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歌行》穆青松

1、第 1 章

　　夜色如墨。
　　一个黑衣男子骑着马在莫离山的羊肠小道上禹禹独行。
　　突然，暗夜中呼呼风起，两旁的灌木丛中激起无数只羽箭，直向那一人一马射去。只听得噗噗闷响，持续了约摸有半刻之久，那马匹的惨嘶声再也听不见了，那箭雨才停了下来。再看那被伏击的靶子，已成一团刺猬。
　　十多个蒙面人从灌木丛中跳出来，小心翼翼的向那“刺猬”走过去。可还未到近前，其中一个蒙面人突然大叫：“不好，我们上当了，岳容跑了。”
　　其他人闻言登时惊慌起来，纷纷四下张望。
　　果然，他们口中的岳容——那黑衣男子正倚在不远处一根枯木旁优哉游哉的喝酒。他见那些人看见了自己，便扬起酒囊冲他们挥了挥：“又是你们啊？”
　　无人回答。
　　“你们也够辛苦的，跟了我一路了。唉，我知道你们的主子是王壬。他一向看我不顺眼，从来都是水火不容。如今我辞官离京，他就认为我要谋反，想要我的命了么？”岳容无奈的笑了笑，将酒囊塞进怀里，随后便掸了掸衣裳站直了身子，“既是这样，我也不能任人宰割……”他慢腾腾的抽出腰间的佩剑，随手挽了个剑花。
　　那些黑衣人见状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突地发出一声唿哨，众人立时一哄而散。那发唿哨的人还远远的留下一句话，说什么小人们只是奉命行事，请岳大人海涵云云。
　　岳容眼见着那些人的背影越来越小，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跑得也太快了吧？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叹了口气，将宝剑归了鞘却不走，只是回头弯腰拍了拍那枯木肥大的树根，接着便坐了下来。

　　不久，小道上呼呼啦啦的来了一批人马。他们远远的见着路中间的死马便一阵呼喝。为首的一个年轻汉子更是吓得面无人色。他伸着脖子左顾右盼，看见岳容坐在小道边，便急忙滚鞍下马带着人飞奔过来。
　　到了岳容近前，那群人立时便拜倒了一片。为首的那汉子更是抱着岳容的膝头放声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念着岳容的名字。
　　岳容蹙着眉敲了敲那人的额头：“我说老四，你这是做什么？”
　　那年轻汉子抹了一把眼泪，大声道：“是老四保护不周，让将军受了那些人的气。若是往日，他们怎敢这样放肆。我回去一定要扒了他们的皮。”
　　岳容哭笑不得：“哪里有那么严重。你快起来吧。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
　　老四一听便红了脸，急忙放开岳容站起身来。
　　岳容抓着老四的手低声道：“老四，我知道你抓了那些人，可那些人也没把我怎样，你就不要为难他们了。至于王壬，自然有皇上做主，你也无须出头。”
　　老四闻言瞪起了眼睛，张嘴便要反驳。岳容却摇了摇头。他放开老四，冲他身后的那群人一抬手：“各位兄弟也请起吧。送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老四，你带着大家回京去吧。”
　　众人不肯，磨磨蹭蹭的不走。
　　人群后有一人越众而出，冲岳容拱了拱手道：“岳将军好啊。”
　　岳容一见那人，忙起身还礼。
　　老四拍了拍后脑勺，上前拉着那人道：“瞧我这记性，差点把你忘了。齐大人，你是有学问的人，可要好好劝劝我们将军。老四是个粗人，怎样都讲不出那些大道理来。但是我知道，将军绝对不能走。”
　　齐大人一笑，冲老四点了点头，随后便对岳容说道：“皇上接了帅印和信函知道岳将军要走，很是伤心。但是皇上说，当初便与岳将军有过约定。待到天下平定之时，岳将军想去想留，皇上不能干涉。君子一言，千金一诺。这一点，皇上绝对会遵守。”
　　岳容点了点头道：“岳某本来就是江湖中人，朝中之事一了，自然还是要回到江湖中去。”
　　齐大人又道：“可是皇上也说，岳将军在京中的府第永远都为岳家的人留着。只要岳将军想回朝，朝中的大门也永远为岳将军敞开。”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盒，“这是波斯国进贡的灵犀丹。上次岳将军说效果颇好，皇上记在心里了，特地又问波斯商人买了，着下官给将军带来。还有，这包袱里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袍子，也请将军带着吧。”
　　岳容将东西接在手中不禁潸然泪下，他咬了咬牙道：“请齐大人回禀皇上和娘娘，就说小容谢谢大哥大嫂。”
　　齐大人默然。他握着岳容的手摇了又摇，终是没有出声挽留。
　　老四见大势已定，也无可奈何。他唠叨了几句，撒了些热泪，最后也只能将自己的坐骑迁到岳容身边，扶着他认蹬上马。
　　岳容勒着马缰绳，回身看看众人，终于挥鞭离去。

　　夜色仍未散去，只是天边的启明星已越来越亮。
　　酒好像喝多了，那凉风一吹，酒劲儿便上来了。岳容昏昏沉沉的眯着眼，放开了缰绳任那马儿缓缓的溜达着。
　　“喂！我要打劫！”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岳容闭着眼笑了笑，今夜真是热闹啊，连毛孩子都跑出来打劫。
　　“喂，你听见了没，我要打劫！你要是再不说话，我，我……”那人我了半天，却没说下去。
　　岳容心中好笑，这打劫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么？他睁开眼看了看。坏了，果然是喝过了量，眼都花了。马头前那持刀的毛孩子竟然穿着一身大红的长裙，头上还绑着一条黑黝黝的大辫子，眼睛大大的，脸儿白嫩得能拧出水来。这哪里像拦路抢劫的强盗？分明就是哪家待字闺中的大姑娘。
　　那姑娘见岳容盯着自己不说话，腾的一下红了脸。她咬了咬唇，翻过手中的柳叶刀，用刀背敲了敲岳容的腿：“下马。”
　　岳容皱了一下眉，随后便笑起来。他慢腾腾的从马上爬下来，姿势难看得紧。那姑娘见了直皱眉。
　　岳容扶着马鞍站好了，用非常和蔼可亲的口吻问：“这位姑娘有何贵干？”
　　那姑娘捂着鼻子皱着眉：“你喝酒了？”
　　岳容仰头想了想：“应该喝了不少。”他打了个酒嗝拍着肚子笑了笑，然后从怀中把酒囊掏了出来，拎到那姑娘眼前晃悠着，“你看，还剩了些，我可以请你喝。”
　　那姑娘愣了半晌，突地用力拍开岳容的手：“谁要喝你的臭酒！”
　　岳容哎呀了一声，抱着酒囊直嚷嚷好险，随后又嘟嘟囔囔说着：“不喝就不喝嘛，千万别弄洒了。这可是醉仙楼的珍酿，十两银子才那么一丁点。”
　　那姑娘听了竟像是松了口气：“这么说你很有钱了？”
　　岳容指着自己鼻子笑嘻嘻的问道：“姑娘看我像是很有钱的样子么？”
　　那姑娘摇头，可随即她却理直气壮的说道：“你有那么多银子买酒，肯定不会穷。本姑娘也不要多的，五十两就够了。”说着她一伸手，“拿来吧。以后我有了钱，自然会还给你。”
　　岳容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推开那姑娘的手掌：“你先告诉我，你要这银子做什么吧？”
　　那姑娘涨红着脸沉默着，半晌她一翻腕子，将那柳叶刀架在岳容的脖子上。岳容也不躲，只是笑嘻嘻的看着她。那姑娘跺了跺脚，又将柳叶刀撤了回来：“臭酒鬼，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有是没有，你说句话。若是没有，本姑娘也不会为难你，放你走就是了。”
　　“如果你拿了我银子去为非作歹，我岂不是作孽了，不行不行。”岳容摇头，抱着那酒囊灌了一口便倚在马肚子上做小憩状。
　　那姑娘气结：“我什么时候说我要拿着银子为非作歹了？我，我那是……”
　　“是什么？”岳容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句。
　　那姑娘一咬牙：“我，我出门忘了带银子。”
　　岳容嗯了一声。
　　那姑娘又道：“可是我又不能回家拿。”
　　岳容又嗯了一声。
　　那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小：“虽然我出门比较少，可是我也知道在外面过活是不能没钱的。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所以，所以……”她揪着柳叶刀柄上的穗子吭哧了半天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她等着岳容回话，可等了半天岳容却一声不吭。她凑到近前一看，岳容已经闭着眼轻轻打起了呼噜。那姑娘登时火冒三丈，一抬腿便将岳容蹬倒在地：“臭酒鬼，你耍我。”
　　岳容倒在地上半天才翻身坐起来。那酒囊早就撒了手，滚出去老远。岳容叹了口气，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那姑娘苦笑道：“好好的又怎么了？”
　　那姑娘瞪着岳容噘着嘴，不一会儿眼圈便红了。
　　岳容一见，吓得酒醒了一半：“我的姑奶奶，你可千万别哭。我给你银子就是了。”说着他伸手便往怀里摸，可摸了半天他才想起，临行时随身的琐物都收拾在包袱里，而那包袱就挂在马鞍上。适才中伏，那马儿身死，他也忘了把那包袱取下来，如今他身上是一文钱也没有了。
　　岳容无奈，对那姑娘摊了摊手：“银子我没带在身上。”
　　那姑娘噘着嘴不说话，可眼泪却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岳容真的没辙了。他愁了半天突然灵机一动：“对了，你把这匹马牵去卖掉好了，应该还值点钱。”
　　那姑娘仍是哭个不停。
　　岳容慌慌张张的站起来，拿着那马缰绳便往那姑娘的手里塞：“我说真的，你牵去卖了吧。”说着，他将那姑娘推上马，末了还在那马屁股上拍了一把。那马儿嘶鸣了一声，便得得的跑起来。
　　岳容看着那姑娘的背影松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便一瘸一拐的向那酒囊走过去。
　　尚幸，那酒囊只是沾了些尘土，酒囊上的塞子还稳稳的在那嘴子里插着。岳容拎起酒囊摇了摇，哗哗的直响。他笑了笑，将那酒囊清理干净往怀里一塞便打算离开。可没走两步，身后却又响起马蹄声。
　　那红衣姑娘骑着马又回来了。她一到岳容近前便翻身下马，大声问道：“喂，你没事吧？”
　　岳容不解。
　　那姑娘满脸的愧疚：“是不是我刚才把你踢伤了？你的腿？”
　　岳容恍然：“这是前几年落下毛病，是旧伤，跟你没关系。”
　　那姑娘哦了一声却不说话，只是低头摆弄手上马缰绳。于是岳容又问：“还有事么？”
　　那姑娘犹豫了一下：“我记得你说，你身上也没带银子，现在又把马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
　　岳容笑了笑：“这个你不用操心，我自然有法子。”
　　“什么法子？”
　　“这个……，暂时还没想到。”
　　那姑娘噗哧一笑：“你这人！”她想了想，问了一句，“你打算去哪儿？”
　　岳容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可他还是回答：“我去衡阳。”
　　“衡阳也不错。”那姑娘点点头，“我们一道吧。”
　　岳容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那姑娘冲他露齿一笑：“我还没想好去哪儿，不如先去衡阳玩一玩。你给我带路怎么样？”
　　岳容一听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男女授受不亲，我你一路同行，必然惹人闲话。”说着，他躲开那姑娘，急匆匆的往前走。可他腿脚不利索，再怎么也走不快。那姑娘牵着马紧赶了几步便跟了上来：“只要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管人家说什么！”
　　岳容无言以对。
　　二人一路无话走了一段。
　　那姑娘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喂，你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你可不是这么闷的。”
　　岳容闭了闭眼，喃喃自语道：“刚才我是喝多了。”
　　那姑娘嘻嘻的笑着：“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喝醉的样子。”
　　岳容苦笑。
　　那姑娘又问：“喂，你是干什么的？”
　　岳容叹了口气：“好像是跑江湖的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为什么说是好像？”
　　岳容再叹：“因为我很久没跑江湖，不记得江湖长什么样子了。”
　　那姑娘咯咯的笑起来：“是吗？我也想知道江湖长什么样子呢。”
　　岳容无言，抬头看天。
　　天色渐明，江湖也应该不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