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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 ...

  •   “此琴长三尺六寸五,宽六厚二,一奏三叹,七弦绝音。”

      ”听好,我只奏一遍。“

      玉冠的公子解下腰间剑鞘,再转身小心捧过那琴,置于一块突出的冰岩上。北地冰封,寒气甚重,这公子就这么将琴从厚厚的大氅中取出,在古琴露面的一瞬间里,蕴润如玉的生漆面上顷刻结上一层薄薄的霜。他却不甚在意,只是简单抚了抚琴尾溅上的雪沫,再轻轻将琴轸调了个位置,一掀雪袍,就这么席地而坐。

      他却开始紧张,指腹在一处断纹上摩挲良久,有些心神不宁。

      ”好也罢,坏也罢。你可什么都莫要说。“

      那听者应是厚道的很,连一声轻笑也没出,只是寂静地屏息等着。

      他手腕一动,做了个起势,右手向上一勾,这弦竟是无比柔韧,在酷寒里仍未崩断,却发出”琮“的一声,音似裂石断玉,将松枝上的积雪也惊落了一片。奏者似乎是很满意,便敛了眸光,双目微阖,只是一心奏琴起来。

      他的手法不甚高明,却是专心,琴音里那份小心不像在随兴,反而是像学琴的小童给师父试演一般。

      一曲终,他才算长舒一口气,一双手移下来,指尖和鼻尖都冻的微红。接着吸了吸鼻子,一双凤目里似有水光一闪,完全没有了世家公子的翩翩风流样儿。

      雉朝飞。雉朝飞。

      他只会这么一首曲子。还是被人强迫着习了数次,亏是他天生聪颖,兼之不耐那人的唠叨,于是短短数遍之内,便能照猫画虎的演上那么一演。一奏之下却为人惊叹是抚琴的良材,他却厌弃的甩甩袖子,一溜烟的捡起身边的剑,又转回木桩前。从此再不碰琴。

      那人总是穿白衣,其实他喜欢明黄,但是看惯了也觉得白色也有白色的好,甚是称那人的心性,至纯如雪,也柔如雪落。他穿白衣诵经的时候,他着白袍舞剑的时候,整个人都笼在一片缭绕的淡烟里。

      宛如谪仙。

      他就在一旁看着,转着手里的玉杯,或干脆拨落玉簪,击节而歌,听着这白衣道子的温柔低诵,剑啸长吟,或是弦动音起。

      《雉子斑》奏急管弦,心倾美酒尽玉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后来,后来啊,他年少纵马,随雪魔征战伐戮,剑指天下。而他的道子以浩气之身,守浩气长存。

      后来有一年昆仑的雪下的是那么大,大得令他害怕。因为那雪大到掩埋了一切,掩掉了和雪混在一起冻成冰的血,掩掉了地面上斜插的半柄断剑,也掩掉了他的道子的脸。

      他知道消息的时候已是朝光初露的清晨,那个残忍漆黑的昨夜早就过去了。他看着军报,本来端起酒杯的手颤了那么一瞬,就一瞬,然后又抬起,将杯中酒全部狠狠咽下,喉肠煞得一痛。下首坐着的汉子们纷纷拍手叫好,笑闹地嚷着公子海量。

      他扬手扔了锡杯,沉默地出了营帐,牵出马,在上马前却犹豫了一瞬,回了自己的帐篷。再出来时已换了一身锦缎白衣,玉冠端端正正的戴好,宛如三年前离家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的马很快,于是他还来得及看见那些未封冻的血,那露出柄的断剑,那人血染的白袍的一角。

      他不想哭,他只是害怕。

      这里是那么静啊。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可是他连风声也听不到。他只是一直在想,那些絮语和剑啸琴吟都去哪里了呢。

      他扔了马缰,抽出剑,破开封住他白衣道子的冰,掰掉紧紧咬着他的手的血色冰块,一点一点抚掉雪沫。他拉过道子抚琴弄剑的手,覆上自己手背。他已经快记不清当年这只手是以怎样的暖意握住自己的手,带着他在七弦琴上轻巧的一拨。

      后来他起身,用剑破开一块雪地,将他的道子用锦衣上的披风仔细裹上一层,将断剑扔的远远的,只将道子和他自己手腕上的一根红线掩进雪地里,然后用雪严严实实的压好。

      公子早该知道,这才是适合他的道子的死法。以雪覆身,冰封千年,永不致腐。一切都那么干净啊。

      从此之后他总是喜欢雪落,他总是喜欢这雪下的越大越好。这样他的道子睡得就越安稳。

      再来山巅的时候,他依旧是这么想的。现在这里更干净了,真正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茫茫的雪原。他蹲下来,手指抚上冰面,这冰层想必已经很厚很厚了。

      他抚摸的动作是那么轻柔,仿佛身下是故人的脸颊。

      枯杨枯杨尔生稊,我独七十而孤栖。

      这首诗他还背得依稀。他还是玉冠的公子,他已着另一身锦袍,他容颜未变,雪下的那人,想必也一样。毕竟一切不过都才过了一年而已。

      琴响过后,世上就再无此人。

      他什么都不再想要,去他的祸世魔君,去他的极道魔尊。

      他在琴旁和衣卧下,玉冠触地,身下光滑的冰面贴着他的脸孔,透出彻骨的凉意。他将手掌贴上去,感受那冰温顺的融化,再在他掌心重新冻成一块冰。多像啊,多像冰下的故人拉着他的手,再也不放开了。只要放开就会扯开血肉,那么深刻的骨血相连啊。

      他闭上眼睛,心想今日应是能睡个好觉。等他睡着之后,应该也会有雪将他掩起来,千万年之后,这里还是一片冰原,那时他已经是这块巨大冰层的一部分,就像他的故人一样。

      如此也算殊途同归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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