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节之一 ...
-
他唯一的童年在无水干裂的土地度过。他的父亲是一名矿业工程师。在那个年代的，身为负责任的工程师就意味着要与工人同甘共苦，所以他的父亲极少回家，并有足够的理由将一切解释得合理。在对父亲的理解中，他一直相信，矿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才是父亲的家。
他于是在那段岁月中认识了他的母亲，一个在绿意浅薄的天色里，总是表现得比江南三月的烟柳更加温婉的女人。直到而今，他也能够轻易回想，每天清晨，母亲是如何一丝不苟地将他穿戴得体面，交到阿姨的手里。尽管他并不喜欢与母亲分离，却总会乖巧地站在阿姨身旁，小声说着告别的语句，睁大眼睛看着母亲被朝阳镀下的金色轮廓，拖拽着离去。
他一直以为，如果他的一生中，曾有过什么可以被津津乐道地提起，那么也唯有他的童年，才教他不至于在人前过分羞愧。当他还是小孩的时候，他从来都不像其他的男孩那样盲目地宣泄人类的天性。他总是表现得沉静，善于观察，也善于理解。在老师的眼里，他永远是那个不与人争夺，午睡时即使睁着眼睛也只盯向天花板的乖巧小孩。对于他来说，那是一段他生命中最值得回味的岁月。尽管它是如此平和，平和得沉默，既无喜乐，也无悲伤。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罢，他习惯了等待，习惯了观察与接受。对于世间的一切，小小的他是如此安然，以至没有什么不可以承受。他将所有的沉默都蒙上了一层期待的外衣。不止一次地，坐在从半掩门缝间射来的夕阳中，侧耳倾听走廊来传来的脚步。如果那声音简短，尖锐，平稳，而有规律，那么它们就来自他的母亲。
他美丽的母亲，亲自来接他时，就会总是穿着颜色柔和的高跟鞋与线条完整的裙装，用涂抹着浅色的寇丹的手，拉起他回家。母亲的脚步是如此之慢，走在即将沉没的夕阳中，缓慢到可以让他看清所有路人羡慕的眼神。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情况是如此美妙，以至于有时候他还要嫌母亲不能走得更慢一点，好让这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宁静时光永不结束。
由于这段记忆的存在，他几乎不用解释，他是怎样爱上了年轻的母亲，并且也从不曾试图使这爱情消失。这种情况，即使当他敏锐地发现，母亲的脚步声开始变得不同时也没有得到改变。
尽管，当陌生的不安开始侵蚀心灵时，他就已隐约意识到，平静的岁月将要从生命中溜走了。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母亲的高跟鞋敲击着地面，比平时的节奏，更加紧促。他依然安静地坐在班级门口的长凳上，怀中抱着小小的书包。那时候，他心里想到，母亲一定又有了新的鞋子。那是一双颜色鲜红，表面亮丽的鞋，穿在他皮肤白皙的母亲脚上是如此引人注目。仿佛爱情本身，尖锐犀利，突如其来，教人粹不及防。
那天的傍晚，他见到了改变他们母子一生命运的男人。母亲的脸上带着害羞的笑容，将他推向双手负在背后，站在夕阳中等候的俊朗男人。当他连头亦不敢抬起，小声称呼着陌生的男人叔叔时，他从对方在抚摸在他脸蛋上的宽厚手中上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这令他想到了他的父亲。
父亲曾带给他过一块坚硬的石子作为礼物。那东西看起来非常地不起眼，墨黑的，泛着微光，从并不规律的形状，突出质感干燥的尖角。一旦讲起有关石头的故事，他那总是沉默寡言，嘴唇线条刚毅得过分的父亲，就会忽然变得柔和。
还记得父亲用最低沉不紊的声音告诉他：这种东西叫做黑金时的表情。他因为觉得自己必需领会什么，而不得不低头去摆弄手心的宝物。然而无论怎样努力，注意力却还是会被父亲抚摸在头顶的手夺取——带着一股与矿物一般坚硬的触感。
他闭上眼，将头深深地埋下，两种味道与感觉在他的想象中融合了。那感觉很漆黑，却很闪亮。
-
幼儿生涯结束后，他上小学。这段时期，他基本是在自我封闭与老师的过分关心下度过的。其实以对待小学生的标准衡量，他的表现并不能算很糟。他依然不调皮，也从不参与孩子间的争斗。多数时候，他甚至表现得懦弱，但这至少保证了他绝不会惹事生非。
他喜欢一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仿佛只有这里才是属于他的领地，可以保证他的人身安全。由于他在班上算高个子，所以他的坐位被安排在倒数第二排，这使他得到了可以不挪一下屁股就观察到众人的优势。当然，从某个方面来讲，也养成了他懒惰的恶习。
当淘气的男孩乐衷于拽前排女孩的辨子，成绩优良的学生抢着回答问题，沉迷电视的女孩子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他总是观察，并沉默着。有时候，拜丰富的阅读所赐，这样的观察确实让他体察出了别人的心思。然而在绝大部分情况下，他还是那个呆得连自己都鄙视的家伙，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为此，他不得不更加无可救药地沉入自己的世界里，埋首于祖父收藏的，那些数量之巨，几乎能将他淹溺的书画之中。仿佛那才是他生存的世界，是一条从他无法融入的镜像中逃离的暗渠。
然而，尽管他是如此渴望不受打扰平静，真实的世界却不以他的意义为转移。
没有人告诉他为了什么他能够轻易理解书中艰深语句，却听不懂老师在课堂上的严厉质问。他的近视使他不得不在上学的时候，越来越靠近那个像鬼画符一样的黑板。不断改变的位置和不断改变的被同学看待的目光，终于在某一天让他察觉。自己生活的世界是如此黑暗。——或者反过来说，由于黑暗在任何情况下总是人多势众，他成了一个暇疵。
由于他糟糕的表现，母亲开始频繁地被老师邀去长谈。而他则总是，在这场难以消磨的对话结束后，故意错过母亲略显得担忧和失望的视线，将被鼻梁上沉重镜片压低的头垂得更低。并试图保持着一段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距离，跟在她的身后，在一场红得发紫的夕阳中，缓步回家。
如此经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得如老师所说，被孤僻荒废了。在他看来，他更加宁愿相信，是周围的世界在从他的意识中向无底的深渊坠落。它们塌陷，崩溃，一点一点地掉着渣，从彼年初逢人世的他用理解与想象堆积出的一成不变的时空中消散。
-
以将及格的分数被分配到临近家中的一所中学的那一年，对他来说有些特别。在长达几年的冷战后，他的家庭正式宣告解散。就像他所预计的那般，父亲并没提出抚养他的要求，所以他将与母亲共同生活。一切似乎没有变化，除了他需要更换一个地方居住。
记得那是个很糟糕的夏天，天气湿润地有些可恶，热风割到人的皮肤上，仿佛敷上一层黏腻的薄膜，让人觉得自己与两栖动物没有什么区别。他第一次以一个客人的身份，跟在母亲身后，拎着一些杂散的行李踏出了属于祖父母的老房子。不知道自己将多少次机会能够回来。
他扭过头去，想要看一看这个他曾经生长的地方。祖母正站在门后，低着头颤颤将沉重的防盗门掩上，那从漆黑的缝隙间露出的手背，消瘦而枯萎，也许现在依然熟悉如斯，但终一日会陌生如彼。他徒然感觉缺氧，手上的行李变得重如千斤。这使他不得不考虑将它们放下，停步歇息一会。
他转回头，看着母亲挺拔而苗条的背影，想叫她稍微走慢，就像小时候，那个在夕阳中温柔地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家的美丽女子。可是话到嘴边他才发现，制造空气的震动于他竟成了一种奢望。他的两片因为疲累而显得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始成为了他完全封闭的世界边缘裂开的夹缝。它们悬挂在某个彼岸，从中流露出颜色迥异的瑰丽影像，却与现世灰白惨淡的一切，永不交融。
那就算了罢。
他自言自语着，不知是安慰，还是说服，快步驱向匆忙行走的母亲。只在身后灼热的空气里，留下了一些略显混浊的喘息。
事后，母亲问他，让陈叔叔做你的新爸爸好么。
听这话时的时候，他从无趣的人物传记中抬起头来，伸手推了一把鼻梁上的镜子，盯着母亲紧张的脸庞，默默思量。母亲依然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甚至被生活装点地更加成熟美丽。尽管她再亦不是他印象中那个，站在薄绿依稀的春季里，笑得一脸恬静，妨如江南三月烟柳的女子。然则只要她依然美丽如斯，便绝不会缺少追求爱情的勇气。
所以他答复着。
好。
微侧头对母亲露出笑容的瞬间，他在暗地里伸出手，一声不响地，伸进心窝，把那深处种植的古老的爱情给掐死了。
他觉得自己可以听到从母亲嘴里吁出的长长不安，正敏锐地拾起那具已经覆灭的爱情，将它无声又卑微的残骸，狠狠践入这个女人崎岖爱情中最为坎坷的沟渠里，继而在那填补出一道既平整又坦荡的疤痕，生出枝繁叶茂的荣华景象，将过往的一切通通掩埋。
那就算了罢。
他仿佛叹了口气似地，自言自语。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节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