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阿宝》吴桑

1、阿宝

　　正月十五这一日，莫家阿宝背着家人偷偷溜出去观灯，回来时已是月上中天了，原以为家里人都睡下了，谁料才进门，即被她爹莫主事着人叉到上房，狠狠训斥了一通。她收罗的那些书生小姐才子佳人的闲书及话本子等宝贝，也都被搜了出来，扔了一地。她挺气，顶了几句嘴，结果就被抽打了几下。

　　其实偷溜出去玩儿，对阿宝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更何况她晚归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她在灯市上遇着了泽之表兄，二人说了许久的话，回程在灯市附近的土地庙里又顺便救了个人，因此耽搁了许久。

　　若是寻常，只消将救人一事向她爹禀报了，再放下身段，软语将她爹哄上一哄，不仅不会被骂，说不定还会受褒奖，只是有她一向讨厌的武姨母在旁看着，她就不肯多说话了。

　　这个武姨母是莫府二姨娘的胞妹，原是投亲而来的穷亲戚，如今与她外甥女儿，莫家二小姐阿娇一处住着，虽主不主，仆不仆的，因着二小姐阿娇的缘故，在莫府也算有几分体面，偏阿宝不喜欢她，处处跟她作对。这回当着她的面，阿宝不肯示弱，再则也拉不下面子，挨打被骂，也只好生生受了。

　　阿宝挨打被骂，当晚就给关起来禁了足，莫主事余怒未消，将她当晚带出去的婢女梅子和长随莫松一齐驱逐出府，想起家中有个又凶又丑的丫头，就指派了这个丑丫头跟着她。

　　***

　　阿宝自被禁足后，人像是霜打的茄子，提不起精神来。她嫡母莫夫人听了，心疼的不得了，特地来瞧她。

　　莫主事膝下无子，年逾不惑，也仅生养了三个千金。阿宝是三姨娘所出，只是三姨娘死的早，她又生的冰雪可爱，聪慧过人，不仅父亲莫主事偏爱她几分，便是嫡母莫夫人，待她亦如珍宝。

　　阿宝被看管着，莫夫人很是心疼，将阿宝搂在怀里摩挲开解了一番，道：“你爹爹近日烦心事较多，性子有些躁，过上一阵子，等他好了，你再想着出门玩耍的事情。”

　　阿宝烦恼道：“不知梅子与莫松两个如今怎么样了，他们心里必定是怨我的。”

　　莫夫人道：“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怨与恨？你要是不想落人埋怨，就先把自己的性子改一改。从前也为了你赶走了好几拨人，你哪次不是伤心个几日，过一阵子便忘得干干净净？还有那些个小姐书生的书，往后也不要看了。别说年轻女孩儿，就是我这样的年纪，看了也怪躁的，你竟好意思藏了许多在房里。”

　　莫夫人的话倒提醒了阿宝，她想起自己那些遭了殃的宝贝话本子，险些流下两行眼泪水来。新来的丑丫头有眼色，看三小姐要哭，忙去端了水来，又绞了手巾子在旁等着为她擦脸。

　　莫夫人和丑丫头打了几回照面，都不忍细看她一张扁脸，愈发觉得阿宝可怜，心内暗想，也不知道孙大娘子哪里捡来的这个活宝。

　　这个丑丫是莫府厨娘孙大娘子捡回来的弃婴。孙大娘子不能生养，捡着这样一个丫头，心里头嫌她丑，可也没舍得丢，当养女给拉扯大了。心里本盼着她能女大十八变，谁知越大越丑，身条矮瘦小，鼻头扁且平，嘴唇厚而翻。

　　为着丑，孙大娘子也没给她起个正经名字，只唤她为小丫。后来有一次，她跟着孙大娘子到内院来，叫阿宝瞧见了，就讨厌得不得了。

　　阿宝那时年纪也不过才十来岁，顶顶任性，看见这个丫头，一脸嫌恶道：“你赶紧走吧，我的地方不准你这样的丑丫头进来。”

　　小丫无端端被阿宝一顿说，又生气又伤心，哭着走了。要不是阿宝，她都不知道自己丑。孙大娘子又凶又恶，且掌管着上房的厨房，极受莫夫人看重的。阖府上下，谁敢取笑她女儿，去得罪她呢？小丫长这么大，头一回进内院，遭三小姐嫌弃不说，丑丫的名头也被叫开了。

　　丑丫长相上不了台面，又凶，因而只能在灶房做些粗笨活儿。不过她也不以为意，一把火烧得兴兴头头的。一转眼，到了十五六岁说亲的年纪。孙大娘子开始发愁了，她老人家倒贴，也没个人来提亲。

　　孙大娘子正闹心，谁知丑丫忽然转了运，火烧着烧着，竟得以进内院去伺候三小姐阿宝。母女俩那个得意，那个高兴，别提了。

　　比起厨房打杂的粗使丫头，内院伺候小姐的贴身婢女不晓得要风光多少，于丑丫来说，说是鱼跃龙门都不为过。她既时来运转，志得意满，也就大人大量，不记阿宝从前嫌她丑的仇了。

　　阿宝待丑丫冷冷淡淡，丑丫却尽心尽职，跟狗皮膏药般看着阿宝，里里外外伺候得无一不妥。阿宝若有一点儿说话行事不合规矩，她便一本正经劝阻，比家里请的那位冬烘先生还要令人讨厌。

　　莫夫人听阿宝唤丑丫，又是好笑，又是可怜那丑丫，实在听不下去，恰好见阿宝的一堆零嘴儿里头有包桑葚干，便与丑丫道：“既跟了阿宝，你这名字，还是改了吧。往后，你就叫桑果吧。”

　　桑果听了，喜不自禁。她长这么大，总算有了个像样的名字，心内倍感荣幸，自此更加卖力。

　　莫主事听闻自己指派的这个丑丫头桑果十分尽心，阿宝被她管束着，念叨着，这阵子竟老实了好些，心内很是欣慰，向莫夫人道：“我这回给她挑的丫头，看来是挑对了。”

　　这话叫武姨母听到，背地里笑：“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个丑丫头能长长久久跟着她才好。”

　　***

　　阿宝虽被禁足，不得自由，梅子被赶到庄子里去的事情却是知道的。她担心梅子，遂支使桑果去外头打听梅子的消息，问问家中谁能往庄子里给梅子递信儿，桑果不仅不去给她打听，反而将她好一通啰嗦。

　　阿宝一气之下，老毛病就犯了，不顾尚未解禁，将桑果支使开，独自溜出门去，偷偷跑到她爹的书房，打算亲自去找她爹为梅子求情。

　　溜到书房门口，不出所料，果然为小厮拦住，说老爷有客，不许她进。她听不进，嘴上说知道了，一转头，独自转悠到书房后窗去了。

　　阿宝踩着两块石头，轻轻掀起雕花窗，翻窗而入，这里她从小翻到大的，自是熟门熟路，也没费什么功夫，就轻易叫她溜进了书房内。

　　书房摆设简单，不过一窗一屏，一桌二椅，并几架子书而已。阿宝躲在书架后，抬眼瞧去，不见莫主事，书房空无一人，却有袅袅茶香，她便知道，莫主事必在茶室内品茶，于是蹑手蹑脚往书房内的茶室走去。

　　莫主事每每看书看得累了，困了，便会去小茶室内煮茶、品茶，或是与友人闲谈。他这个时候，最好说话。根据以往经验，这会儿不论求什么，都能得逞。阿宝心中窃喜，正在心内酝酿求情的说辞，忽听茶室内传出说话声：“周家四五十口人，说杀就杀，竟将人命视作了草芥。周家长子流放岭南，才一出城，即被杀害。我这些年虽为严老大人所倚重，可也深感齿冷心寒。”

　　就听莫主事长叹一声：“一有睚眦之怨，不至之死地，不快于心。如此下去，天怒人怨，你我如何收场？”

　　莫主事的声音，听上去竟是从未有过的忧愁。阿宝才听见一句半句，一颗小心肝不禁就怦怦直跳。她自小就聪慧过人，虽不明所以，却知父亲与那人口中之事非同小可。此事，只怕也是令父亲连日烦躁苦闷的根源。

　　刚刚说话那人又道：“我也一再相劝，然每每被训斥，你我跟随他多年，早被视为严党一员，抽身也是晚了。唉！”

　　莫主事接着叹气，又说：“不管他周家如何可怜，你我二人总要先保住自家再说，眼下也是无法可想，唯有静观其变，顺其自然罢了！”

　　阿宝恐被发觉，不敢再听，重又蹑手蹑脚退到窗边，攀上窗沿，一溜烟逃回了自己屋子，待坐定后，方察觉出了一身冷汗。

　　***

　　三日之后，阿宝终于解禁。一出门，见家里人俱是一副喜气洋洋的面孔。莫夫人悄悄告诉她说：“你二姐姐阿娇说好了亲事，要定亲呢。她这个亲定得仓促了些，可是郎君没得说，是你爹爹的上官，刑部尚书严老大人的四公子。”

　　听了这个好消息，阿宝莫名想起前几日在书房内偷听到的那一番话，竟是半点都高兴不起来，转身就跑去找父亲莫主事。莫主事此时正在书房里练字，阿宝不过数日未见他，见他额上添了许多细纹，看着苍老了许多，不禁怔住。

　　阿宝打量父亲许久，才斟酌开口：“爹爹，二姐姐的喜事我听说了。她不过十五岁，为何要急着定亲呢。”

　　莫主事以六品之身，高攀严尚书，神色间不见半分喜悦，听了阿宝的话，更是长长叹气，停了笔，道：“只是定亲而已。不过，你二姐姐也不算很小了。”

　　阿宝想了想，问：“那严家公子，他人品相貌如何？”

　　莫主事道：“严家几个公子爹爹也是常见的，此子行四，为严夫人所出，相貌与才情都是极好的。”

　　阿宝满心不高兴，只是想不出反对的说辞，因赌气道：“我不喜欢二姐姐嫁出去。”

　　莫主事也不嫌阿宝话多任性，耐着性子道：“小孩子家，总说胡话。”

　　阿宝道：“爹爹去问过二姐姐没有？倘若二姐姐不愿意呢？”

　　莫主事被她傻话怄的笑了，屈指往她额头上一凿：“你二姐姐为何不愿意呢？真是傻孩子。”

　　阿宝在莫主事处胡搅蛮缠许久，总是无可奈何，转而去找阿娇说话。和阿宝相反，阿娇的小院子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进出的婆子婢女无不眉开眼笑，武姨母更是满面春风，喜不自禁。

　　阿宝找过去，阿娇见了她，话未说一句，脸先红了，忙张罗给阿宝沏茶上点心。

　　阿宝拉住阿娇的袖子，张口就道：“二姐姐，你不要嫁。”

　　众人只当她舍不得阿娇，所以要闹小孩子脾气，都看着她一齐发笑。武姨母笑说：“成日淘气，跟你阿娇姐姐吵吵闹闹，不是争这个，便是抢那个，如今见她定亲，又舍不得了。你将来若能像你阿娇姐姐一样，找着这么一个可心如意的夫君才好。”

　　阿娇再是羞涩掩饰，终究年纪小，无论如何藏不住满脸的得意。她在家中，虽也是娇养的千金小姐，可惜生在了姨娘的肚子里。大户人家说亲，总要先打听是嫡出庶出，以自己的庶出身份，能嫁的门楣，顶破天也高不到哪里去。而刑部尚书府的门楣，放在从前，便是梦中，也不敢去高攀的。

　　见阿宝满脸不高兴，阿娇好笑，将她的手从袖子上扒下来，哄着她道：“好阿宝，你想要吃什么？我这就叫人去给你做。”

　　阿宝扯住阿娇不放手，原想告诉她说，这门亲事只怕另有内情，然终究不是无知孩童，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只道：“你若嫁走了，我今后可找谁去说话，又找谁要帕子？我不许你嫁。”

　　此语一出，满屋子的人全都笑了起来，唯阿宝鼻子发酸，暗自气恨。她今年已十三岁了，心里明明什么都懂得的，可恨这些人只将她当做三岁孩童一般对待。

　　莫夫人这会儿也来找武姨母说话，商议阿娇嫁妆事宜，才进屋子，就见阿宝搂着阿娇，把阿娇给缠得喘不过气儿，不禁就笑了起来，命人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刮着她鼻子取笑她道：“若你见着了我们家的新女婿，只怕就会羡慕你的阿娇姐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