怜她二人年幼孤苦,一直多加照拂,也并未受得过多的委屈。甄赋于舞艺极有天分,起步虽晚,却总是受到褒奖,她年幼不知家族受辱,只当是换了个地方学艺,有阿姊在,便觉得日子过得十分称心。
一年又一年,蔡侯已经换了人,阿姊已配给了宫中的花匠,甄赋也慢慢长大。待到她十四岁上,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美得要给她招来祸患。
后宫倾轧从来无情,她几乎是蔡夫人同妾侍们争相碾压的对象。她们急于羞辱她,却又不愿她就这样死去,生怕失去了这漫漫时日中唯一的玩物。她性子倔,长大了也渐渐懂事,明白了“爱财爱到没脸皮的那家的女儿,生了副方便赚钱的好皮囊”的意思。后宫众人就似一群猫,死死地盯着她这只唯一的老鼠,看着她做无谓的抵抗,然后放肆的嘲笑。
她的脾气便越发的燥烈起来。开始蔡侯还会回护她,然而她总使小性,久而久之便也懒得管她了。
他不护着她,她受得折磨竟慢慢少了起来。夫人们在她这儿占不了好,便放由她自生自灭。她无事可做,醉心跳舞,技艺更加精湛了起来。
只是受过的磋磨太多,眼睛渐渐地不好了,稍微远一点儿的东西,都已经不能看清。
蔡侯承位的第四年,甄赋十六岁,楚国公子瑜来蔡国走访。
那公子瑜是楚侯的独子,自幼娇惯着长大,虽是机敏非常,玉雪可爱,脾性却顽劣得让人不得不敬而远之。虽已十九了,仍未有哪国想不开,肯把公主嫁给他。
楚侯和楚夫人急的团团转,不得已,才把他赶了出来,派了个靠谱的人跟着,四处寻觅佳妇。
好在公子瑜也并不把那些“庸脂俗粉”放在眼里,一路走来,除了气病了几个王侯,倒也没怎么闯祸。
蔡侯表示并无压力,他的公主最大的也才五六岁,就是公子瑜想祸害,也未必能下的去手。蔡夫人却忧心忡忡,万一公子瑜喜欢养成呢?
好在公子瑜并未对他们的女儿表示出太大的兴趣,给他安排好居所住下后,他便蹿了出去,不知所踪。
蔡夫人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开始欢欢喜喜的操办起给公子瑜洗尘的晚宴。
她虽不喜甄赋,但到底不愿跌了蔡国的面子,还是送去了最好的衣裙,指了她领舞。甄赋性子顽劣,却也不会借舞艺之事发挥,故两人相见,也不过又冷嘲热讽了对方几句,相比之前,过程还算愉快。
入夜,浪了一整天的公子瑜回到驿馆,便被要求入宫赴宴,他本就劳累得很有些不耐烦,吵着闹着不愿去,蔡侯遣人去请了几次,仍是未果,闹得他很是头疼。到底是碍着两国的情面,腆着脸让人带话说今日着实是晚了,那宴乐之事便明日再议。
那公子瑜歪在榻上,闲闲的回了句:“若是明天也晚了呢?”
蔡侯觉得自己的老脸掉在地上还被踩了两脚。
夜深了,月光明亮洒在宫殿上,投下暗影幢幢。公子瑜趴在皇宫某处屋顶上,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
都怪睡的太早,现在毫无困意,只好翻墙进来找找乐子了。
早知道就答应蔡侯的晚宴邀请了。
他眼尖,看到一座殿里灯火通明,便悄悄摸了过去。
捅开窗户纸,公子瑜不禁屏住了呼吸。
这似乎是个舞房,十分空旷,没有什么陈设,只在角落里摆案,设了个妆台。有人正在里面跳舞。那女子并未穿着舞衣,而是着着白色睡裙,想来是要睡了,又心血来潮过来跳舞。
舞蹈已至尾声,她的舒展开身体,两臂有力的甩向两边,又悠悠的收了回来,旋转着盘腿坐下,回头宛然一笑。
如一株等待盛放的莲花。
公子瑜甚至能想象出若是她穿着水袖长裙,这舞又该是怎样的风情。
带到看清她的脸时,他已经挪不开眼了。那双清清泠泠的眼睛,简简单单的就勾去了他的魂。
她走到妆台前,拿了帕子擦汗,又仔细的卸下钗环,爱惜的梳起了自己的头发。那头发如同上好的绸子,几乎能映出光来。
公子瑜起了顽心,蹑手蹑脚地从窗外跳了进来,想走到她身后去吓吓她,不料还未接近,便被她手中的梳子砸了脑袋。
甄赋回过头来瞪着他,“你若再近一步,我便喊人了!”
公子瑜也不恼,笑嘻嘻的原地盘腿坐下,揉了揉脑袋道:“姑娘莫慌,在下并不是什么坏人,不过长夜漫漫有些无趣,这才跑了进来。”
又自我介绍道:“我叫阿瑜。姑娘好舞艺。”
甄赋也不怕他,扬了扬下巴道:“你也只能看明白跳的好看了。看你也不像会做坏事的,趁早走了吧,一会儿被抓到了,那些人可就不像我这么好打发了。”
公子瑜支起脑袋笑道:“姑娘就不想万一我真是坏人呢?”
她竟是认真思索的模样:“说的也很有道理,那我便喊人来捉你好了。”
公子瑜一惊,忙摆手道:“别、别!我虽不是坏人,可若在这宫里被捉到了,到底是不好的!姑娘放过在下!”
甄赋被他慌张的样子逗乐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公子瑜看着她笑的样子,只觉得整个人暖洋洋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余下她的脸,就这样愣愣的看着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被他盯得羞恼,正欲从妆台上摸东西扔他,公子瑜却已一溜身从窗子里又钻出去了:“姑娘莫气,这把梳子便当姑娘给在下的见面礼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甄赋被他噎的不知说什么好,坐了好一会儿,默默地又起身跳起舞来。
这人有趣,然而想来或许只是不知哪儿来的小毛贼罢了,又何来再见面一说。
她转着圈儿,却终是没法儿静下心来跳舞了。
外边儿的世界,想必也很精彩,才会有这样活泼的人。
她摸索着走到刚刚他离去的窗口。
今夜竟有这样好的月光。
第二日公子瑜一大早便遣人带着礼物入宫给蔡侯赔罪,顺便殷切的表示自己十分想见识一下蔡国的晚宴是个什么排场,万望蔡侯莫要介意昨日自己劳累之下的胡言乱语,顺便含糊的透露的自己对歌舞很感兴趣。
蔡侯很疑惑,觉得这小子肯定有什么阴谋,却又不敢反驳,只小心的答应了,然后仔仔细细的布置起来。
管他有什么阴谋,好歹是在自家地盘,谅他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入夜,公子瑜换上了最好的衣裳,心急火燎的赴宴。
他昨日一晚没睡,攥着那把梳子躺了一宿。一闭眼就满满是甄赋的身影,好容易睡着了,又梦到了她望着他笑。
她怎么可以笑的那么好看。
他经过细致的推理,估摸着她许是宫里的舞女。这次晚宴,希望能看到她才好。
好容易入了宫,耐着性子跟蔡侯东拉西扯了半晌,这才开宴,蔡侯眯着他那小眼睛笑道:“贤侄既然来了这趟,便一定要见识见识我们这儿最好的凝光舞。听闻贤侄刚好对这个有兴趣,孤也不便藏拙了。”
公子瑜看着眼前不过比自己大三四岁却故作老成的蔡侯,笑的也十分灿烂:“蔡侯能够拿得出手的,想必定是顶尖的。”
蔡侯高深莫测的笑了笑,扬起手拍了两下。
歌舞伎鱼贯而入,她穿着正红的水袖长裙走在最后,散开的裙摆在走动中隐约露出精致白嫩的脚踝。
舞姬们扯着交错的丝绸,凌空织出一张“网”来,她轻踩在绸子上,竟不见丝绸触地。她扭动着纤细柔软的腰肢,时如燕子伏巢,时如鹊鸟夜惊。
曲声渐急,她也旋转的越来越快,明明是和着节拍,公子瑜却觉得她的脚是一下一下点到了他的心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到最快的时候,乐声突然变得和缓,甄赋骤停,甩开水袖又猛地收回,将双手举过头顶,素白的手腕随着她轻缓的旋转交错,盘着双腿坐了下来。
一舞凝光,艳惊天下。
美得如同巫山神女的绝响。
公子瑜定定的看着她,心头只剩了她的身影笑颜,再也拂不开去。
“贤侄以为此舞如何?”
公子瑜仿佛惊醒一般,看了看笑的贼眉鼠眼的蔡侯,又看了看低头行礼的甄赋,差点儿便让蔡侯将甄赋赐予他,然而终是忍住了。
她不是物,他希望她能心甘情愿的嫁给他。
“姑娘好技艺,不知名何?”
甄赋听出了他的声音,抬头往他的方向看去,眼里有些疑惑的样子,嘴上却还是答:“甄赋。”
公子瑜向她笑了笑道:“赋体物而浏亮,姑娘人如其名。”
甄赋愣了片刻,到底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好安静的低下头去。蔡夫人看出公子瑜对甄赋的心思,机智了一回,道:“妾见贤侄对甄姬舞技十分感兴趣,不若让甄姬跟着贤侄回行馆,好好交流一番?”
此番甄赋跟着他去,一下便了了她两桩心事,
蔡侯看着甄赋,心中有几分不忍,却又不好落了夫人的面子,只不说话。公子瑜看着甄赋,发现她也在看他,便好声好气的问道:“姑娘可愿意?”
甄赋原本没有所谓,听着他的声音,想起他昨晚说的还会再会,像是受了蛊惑一般,下意识便点了头。
等到跟他回了行馆,甄赋才略略回过神来。
“你怎么不说你是楚国的公子?我还当你是哪儿来的小毛贼,专做这些翻墙的勾当。”
公子瑜笑眯眯的看着她道:“没来的及说就被你砸出来了不是?你忘了?”
甄赋偏着头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便不再深究。眼珠儿一转又伸出手来道:“你昨夜拿了我的梳子,现在可以还我了。”
他自然不肯:“这把你就赠我,我再去给你做把更好的,好不好?”
“我用这把用的趁手了。”
“那以后我来给你箆头 ,好不好?”
“你又不会,还不如我自己来。”
“我会好好学的!”
她说不过他,倔脾气上来,伸出去的手便攥成了拳头,打在了他身上。他便装作疼痛难忍的样子躺倒在她腿上。甄赋自小在宫里长大,自然是知道这些把戏的,又狠狠地锤了他一下。
公子瑜再不敢造次,当机立断的坐了起来,十分端正的样子,“我找人给你清理房间!”
甄赋看着他这模样,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公子瑜见她笑的开心,便也跟着傻呵呵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