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心》盛楠

1、偿心

　　一、
　　密室，残灯如豆。
　　两名黑衣男子冷冷地看着蜷缩在墙角的人，低声交
　　谈。
　　“二哥，她可以吗？”
　　“酉年酉月酉日生，是最好的药引。”
　　“为何还不动手？时间已经不多了！”
　　“此女来自江边，血中带寒，需要调理一下。”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老五，大哥已经有所察觉，你一定要小心。”
　　“你放心吧，二哥，我一定会完成任务，助你夺得宗主之位。”
　　“老五，难为你了！”
　　“别这么说，五弟心甘情愿服佐二哥。”
　　“好兄弟！”
　　两只代表亲情的大掌握在一起，也顺带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

　　向晚意缓缓睁开双眼，日光透过纱窗照进来，这是什么时辰了？天哪，昨天太累了，一定睡过头了，怎么没人叫醒她，看来又免不了一顿皮鞭。
　　她挣扎着坐起身，一阵眩晕袭来，急忙抱住头，低声呻吟。
　　门“吱呀”一声打开，向晚意不自觉的缩进床角，惊恐的瞪大双眼看向门口。
　　不是喜怒无常的婆婆，也不是好吃懒做的公公，更不是她那疯疯傻傻的丈夫，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使劲揉了揉眼睛，看着向自己步步走进的高大男子，是他，竟然是他！
　　是上天听到她的诚心祷告，怜她孤苦，又一次派他来拯救她了吗？
　　“把药喝了。”男子递过一碗浓黑的药汁。
　　“恩公，又是您救了我！”向晚意惊喜的开口，真的是他，只有他才有那虽冷漠但仍能带给她温暖的声音。
　　“又？”男子轻轻皱了下浓眉，“你认识我？”
　　恩公已经不记得她了，向晚意失望的垂下眼。
　　“三年前，先父去世，无钱安葬，晚意便想卖身葬父，幸亏恩公出手相助，先父才得以入土为安，此恩此德，晚意没齿难忘。”只是助她的恩公并未收留她，所以接下来她才有了地狱般的三年时光。
　　父亲去世后不久，娘亲也身染重病，无钱医治，所以她便嫁给了同村一个家底殷实的人家，只不过她所嫁之人绝非她的良人，是一个心智不健全的痴傻之人，每天起早贪黑的干活，稍不顺公婆的心还会惹来一顿毒打。
　　在她以为生活无望时，老天竟再一次垂怜她，让她得遇恩公。
　　“原来是你！”听罢缘由，男子终于记起三年前的事，他本不是热心之人，只是看到当时楚楚可怜的她，竟让他想起他可怜的母亲，一样的柔弱无依，一样的逆来顺受。
　　“又蒙恩公相救，晚意愿结草衔环以报恩公大恩！”向晚意爬下床跪在他脚边。
　　男子别过头，冷冷开口：“救你不是为了帮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向晚意微微一笑：“只要是恩公的吩咐，晚意一定会做到，哪怕是要晚意的命。”
　　敏感的向晚意在他的眼中读出了杀意，她恍然大悟，她知道恩公要的是什么，这样东西她从童年时便知它的珍贵，就是为了它，他们一家才会不断逃亡，甚至付出了生的代价。
　　只是，如果是恩公想要的，她不会拒绝的，这是她欠他的。
　　二、
　　在连续十天乖乖喝下汤药后，向晚意终于知道了恩公的名字及身份——以毒药著称江湖的温家五公子温惊涛。
　　知晓他身份的那一刻起，向晚意认命了，原来他们一家三口躲了十二年，仍然回到了原点，仍然逃不开温家的追捕。只是他竟然是惊涛公子，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他们之间的联系她以为早在十二年前就断了，原来三年前他们就有过交集，并且这份缘延伸到现在。
　　“吃药了！”
　　每天午时三刻，一碗浓稠的草药便会出现在她面前。
　　向晚意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地接过药碗，强忍着那股刺鼻的味道，仰头喝下，习惯性地闭眼咬紧了下唇。
　　看着那似曾相识的小动作，温惊涛心中一动，为何相处的时间越久，对她就会越觉得熟悉，那些不经意间的小动作，每每让他联想起另一个人，一个在他幼年时给过他温暖的玩伴。
　　接过她递过的空碗，温惊涛默默地转身，她总是很配合，就像她根本不了解他的企图一样，可是从她那双清澈的眸子中他看得出，她什么都知道，却从不说破。
　　“恩公。”向晚意突然开口唤他，只是这称呼让他觉得十分刺耳。
　　“不要叫我恩公！”温惊涛冷冷地开口。
　　“好。”向晚意柔顺的答应，“我只是想问，温公子何时要取我的心脏。”仿佛在说的事与自己无关。
　　她真的知道，就连他要取她的心都了如指掌，她到底是谁，为何连这种事她都知道，难道她不是扬子江边普通的渔家女吗？只是由于血中带寒才由他调养的吗？为何她会知道这么多？
　　看着温惊涛困惑的表情，向晚意低眉浅笑：“原来惊涛少爷真的不记得晚儿了？”
　　“晚儿？”温惊涛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看向面前柔弱的少女，渐渐与他记忆中那个苍白瘦弱的女孩的面容重和在一起。
　　“晚儿，涵碧馆的药人！”
　　三、
　　童年之于温惊涛而言是一段痛苦不堪的回忆，由于庶出的身份，而且娇弱的母亲只是父亲众多小妾中不受宠的一个，所以他从小便遭众多姨娘的白眼，各房兄弟也常以取笑捉弄他为乐，甚至一些丫鬟仆人也不把他这个五少爷放在眼里，而年幼的他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反抗，只能偷偷地躲在角落里。
　　记得初遇晚儿那天，他被几个玩劣的兄弟推下池塘，当他挣扎着爬上岸时，只见几个兄弟一边拍着手，一边跳着脚嘲笑他，声音大的仿佛要穿透他的耳膜。
　　“哥哥，你怎么哭了？”稚嫩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到身边蹲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娃，苍白瘦削的脸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没哭！”倔强的男孩儿胡乱抹了下眼，仿佛哭泣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哥哥真坚强！”小女娃崇拜的目光温暖的望着他，“晚儿也不哭！”冰冷的小手拉着他的手，天真的笑颜令他如沐春风。
　　“哪儿来的野丫头，快滚开！”野蛮霸道的几个兄弟容不得别人对他好，把晚儿推倒在地。
　　“不要欺负哥哥，你们是坏人！”幼小的女童爬回他身边，语声哽咽。
　　可是女童的阻止并没有使那些半大的孩子停手，反而变本加利地一拳拳打在他的身上，而扑到他身上的女童也被打了好多下。
　　“住手！”清朗的声音适时出现，众人一见是二哥温行云，赶紧停手，一哄而散。
　　“晚儿。”和善的笑容挂在温行云的脸上，轻轻扶起晚儿，拍了拍她身上的尘土，温和的牵起她的手，“来，跟哥哥回去，该吃药了。”
　　可晚儿的另一只手仍紧紧地拽着温惊涛的衣袖，一动不动。
　　此时的温行云仿佛刚刚发现温惊涛一样，细细打量他一番，才和蔼地望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笑着开口：“五弟，受伤了吗？让二哥看看！”
　　七岁的惊涛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手足的关怀，而这份温情恰恰是由晚儿——那个瘦弱的五岁女童带来的，正如一缕阳光照进他灰暗的生活，似一道清泉滋润他干涸的心灵。从此他的生命中除了他的母亲又加入了两个人，一个是视他如同胞的兄长，一个是视他如挚友的伙伴。
　　有晚儿相伴的那两年是他最快乐的日子，笑容在他脸上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而晚儿居住的涵碧馆除了父亲、二哥和他可以自由出入外，就只有四个服侍她的仆人。虽然他不知道晚儿的身份，但晚儿每天泡一个时辰的药澡及她喝下的草药，都让他渐渐明白，如此特殊的照顾只是因为她是一个药人。
　　生长在以毒药著称的温家，耳儒目染下对用毒也略知一二，而药人便是炼制某些特殊毒药的药引，只是如此善待一个药人，在温家还是头一次。
　　可是每次看到晚儿皱着眉艰难的咽下苦涩的药水，他就感到特别难过，为她小小年纪便要经历这种痛苦感到悲哀，也为温家枉顾他人性命的行为感到痛心，所以他才会在一对偷偷潜进温家、自称是晚儿双亲的苦苦哀求下放了晚儿。只是他的善心却为母亲带来天大的灾难，一顿毒打后虚弱的母亲撒手人寰，如果不是二哥的细心照料恐怕他早就不在人世。
　　通过这件事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强者才能决定一切，控制一切甚至改变一切。所以他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的努力练武、研习毒术，终于成为温家年轻一辈中使毒下毒的第一高手。
　　近几年来温家掌权人、他父亲的身体每况日下，围绕着继承人的位子温家分成两派：主张立长的温家老字辈和拥护温二公子的创新派，而在大哥和二哥之间，他自然站在了二哥一边，虽然以惊涛公子现如今的实力极有可能击败众人，独领群雄，但二哥之于他不单单是兄长，还是他的恩人，更是他一直崇拜的偶像、他的信仰。
　　只是今天，此时此刻，他竟然有些许怀疑自己的信仰，因为二哥交给他的人竟然是晚儿。
　　是父亲出动无数人手也遍寻不获的药人，是他以为此生再难遇见的幼年玩伴，那个曾第一个给过他温暖并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
　　四、
　　这种被挚亲之人的刻意欺瞒令他怒火中烧，不顾一切地冲回温家质问温行云，也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温家毒经记载着一种杀伤力极大但又极难配制的毒药，虽说几种材料极为罕见，但以温家的实力仍不难寻，难找的却是药引，需两个由天山火蛇和绝谷朱蛤喂养的药人结合所生的女孩，再辅地灵草的果实泡大方可入药，而天山火蛇、绝谷朱蛤十年一成，含有剧毒，地灵草更是需二十年方可结果，所以在一百对夫妇中只活下三对，并且只有晚儿这么一个女孩，所以当年的晚儿在温家宗主的眼中自是看得十分重要，只等她年满二十便可取心入药。因此温惊涛私放晚儿一事便惹来灭顶之灾，但事实上晚儿一家三口并未逃开温家宗主的掌控之中，只是由于温家宗主发现家族中有人也在打晚儿的主意，便将计就计，用另外一种方式将晚儿藏了起来，所以虽然晚儿十二年的生活有太多的痛苦和磨难，但都有惊无险，平安度过，因为温家宗主暗中派谴心腹护她周全。
　　虽然这件事极为隐密，但近些年老宗主身体每况俞下，而二少爷温行云在无意间得知这件事后便偷偷将向晚意劫了出来，托温惊涛看守，只等时机成熟便会动手，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只是他低估了这个童年玩伴对温惊涛的意义，致使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对于二哥的立场及野心他能够理解，甚至愿意助二哥成为温家新宗主，哪怕会与他的手兄兵戎相见，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也绝不会手软。但是当他看到晚儿那苍白瘦削的小脸，一贯逆来顺受的表情，听到晚儿柔柔的声音轻轻地唤他惊涛哥哥时，触动他心底那根最柔软的神经，他甚至无法面对她，不敢看她纯净的双眸。她是生命中第一个给他温暖的人，却要为他们对权利的极大欲望付出生命的代价。
　　所以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决定。
　　五、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桂花树下，弱不胜衣的女子低垂双目，喃喃自语：“紫衣说过八月桂花香，桂花香时人团圆。为了这团圆二字，我在院中种了这无数的桂花树，可是如今又到了桂花香满园的时节，惊涛哥哥，我们却还是无缘相见。”
　　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
　　斯人已去，难再回，山河圆月景致无异，而人事全非。
　　十年前她的惊涛哥哥背叛了自己敬若天神的兄长，将她带离了温家，却也经历了数不尽的追杀，一路的亡命天涯，相依为命，他从未退缩过，彼此之间的情感也渐渐升华，最初的兄妹之情朋友之义悄然发生了变化，只是在那种环境中都不想给彼此增加负担，徒惹牵挂。
　　逃亡的半年即苦又甜，半年后温家新宗主继任，温行云终于如愿，而从那天开始他便扯下伪善的面纱，除了大肆铲除异已外，就是派出更多的人马追捕向晚意。
　　最后的对决发生在华山之巅，面对自己曾视作唯一亲人的温家新宗主，温惊涛心灰意冷，并自知再难有活路，竟跳下万丈深渊，而向晚意也毫不犹豫地随他而去。只是上天仿佛怜她命运坎坷，竟让一棵斜长在悬崖边的树木阻住了她下坠的身子，昏了过去，并在三天后被尚在华山落雁峰习武的紫衣所救，后来她与紫衣在悬崖下寻了半月也未发现温惊涛的尸骨，她便存了个念头，也许他尚在人间，所以等他就成了支持她活下去的理由。
　　后来的后来，紫衣加入风云阁，成为风云阁副阁主，是武林中人口耳相传的江湖神话，而她也被带离华山，隐藏在风云阁东北角的一个小院，默默的度日，安静的等待。
　　轻轻的脚步声在院内响起，能够自由出入这个庭院的人只有紫衣，这也是对她的特殊照顾。
　　“姐！”对向晚意的称呼，紫衣只有一个字，因为她是看着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逐渐成长起来的，在紫衣的心中她就是她的亲姐姐，在向晚意面前她可以放下任何伪装。
　　“紫衣。”向晚意转过身，含笑看向面前风尘仆仆、满脸倦意的紫衣，“累了吧！”
　　“姐，我们......”紫衣顿了顿，“风云阁在三天前收服温家。”
　　紫衣很少与她谈论阁中的事务，此次主动向她谈起风云阁的行动令她不明就理，只是静静地等待下文。
　　“我看见他了！”紫衣喘了口气，“温家五公子温惊涛。”
　　“你说什么？你见到他了？他在哪儿？”向晚意激动地喊道。
　　“姐，你别急，他就在前院......”紫衣试图缓解她激动的情绪却只是图劳无力，不等她把话说完，向晚意便冲了出去。
　　唉，紫衣叹了口气，也紧随其后掠出小院。
　　六、
　　看着面前形销骨立的男子，只觉恍如隔世，轻抚着那熟悉的轮廓，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惊涛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不理晚儿！”向晚意失神的低喊，为何他不动也不说话，甚至连看她一眼也没有。
　　“姐，你听我说！”双手搭在向晚意的肩上，紫衣缓缓开口：“我们是在温家水牢中发现他的，听看管他的老仆人说五公子十年前被宗主从华山带回，侥幸活了下来，却又被宗主下了一种药，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也不会思考，就像现在这样。”紫衣斟酌着字句，但还是残忍地接下去，“就像一个活死人！”
　　“二公子根本容不下任何背叛他的人。”向晚意惨然一笑，“不会痛快地取人性命，只会令人生不如死。”
　　向晚意握着温惊涛的左手，细细抚着他的手指，“他的手段真的好残忍，他让你忘了我，惊涛哥哥，你真的忘了我吗？我是晚儿！”
　　痛到极点已无泪可流，看着她悲伤的容颜，紫衣的心也跟着难过，“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医好他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不只相信你，我也相信老天，因为它已经把惊涛哥哥还给我了，纵使他永远不认得我，我也无怨无悔，只要能待在他身边余愿已足！”坚定地诉说她的誓言，小脸埋入他的掌心，感受那久违的温暖。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忽然一颗晶莹的泪珠从温惊涛眼中涌出，缓缓滑过腮边，落在向晚意如云的秀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