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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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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荣是听见了喽罗们的议论才匆忙赶来的,他未料秦明糊涂至此也无暇思想个中情由,当下最要紧的便是妥善调停,平息争端。
秦明黄信等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这些刀砍斧凿油烹火焚都不会皱下眉头的真汉子们此时竟惶然不知所措,他懂那份至真至诚的相怜相护之意,感念至深,不忍责备。
李俊和张顺平静无波的眼神里隐有几分愧疚,这两位浔阳霸主历经风浪无数,应付此等小场面自是胸有成竹,他花荣来或不来水军今天都吃不了亏,他们的愧疚完全出于兄弟之情,童威出奇制胜,他们正是得力助手。
相形之下,童威的目光最为坦荡从容,没有怜悯,也没有矜傲,花荣喜欢这样的目光,更欣赏这样的对手,郑天寿的选择并非无因,他输也输得畅快。
他只匆匆瞟了郑天寿一眼,不敢久视,情缘尚未割舍,伤口尚未弥合,他暂无勇气去牵扯痛处。世上英俊男人比比皆是,单梁山就有不少,但郑天寿却与吕方郭盛穆弘和包括他花荣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身上有种奇特的混合阴阳的美,光彩照人而又柔和沉静,足令见者心折为之摄服。花荣初见郑天寿时便觉诧异,恍恍惚惚意识到自己一见钟情了但怎么也想不清楚原因,对像他这等自幼家教严格饱读圣贤诗书的世家子弟而言,骤然为美色所惑陷落情网耻辱至极,他不肯承认便开始竭力寻找借口,猜想郑天寿身上必有其他的优点吸引了他,可寻来找去,到底没个结果。除了美貌,郑天寿几乎在所有方面都资质平平,除了应付好色之徒得心应手外,郑天寿大多数时候都迷糊混沌,他观察良久深感失望,不是对郑天寿,而是对自己,看样子他小李广确系马失前蹄偶尔失足,为挽回错误他逐渐收心敛意,许久不曾再生妄念,直至童威出现。
童威和郑天寿委实半分错也没有,错的只是自己。花荣暗叹一声,略定心神翻身下马,抱拳道:“诸位,今日之事皆因花荣而起,兄弟们若肯看我情面还望到此为止,勿论是非,不然敬请先斩花荣首级。”言罢撩衣跪倒,双手捧剑高过头顶。
秦明和黄信扑上来扶他,他执意不起,秦明红着眼眶地喊他:“花荣……”他低着头,轻咬下唇不做回应。
郑天寿向前走了几步便停下来,他也想劝花荣但不知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没用反正花荣不会听他的,他一时没了主意,扭头去看童威,童威攥住他手,示意他暂且等待。
李俊疾步上前强搀花荣起身,慰道:“花知寨勿忧,事出误会,消释便好,自家兄弟岂有隔夜之仇?断无纠葛记恨之理。”
张顺也道:“我等江湖莽汉别个不敢说,胸怀颇有些,吵闹过后还是好兄弟。”唤童威道:“你说是不是?”
童威笑道:“那自然,想当初你哥张横耍酒疯揍得我鼻青脸肿的我还不是又洗又涮地照顾他,你使坏故意捅马蜂窝蜇我一头包我还不是追着赶着帮你打架撑场子,今天这点事儿又算个鸟!就是……”他冲黄信嘻笑道:“我刚才信口胡言冤枉黄都监逛窑子,担心黄都监会不会为证清白去跳黄河。”
黄信面皮薄,被童威调侃得脸红耳赤,嗑嗑巴巴道:“不……不会,但你别再说了,我是条好汉子。”
李俊致歉道:“我这兄弟就是嘴损,平时跟我们开浑腔开惯了的,全没规矩,我自训他。”向秦明道:“秦总管,你大人有大量,别和童威计较,兄弟这厢代他赔礼了。”言罢低身欲拜。
秦明慌忙扶住,他本就一脸抹不开的肉,加之李俊特地给了台阶下,满心感激,自悔太过鲁莽,拱手道:“兄弟折煞秦某了,都怪秦某糊涂,与童威兄弟无干,更与花荣无干。”他看向花荣,眼中尽是自责与忧虑,花荣拍了下他肩膀慰他宽怀。
穆弘见状甚喜忙打圆场:“好了好了,话说开便罢,天色不早且莫再此久聚,被喽罗们传到公明哥哥耳中须劳他忧心,不如就此散了,待改日由在下做东再与诸位解纷,如何?”
众人闻言有理,无不赞同,花荣秦明黄信一一别过,各自上马离去,马麟欧鹏邓飞也跟着走了,扈三娘与郑天寿客套几句后径回本寨,单剩穆弘一人留在原地瞅着童威怪笑:“兄弟,霸着美男不容易吧,有何感慨?”
童威正为郑天寿擦拭那把解腕尖刀,头都不抬:“操不死的心,先管你自己。”
穆弘道:“我很好。”
童威道:“你背叛了我大哥、张横张顺、我和猛子还有李立六个人,可不是好么!”
穆弘笑问:“为什么不是你们六个背叛我?”
张顺应道:“因为你是一个人。”
穆弘摇头,正待答言,忽听一声喊道:“我哥哥他不是一个人!”抬头看去,只见他胞弟穆春穿红挂绿头插金花,摇摇摆摆地就从林子里晃了出来。
穆春一直晃到张顺跟前,洋洋得意道:“张顺哥哥,张横哥哥早就喜欢上我哥哥了,他可不是你们那边的。”
张顺大怒,“你说什么!信不信你张顺爷爷活剥了你。”攥定拳头就打。
穆春吓得连声乱叫,哭着喊着就往李俊身后躲,两手把着李俊腰哆嗦道:“李俊哥哥救我。”
李俊脑中嗡地一声,暗叫不好,这小遮拦太没数了存心给他招麻烦,他不护着吧有失大哥风范,护着吧,张顺正在气头上非连他一起揍了不可。
果然,张顺顿了片刻,眼中神色十分复杂,不过他的拳头没有落在李俊脸上而是强忍着垂了下来,嘴角扯出三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李俊,你行啊!”
李俊脑中响声更大了,他自认平生只有三件事最难办,一是张顺直呼他大名,二是张顺不该笑的时候笑,三是张顺不理他,现在前两样俱全,按照过去的经验第三样也快了,而自上梁山以后还有一桩更要命,即张顺若是同时恼了他和张横就会往宋江那跑,在尽情瞻仰了仗义疏财扶危救困天下无双的山东呼保义及时雨宋公明哥哥后烦恼全消比喝了传说中的孟婆汤还好使,他在庆幸之余觉得事情透着股子诡异,张顺对宋江的感情好像比对他和张横的还深,或许是宋江更会做哥哥更能让张顺高兴,张顺从来都夸宋江好,偶尔夸夸还不打紧,可太多太过就很奇怪,他这么想绝不仅仅因为吃醋。
“顺子……”李俊试探着问:“这几天你不痛快?怎么不和我说?”
张顺背过脸,烦闷不已,摆手道:“算了,与你无涉。”
李俊叹道:“看来你确实不痛快,不然不会对我说这种话。”
童威也道:“顺子,我大哥心意如何你自清楚,莫伤他心。”
穆弘笑了两声,对李俊和童威道:“你们不消劝,他就是别不过弯,我就纳闷了,自古都是哥哥管弟弟,哪来弟弟管哥哥的理,张顺,你这弟弟做得未免霸道,你哥哥他和我……”
“穆弘!”李俊打断他:“别添乱了,承你今日通风报讯,帮忙帮到底,顺子难受,你先闭嘴可好?”
穆弘闻言住口,拉过穆春道:“哥哥发话,兄弟无不依从,闭嘴就闭嘴。”
李俊揽住张顺肩,柔声道:“哥哥陪你往泊子里转一遭,行么?”
张顺没吭声。
童威央道:“顺子,去吧。”
张顺瞅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张顺哥哥!”郑天寿的声音响起:“看在李俊哥哥诚心诚意的份上,你就答应了吧。”
张顺略怔了下,当即点头:“好!”
若他没猜错,郑天寿对李俊的顾忌之心终于有所松动,果真如此,那这面子他是一定要给的。
新月如钩,夜凉如水,郑天寿站于花荣屋外,调匀气息,抬手叩动门环。
门开了,花荣的眼中闪过刹那的光芒,可声音仍然镇静平稳:“请进。”
郑天寿低头跟进,眼睛始终盯着昏黄烛火下晦暗不明的地面,花荣请他坐下时他没有从命,他今晚本就不是来坐的。
“哥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兄弟对不起你。”
花荣被这突然一跪震得愣住,半晌方才回神,心底是冰冷的疼:“你为什么要跪,为什么要跪?”他听见自己的质问声走了调。
“我……”郑天寿顿时语塞,心中一片空白,该当如何回答?说因为兄弟我喜欢童威害哥哥你痛苦了么,那是往花荣伤口上撒盐,说因为兄弟我这辈子从未喜欢过你辜负了你的深情么,那会折辱花荣的自尊和骄傲,到底怎么说,他急得汗流如注头昏脑热,这时候他真恨自己没用,事实上他素来拙于言语应对,只是过去未曾在意,他生就一双胜过辞采华章的眼睛,总能令周围人容让三分,而现在情形特殊他的短处便全部暴露出来,他的确很笨,换成张顺童威阮小七或者随便任何人都会比他做得更好,他们会妙语巧言他却只会跪着发傻。
花荣坐在椅上看他,郑天寿宁愿当他的犯人,盛情难却他也只好暂充审讯之职,“兄弟,我还记得你原说不曾对他动心。”
“是,我说过。”郑天寿回答。
“你还说他功力太浅,较量不过你。”
“可是我输了。”郑天寿的声音高了些,勇气像被一下子激发了出来:“哥哥,兄弟早就输了,不是在你去攻打高唐州的时候,也不是在你攻打祝家庄的时候,而是在我对你说打算与他较量到底、在我离开校场愿意跟他前往西山酒店的那刻起就已经输了。”
花荣怔住,一时反应不过来,往常都是郑天寿听不懂他的话,这次是他听不懂郑天寿的话,沉默半晌反复琢磨略有觉悟,痛楚便像疾疫般扩散开了,“说吧,怎么想的怎么说,为何输了,告诉我。”明知郑天寿的回答会伤他更深,但他不能做懦夫。
郑天寿道:“哥哥若问为何输的,兄弟也说不大清,只知道我碰上他就反常,他缠着我我甩不开,他无礼我下不去狠手揍,我喜欢看他笑,喜欢听他说话,哥哥,旁观的都说是他死缠烂打绑牢了我,但我自己清楚,就算他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他略微停住,忽觉这话太狠了些,他以前从不对爱慕者稍加同情,认为别人喜欢他是别人的事与己无关,既没温言抚慰过谁也绝不会言词暧昧故意给谁留下幻想,但花荣是不同的,这位英武仁厚的兄长给了他最多的教诲和关怀,他心非铁石怎能不铭感五内,“哥哥!”他喊了一声,眼泪滑落:“千错万错都是兄弟的错,哥哥乃天下英杰,切勿因着兄弟的错折磨自己,哥哥但凡有些微难过,兄弟纵然万死也难赎其疚。”
花荣站起来,低身跪下,单手按住郑天寿肩膀,置身绝地反觉清明,他曾经多么糊涂,郑天寿身上明明有着最宝贵最难得的优点他却视而不见,过去以为的孤高傲气其实是洁身自好,过去以为的冷血漠然其实是干净利落,只是这些优点和美融为了一体便蒙蔽了他的眼睛他的心,可笑他还在找,他又凭什么呢?自己家规严厉便也照此苛求郑天寿,难怪郑天寿见他就拘谨,“好兄弟……”他笑中带泪地说:“哥哥明白了,明白了,不怪你,也不怪童威,怪我……”
“哥哥!”郑天寿紧张地抬头看他,猜测他是不是在说气话。
花荣苦笑,他和郑天寿的确难以相互理解,伸手为郑天寿擦去泪珠,想象着童威会怎么说怎么做,再多的他也想不出,唯一确信的是童威肯定没思虑过他思虑过的那些问题,李俊不可能教的,童威恁地幸运。“兄弟……”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连他自己都弄不懂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你输给了他,你多么聪明。”
不远处,童威倚站树旁,嘴里含着草杆,一只飞鸟朴楞楞落在他的肩头,他笑了笑,眼里闪烁得是浔阳江上日升月落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