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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

  •   “奶妈,你瞎哭啥!”
      时近初春,北山古梅绽放。冯兰薇捧了盏绿锈斑斑的西汉陶罐,罐里斜插几支寒苞乍吐的绿萼梅,生生折断的花梗处还淌着汁液,宛若清泪。宋家人口多,开销大,冯兰薇的脾气就更不可琢磨。几个女佣都因“杵逆”被先后扫地出门。最后,贴身佣人仍是那位懂得眉高眼低,很会看人行事的老奶妈。奶妈是宋灵漪的奶妈,伺候过原来的苦命太太,但对新太太也会逢迎。
      宋鲁直父女都是梅之挚友。自打十二年前和这个夫人成亲以来,宋鲁直的公子哥傲气就被成功地磨了个一干二净,末了只剩下这点案头清供还未被消灭。从前,每至冬末,从花园折些含苞梅枝送到书房都是奶妈的任务;只是这两月来,灵漪在家养伤,奶妈既要伺候病人,又得烧饭洗衣,实在忙得四脚朝天。宋鲁直虽然惧内,却也疼爱长女,看在眼里,叹在心上。于是,经过一番软硬兼施,夫人冯兰薇终于同意将这桩轻省的差事暂时承揽下来。
      “什么破情趣!”冯兰薇每天掐着花枝,心头恼怒,把无名火全撒在后花园里。不到一个月,花园就红消香断,惨状着实令宋鲁直悄然叹息。她并不喜自然之美,宁愿在卧房摆些四时不凋的假花。这是个美艳妇人,打扮得过于花俏。虽是居家过日子,仍一丝不苟涂脂抹粉,穿金戴银。不难想象,在外出应酬之时,又是何等壮观。作为续弦,她比他整整小了18岁,上月刚庆完30岁大寿,却已是三个男孩的母亲。
      宋鲁直尚在壮年,离鸡皮鹤发还早着呢,且给妻子提供了一切优裕的物质条件和很高的社会地位,但她心里的委屈仍是永远填不平的。只有在不停地化妆、制衣,跳舞、应酬,飞旋于男人们爱慕的眼光时,这个虚荣的少妇才能忘掉委屈,得到餍足。——她不愿和丈夫呆在一起。
      这些年来,她越来越精于修饰之道,还到上海割过双眼皮,早已非复十二年前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她也就越来越恼恨父母当初急于改换门庭得到贴补,早早就把花信年华的自己嫁给半老男人。虽然这男人很有地位,家境也算好——可她的美貌是大资本,理应得到更丰厚的报偿。现在,一切都晚了,她已被三个孩子拖累。

      如大多数娶了少妻的“老夫”一样,宋鲁直的宽容越来越如山似海,他机械地满足妻子无限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也正因此,他才不得不出山屈就春江教职。仅凭积蓄和参事部的那点薪水,已很难餍足妻子末世狂欢般的一掷千金。“我怎么会找了这么个庸俗尤物?”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对女儿大吐苦水。灵漪冷冷看他一眼,叹气无言。

      奶妈正在小厨房煮银耳莲子汤呢,听到这句锐利质问,忙抬头换上一副笑脸:“咳,是这样,大小姐的伤总不好,这样下去,大家都辛苦来哉。她自己呢,人又倔,最近胃口更差了......。”
      “不爱吃就别吃!”冯兰薇一脸轻蔑,“你们就是把她惯得不成样!”她探头看看小锅,“这是给她煮的?”
      “呃,是老爷吩咐的。”奶妈对答如流,“您的燕窝粥早好了,已经送到卧室了。”
      冯兰薇捧着陶罐走了几步,回头问道:“怎么那位付先生又来看望小姐了?”
      “是啊。”奶妈笑成一朵花,“有他陪,小姐还好得快些。其他人来,您,呃,老爷又不同意。”
      “老爷怎么会同意!老爷还想让她退学呢!要不是看在付先生爸爸当年给老爷看过病的份上,恐怕连他也进不来!””冯兰薇气得很夸张,“好好的大小姐,去参加什么游行,和那些穷鬼激进分子混在一道,真丢死了老爷的脸!这样的性格,真是种气不好......还不能说!反正我是不要管她,管我自己那三个讨债鬼还忙不过来呢。”
      “要说付先生,家世还不错,人也漂亮。”
      冯兰薇沉默一下,想着付翔那两个深深的酒窝。“小白脸,不中用的!”她捧着罐子走了。

      此时,宋灵漪正坐在后花园山涧边,对着客厅五彩斑斓的玻璃窗。早春晴暖的阳光温润地照在脸上,令她感到旷古未得的幽谧和惬意,那些游行、示威、流血、紧张的筹备.....在记忆中渐渐演变为上一个世纪的流云。她心事重重地斜倚在椅子上,朦胧地叹口气。
      一阵极细极浓的香气忽然钻进鼻孔。她猛地抬头,付翔不知什么时候正笑微微地站在她面前,而她的膝上,则放着一束腊梅花。
      “MISS宋!今天你的脸色比我昨日见你时又红润得多了。”付翔欣喜地把手插在白大衣的口袋里,上下打量她。
      灵漪举起那束梅花闻闻,向他笑笑。
      付翔在她身边坐了,眯起眼,沉醉于梅香馥郁的阳光:“如果我们没有生在离乱之世,人生应该是另外一副样子!”
      灵漪恹恹地以手支颐,似乎被勾起了心事。

      “你累了么?我陪你回房。”
      “外面的局势......到底怎样?”灵漪谨慎开言,在她,这实在憋了太久,不得不发此一问。
      “受伤如此之重,又休养了两个月,你还没忘记政治吗?他们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付翔站起来,在古梅间焦急地踱着步,似乎要奋力逮住什么潜在的敌人。他回过头:“你病的这两月,有人来看过你吗?他们这些搞政治的都如此,人权、人情是他们最大的天敌。你想没想过其中深藏的动机?你已经做了回冲锋陷阵的棋子,还要任由他们摆布?”
      灵漪沉默,十分不快。
      “灵漪,你不要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了,好不好?你知道你在我眼里的形象是什么?一根洁白的羽毛,却偏要随着狂风向石头上没头没脑地碰撞!别再跟着他们奔波了,一无是处的。爸爸说了,眼下国内局势不稳,他让我一毕业就去美国进修戏剧表演。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你是你,我是我。”灵漪随口答。
      付翔忽然有些嗫嚅:“灵漪.......”灵漪吃惊地抬起头。“我资助你,灵漪。”
      “我们可没这样深的交情。”灵漪站起,“况且我不会要任何人的资助。”
      “灵漪,为什么我们的关系就不能再前进一步?这几年来,不知多少人为我介绍女友,我都无法满意。艺术家是审美的,况且是像我这样出身的人,绝对无法苟且。我参加剧团,不能说完全因为你,但你确实是今生最使我心动的姑娘。你不仅美,还有独特的思想,倔强的性格,高贵的气质。我就爱这个完整的雕像般的你。我们难道不能好好谈一谈吗?难道——你也因为我不是搞理工法商的,因此看不上我?”
      付翔颤动的睫毛下黑眼睛似乎含泪。俊秀白皙的脸刮得干净,隐隐可见青胡茬,如秋日收割的麦田。修长的手指表现出极度的弧线美。宋灵漪看着那手腕处青筋自然的小弧,几乎怔了。她忙扭过头去。
      指尖犹豫着挪过来,触触她的手,她立刻条件反射般站起来。“付先生,你可知我的小名是何种来历?”她嘲讽一笑,“婷,停也。到此为止之意!给我起这名字的正是父亲。家父他不想再和家母生下任何孩子了,尤其是女孩子。他这样做,其实出自痛苦的好意:他怕自己的女儿也是丑的,会重蹈她们母亲的悲剧——却不想那悲剧是谁造成的!”沉吟良久,她渐渐平静:“家父是好人,好学者,更是爱国者。可有时好人之间也会产生悲剧,甚至不可调和。这才是最深的痛。”她的头慢慢垂下。天色忽然变了,阴云密布,越来越浓的黑色中,乌发随风共舞。
      一种极度怜爱的情感立刻涌上付翔的心。如果倾诉这人间悲欢的不是宋灵漪,而是另一美丽女子,他定会立刻上前拥住她的肩膀,亲吻她的头发,甚至恨不能把一切马上交托给她——他常被这种突如其来的脆弱汹涌的温情甚至激情淹没。
      但那是宋灵漪,所以他不敢,只能默默自语:“POOR GIRL,POOR GIRL!”“你为何不说POOR WOMAN呢?”灵漪悲凉。但她这次原谅了他。然而她想结束这场并非完全不投机的谈话了——毕竟他身上还有吸引人之处。于是,灵漪几乎负气似的把头发一把挽起,胡乱扎个纂,拄拐站起。“宋小姐,请不要这样对待你美丽的头发。”付翔十分痛惜。宋灵漪逮住机会冷冷回击:“知道么?我小时候曾想出家当尼姑的,却舍不得剪去这把烦恼丝。说起来真是个笑话。我常常在和自己的爱美之心做斗争!”她一径走回去了。付翔愣了片时,拣起地上几根落发狂热地亲吻着,眼泪滴在上面。“POOR GIRL,POOR GIRL!”他用英文念出雪莱的诗:“不要掀起活着的人称之为生活的彩色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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