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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没想到今年的雪来得这么早。李嗣哆嗦着仰头看看漫天飞舞的雪花,又拽了拽身上那片破烂油腻的灰麻布。浑身都冻僵了,特别是那两条腿,已经完全麻木了。要不是发觉自己还迈得动步子,李嗣还想着自己的脚丫子怕不是冻掉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脚下厚厚的积雪挤压着,发出咯嚓咯嚓的声响。恍惚间,李嗣想起曾几何时,这枯燥重复的声音年年冬季都会一路伴着自己和青儿走过山间的羊肠小道,直到后山的梅林。
      那样舒心的日子就像梦一般。青儿站在梅树下,仰着头抚弄着枝丫上那小小的梅瓣。白的雪迎着她乌黑的发,红的梅映着她亮丽的眸子,李嗣看得有些痴了。可她却回头笑笑的看着他说,傻子,想什么呢?
      是啊,傻子,想什么呢?李嗣苦笑。
      他用力摇了摇头,然后眯缝着眼向远处看了看。昏暗的天光下,一角屋檐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露出大红的印记。李嗣叹了口气,加快步伐向那屋子走去。
      好容易到了屋门口,李嗣缩着脖子正想举步迈进门槛,却听屋子里有人骂道:“哪儿来的叫化子,滚出去!”
      李嗣心里一颤,立时便收了步子。这人的嗓音好耳熟。他抬头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着狐裘的玉面公子,却是徐祺。
      李嗣大惊。他没料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故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才好,只好瞪着他一言不发。
      徐祺怒容满面,冲着李嗣点指骂道:“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还不给我滚远点,这里可没人施舍你。”
      李嗣瞪着徐祺半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副样子恐怕当今世上也没几个人能认出来了,难怪徐祺把他当成了叫花子。李嗣也不辩解,只冷冷一笑,转身就要离开。可他刚回过身,眼前却一阵发黑。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扶身旁的墙壁,不想抓了个空,然后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嗣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觉得身上暖融融的。他睁眼一看,自己正躺在破屋的角落里,身下是平日睡的草垫,身上还盖着毛毯,可那毯子却不是自己的。李嗣一愣,这毯子的主人倒是好心。
      他半撑着身子四处看了看。不远处有一个火堆,上面吊着一个小小的瓦罐。罐口用瓷盖子封着,可仍有丝丝的水汽从盖口的缝隙里冒出来,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慢慢的消散在空气里。李嗣嘴里有些发苦。那是酒香,玉剑山庄特制的梅花酒。
      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背对着李嗣坐在火堆旁,正和徐祺说着话:“外面天寒地冻的,你把他赶出去,岂不是要他去死?”
      徐祺涨红着脸说道:“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看见那叫花子的一张脸就忍不住想发火。”
      那锦袍人叹了口气:“那人脸上长了脓疮才会看着吓人。你不要太在意了。”
      徐祺哼了一声不答话。
      可李嗣却是吃了一惊。是张瑾么?他还是后悔放过了自己,所以来寻仇?李嗣心中冷笑,翻身坐了起来。
      那锦袍人听见响动回过头,见李嗣醒了便冲他一笑,右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窝,真的是张瑾。他站起来,冲李嗣拱了拱手:“朋友,对不住。我们兄弟俩路过此地错过了宿头,只好在这山神庙歇息一晚,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李嗣死死的盯着张瑾墨黑的眸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竟认不出自己,李嗣胸口一阵憋闷。徐祺认不出来也就罢了,他和自己本来就不算很熟。可张瑾不同,他们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说得夸张点,就连对方身上有几根汗毛有几颗痣都数得清清楚楚,可如今两人面对着面,他竟然把自己当个陌生人。李嗣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摸着自己坑洼不平的脸,自嘲的想着,看来自己这条残命一时半刻还丢不掉。
      李嗣半天不答话,张瑾倒没说什么,可徐祺却是满心的不悦,冲着李嗣说道:“喂,我大师兄跟你说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李嗣心中一动。他半张着嘴哑着嗓子啊了几声,又冲那两人摆了摆手。
      徐祺哼了一声:“果然是个哑巴。”
      张瑾皱眉道:“徐祺,不要乱说话。”随后他又对李嗣拱了拱手,“对不住,我师弟就这个性子,朋友千万不要见怪。”
      李嗣摇了摇头,把身上的毛毯掀起来叠好,向前推了推,随后便抱着膝缩在墙角里不再抬头。
      徐祺见状翻了个白眼,对张瑾小声嘟囔着:“看见了么,他还不领情。”
      张瑾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坐了下来用手中的木棍扒拉着火堆。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只有燃着的柴禾偶尔发出噼啪的炸响声。
      李嗣蜷着身子闭目养神,可仍是挨不住一阵阵眩晕。他这几日粒米未进,早前出去转了一整天也没讨到一点吃食,此时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不但身上发冷,背上还冒着虚汗。可他却不愿那两人看出来,只好咬牙硬挺着。他正难受,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他猛地睁开眼抬头一看,张瑾已站在面前。
      李嗣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瞪着他。
      张瑾冲他温和的笑了笑,轻声说:“你别怕。我这里有点吃的,还有一点酒,你喝了暖暖身子吧。”说着,他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李嗣这才看见,张瑾一手拿着一个油纸包,一手端着一个瓷碗。李嗣却不接,只是瞪着张瑾。
      张瑾也不坚持,只笑了笑便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随后转身回到原位坐下。
      李嗣明白,以张瑾的性子,就算是认出了自己动了杀机,也不会在食物里做手脚,何况看那情形张瑾根本没认出来,这东西是绝对可以吃的。可是李嗣却不愿再受张瑾的恩惠,便将头扭到一边,装作没看见。
      只不过人一旦饿急了,嗅觉就特别灵。那瓷碗里清冽的酒香混着那油纸包上若有若无的油渍味,勾得李嗣直咽唾沫。他盯着墙上的青砖发了会儿呆,最终还是伸出手去,将那油纸包和瓷碗拿了过来。
      油纸包里是几个白面馒头,瓷碗里是热气腾腾的梅花酒。李嗣迫不及待的将这些东西往口里塞。馒头还好,可那酒,李嗣只抿了一口,就难以下咽了。不是酒有问题,而是那酒的味道实在是特别,让他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
      李嗣心里一阵发酸,想将那碗放下。可他腕子上没力气,掌不住那满满一碗酒的重量。那碗底磕在青砖上,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张瑾回头,见那碗酒李嗣没怎么动,倒有些歉然:“那酒的味道你不习惯么?”
      李嗣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徐祺在一旁插了一句:“大师兄,你煮的酒谁咽得下去啊?只有你自己才受得了。”
      张瑾仍是温和的笑了笑,可那笑容里却有些苦涩:“梅子放多了。不过,习惯了就好了。”
      李嗣一阵心悸。他记起多年前青儿曾说过,喜欢那梅子酸酸涩涩的味道,然后就有个傻瓜在煮酒的时候放了很多的梅子,直到把一起喝酒的三个人牙都酸倒了才罢休。喜欢梅子的和那煮酒的自然无话可说,可那倒霉的第三个人却一句怨言也没有,只温和的笑着说,梅子放多了,不过,习惯了就好了。那时青儿便有些脸红,只娇嗔道,大师兄也跟着嗣哥一起捉弄我。
      李嗣想起这些便无声的笑了,青儿啊青儿,明明是大师兄捉弄我们俩,我只是傻而已,你可冤枉死我了。他动了动嘴唇,眼中竟流下泪来。
      他抬眼看了看张瑾和徐祺,那两人仍在火堆旁坐着,没人注意到他。他用袖口偷偷搌了搌眼角的泪水,然后伸着颤抖的双手将那碗酒捧了起来,一仰头,一饮而进。
      温热的酒水酸酸涩涩的,顺着喉管滑了下去,在腹间烈烈的烧着。李嗣靠在草垫上痴痴的笑,眼前是青儿娇美的容颜,晃阿晃的。
      李嗣闭着眼睛想,我真的醉了,还没睡呢就能见到她了。不过这样也好,时时都能见着她,也不枉我苟活了这么多年。

      徐祺瞥见那倒在墙角里烂醉如泥的乞丐便一阵恶心。他迈步出了庙门,见雪已经停了,便回到屋里对张瑾说:“大师兄,天快亮了,我们启程吧。”
      张瑾点点头,小心翼翼的拿起身边的一个小小的圆包裹背在肩上。
      徐祺道:“不如我来背吧。”
      张瑾摇头道:“不用了,磕碎了就麻烦了,还是我自己来吧。”他说着便往庙门外走。可路过李嗣身边,他却停了步子。
      徐祺催促道:“大师兄,快走啊。”
      张瑾不答话,只是蹲下身轻轻拨开李嗣搭在脸上的乱发。李嗣仍是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张瑾看着那张可怖的脸孔叹了口气,然后捡起一旁的毛毯盖在李嗣身上。
      徐祺哼了一声说道:“大师兄,你是不是觉得他像那个混蛋?”
      张瑾站起身看了徐祺一眼却不说话。
      徐祺怒火上撞,可他对着张瑾却不好发脾气,只气哼哼的说道:“那混蛋有洁癖的,这人不可能是他。”
      张瑾黯然道:“我知道,可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忍不住想起小嗣。”
      徐祺终于忍不住了,跺着脚叫道:“要不是当初你拦着,我一刀就劈死了他,免得你现在还想着法子到处找。”
      张瑾沉默了,良久才说:“这件事本就是我对不起他。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喜欢青儿,可我还是答应了师父的安排。若不是为了这件事,他也不会背叛师父,作出那样的傻事。”他摩挲着肩上那小小的圆包裹,眼中满是怜爱,“我知道青儿心底里一直希望能和他再见一面,虽然现在迟了些,可是……”
      徐祺听着直摇头:“大师兄,你就是太心软。你怎么不想想,当初若不是你命大,早就死在那混蛋手上了,哪里会有今天?”
      张瑾苦笑。
      徐祺见状只能长叹:“算了算了,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找到那小子。”
      张瑾拍拍徐祺的肩头笑了笑,迈步出了庙门。徐祺也尾随而去。
      不一会儿,李嗣睁开眼睛爬了起来。他摇摇晃晃的走到门边,看着张瑾远去的背影苦笑着:“到底是我对不起你,还是你对不起我?你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你这样,让我怎么有脸再见你,再见青儿?张瑾啊张瑾,你真的是让我无可奈何。”话未说完,他已是泪流满面。

      张瑾走在路上,沿途都心神不宁。他沉默了半日突然问徐祺:“那乞丐身边的酒碗是不是空的?”
      徐祺想了想,点头道:“是啊。”
      张瑾闻言脸色大变,急急的便往回跑。
      徐祺初始不明所以,后来明白过来,只拍着脑袋大骂自己的糊涂。
      两人慌慌张张的赶回山神庙,可庙中已是空无一人。那乞丐已然走了,他自己的东西一件没拿,只带走了那毛毯和酒碗,甚至还有那张包过馒头的油纸。
      张瑾跌足长叹。

      武林百晓生的《轶事奇闻录》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李嗣,字子廉,自幼投于玉剑山庄庄主郑德歆门下,拜师学艺十余载,习得一身好武艺。李嗣二十岁那年,与其师兄张瑾闯荡江湖,并称玉剑双侠,甚得武林同道推崇。
      张李二人出师后第三年,郑德歆将张瑾立为掌门大弟子,并当众宣布将自己的女儿郑青儿许配给张瑾为妻。李嗣不服,向郑德歆请求取消郑青儿与张瑾的婚约,并称已与郑青儿私定终身,珠胎暗结。郑德歆大怒,将李嗣废除武功,逐出师门。
      此后,李嗣与郑德歆的仇家勾结,于张瑾与郑青儿成婚当日血洗玉剑山庄,几乎将郑德歆和张瑾置于死地。幸而郑德歆好友及时赶到,将来犯者击退,玉剑山庄才免于覆灭。同时张瑾生擒李嗣,可念及同门之谊,将他放走。至此,李嗣便匿迹于武林。
      八年后,郑青儿病逝。同年秋,郑德歆也无疾而终。张瑾心灰意冷,将玉剑山庄解散,从此游历山川,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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