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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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雪在痊愈后的第五天告诉弦，她的病不可能就这样治好。如果不去做巫师，无论怎么治都不会好。她母亲就是这样。
她说侑士愿意收她做徒弟——就像当初她母亲收侑士为徒一样。
弦不知道应该同意还是反对，他对巫师本身不带任何偏见，尽管巫术就是他当初滞留草原的原因；在他看来，草原上巫师的地位拿到他的国家，那就是一藩之主也比不上，更何况是顿多查尔干最看重的巫师的徒弟。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那个叫做侑士的巫师正处于这个位置，他会在不自觉间流露出得意，他是整个草原离神最近的人，他是可以紧紧掐住顿多查尔干命脉的人，他是真正影响着草原乃至西方、乃至群山之南的人，对，他是人，但他同时就是神。
原先弦看到的，千里的母亲，她的脸上没有满溢出这样的神情。
有些想象不出一向直率的千雪站在那样的位置时的样子。或许那个侑士也只是教她，而不会让她取代自己；或许他说千雪必须成为巫师是为了巩固自己已经得到的那些，毕竟她的病情也是他断定的。弦看见了侑士请神时触及他的眼神——他不禁怀疑，在他离开的这五年间，草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逝去的巫师，独眼的千里，开始依赖巫术的顿多查尔干……还有一个，带着不知名的从外面闯了进来的男子，他夺走的，就不仅仅是一样东西。
他想起仁说，是他欠千里一只眼睛。不知道是何种“欠”法，无论是仁还是千里，都不会告诉他。
千雪去学习的事，千里好像早就知道，但什么都没说，还是只跟弦说到时候了要打马印了。于是真田也不阻止她，她一心等着打完印，侑士就给她办收徒仪式。
……有反对的余地吗？弦看着千雪想。她的口气好像一切都已经决定，好像成为巫师在侑士告诉她的瞬间便成了毕生的追求，好像只有接了神，她才可能被草原接纳——这明明是她母亲所面临的问题，她是草原的公主，是顿多查尔干最宠爱的孩子，她没有必要通过这种方式去肯定什么。
完全像是被蛊惑了一样。
那种对神明的憧憬已经不属于对自然的崇拜了，眼神中闪烁的东西，不是对神明的渴望而是对迎接神明这个过程的渴望。弦很容易就想到其中过程与侑士的联系。
如果是这样，他也没有理由去指责千雪什么。回头一看才发现他们俩居然做了十年名义上的夫妻，就算他遭遇了种种变故，那所谓的“名义”也没有改变过。他多了一个可以不用隔着什么说话的妹妹，而她多了一个比谁都古板的哥哥；似乎没有谁会意识到其实是夫妻，也没有任何的限制——不，在草原上，一切原本就是毫无限制的，只要不冒犯神，只要不冒犯自己的亲人。
弦很清楚，面对侑士，千雪在想什么。
可后来弦才知道，她不过是草原上被侑士蛊惑的人群中的一个。
柳四处打探后告诉弦，侑士这个男人是千里从草原外带回来的。四年前千里再度随着使节翻过山去弦他们的国家，归来的时候，不仅身边多了几箱的书，马背上还多了个性命垂危的男人。最初帮侑士治病的并不是千里的母亲，也不是任何巫师，而是千里。他用从书上学的办法，似乎渐有起色；可没过多久，病情反复起来，这时才有人说请神。千里的母亲帮他请了，后来他竟然接了神；千里的母亲一过世，侑士便取代了她的地位，并把巫师的作用上升到更高的层面。
传说侑士请得动神场上的所有神灵……柳一向不相信这些，说的时候眉目间竟也带着一点神圣的意味，好像就算没有亲眼看见，能被这样传说的侑士就已经带有最神秘的色彩。
谁都不知道千里是怎么遇上他的，那时同去的人都说只是在越过山脉之后才发现千里的马上多出一个人。
想知道那个侑士的事，大概必须去问大王子了。
那……千里的眼睛也是那个时候……
不，他的右眼是不到两年前瞎的。细节没人知道，问起来都说是狼神叼走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狼神？
每个人都只说是狼神，无论再怎么问都不开口了。
应该怎么理解“狼神”在他们眼中的含义？弦直觉中联想起一个人，但是，他认为，没有人会称仁为“狼神”，他们顶多说他是他母亲“跟白狼生的孩子”。其中有些人说得真心实意，另一些人就带有讽刺和诅咒的口吻，弦记得小时候的仁嘴上坚持着自己的父亲是狼，心里所想的，却认同了那些讽刺，所以才会跟弦相遇。
那时的仁想独自翻过山，去草原之外的地方——弦这样理解他的举动。而弦，正巧是翻过山希望通过广袤的草原……现在想起，突然发现，四年前被千里在草原之外发现的侑士，是不是也想跟他踏过同样的路程。
“狼神”……说起神的话，那个可以请来整个神场的神的侑士不也同样紧密相连。弦可以设想，一个失败的仪式，应该召唤的神，不应该召唤的神，全来到同一个空间之中，而那时，“狼神”“叼走了”千里的眼睛……
殿下。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路。希望您记得我们调查侑士的目的——我们需要知道，他是不是与陛下的计划有关。
像被惊醒一般，弦猛然盯住柳冰冷的脸。那是警告，如同刚踏入草原时那个向导的警告一般，警告着弦，不要迷失在茫茫草原之中。
……殿下您明白就好。柳在看到他的表情之后退出去，只留下弦独自一人。弦宁愿柳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蜻蜓点水一般，任由涟漪一圈又一圈地扩大。他知道这是柳在履行辅佐义务的同时，作为他的幼时好友给出的信任，无关地位与阶层的信任；但有些东西，如果不反复强调，都是会被遗忘在表面，静下心来一想才会发现，它们早已不在任何地方。
他不想看着自己掩没在那些比人还要高的野草之中。他又相信，千里屡次向他表现出的邀请，留在草原上永远地留在草原上的邀请，与被掩没，是不同的。
上次离开坎苏尔台莫，弦记得那时雪还没化，未到开春给各家马匹打印的时候。今年正好赶上了，千里从弦一到坎苏尔台莫就提及打马印的事情，中间千雪病过一回，现在终于到时候了。
今年在坎苏尔台莫负责打印的是仁，而且已经不是第一年了。弦记得以前每逢节日，他就能在人群的背面找到仁，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神情就像不知道在跟谁生气似的，倔强地委屈着。一到节日大家也不跟他这个小孩子计较，都由着他去；听说最早的时候顿多查尔干还会这件事发怒，后来觉得大家热闹着，不少你一个，就不派人去找他了——节日反倒变成弦找到了仁，又不好扔下他，就这样跟他一起远远地看着人群，渐渐也看出了点味道，看着看着便笑起来。
你笑什么！仁恶狠狠地问，弦知道他理解错了以为他是在笑他，于是解释起来。
你看千里那边挤了一群姑娘，他也不知道该挑那个好了……既是顿多查尔干的大王子又是坎苏尔台莫一等一的腾格罕，千里的身边总是围着那些年轻的女孩，哪个都想把他的心套住；千里倒是没一个中意，又必须一一应付，到了节日里就显得手忙脚乱，无论怎么看都很有趣。
但仁没有笑，或许是硬撑着没笑。他偏过头去，让弦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家里都有女人了还看她们干嘛……
都是麻烦！
而现在，从前说着女人是麻烦的仁也到了要站在节日庆典的中心接受来自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女性们的爱意了的年纪——怎么看都让人有了颇多感触。千里请弦一起做骑手套马，他答应了；做骑手的也会被女性注意，但比不上打印的仁。
据说仁的骑术，如今在草原上是数一数二的了。不仅是骑术，摔跤、射箭等等都没人能胜过他。连顿多查尔干都感叹过，要是现在打起仗来，仁带领的骑兵绝对是整个草原所向无敌的。
顿多查尔干还感叹说，仁虽然不是他的儿子，却比他的儿子们更具备草原男儿的血性。不说千里那种让弦产生回到祖国错觉的个性，这次打印，顿多查尔干的小儿子也做了骑手。他是王妃的儿子，也就是说，身上也带着一半山那边的血统；长得很高，神情间多是淡淡的自信，时不时歪着头微笑，看起来似乎有种谦谨的味道，像匹温顺而矫健的宝马，浑身上下的皮毛都柔顺着闪烁着耀眼的光。看上去比仁要小一些，有着年轻人的张扬，举手投足间毫无畏惧，但又没有激烈的攻击性。
弦没有机会与王妃，也就是自己的姑母来往，他只是听说，王妃把小王子保护得严严实实，极为疼爱，连顿多查尔干都不愿严厉教训他。
不禁要想起那些关于继承权的古老问题。但弦知道，草原跟他的国家又有些不同——说不定，最终得到王位的，是仁。
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不到最后一秒，得到继承人的名号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一切，还没有到达那个正确的时机，就不会有答案。
一向游离于人群的仁在这个时刻才是最耀眼的。全场只有他一个手持烙铁，只有他一个在视线聚集的中央，纯白的，连衣服都是纯白的仁，苍白的肤色在艳红的火焰中腾起了绚烂的光，像是被火神包围了起来，附身，或者他本人就是火神。
越来越形容不出的感受，弦在套上马之后回身看了很久，找不到一个词语来描述。套马时的喧闹刹那间安静下来，一个白色的男人舞动着红色的铁器策马而来，好像他并不是为了弦身下的那匹马，只是这样狂奔而来，然后，深深地烙上通红的印记。
只不过，不像马胯上的那个，它根本不会黯淡下去。
但是，就在下一个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开来——这次成为中央的不再是仁，而是那个穿着巫服的男人。打马印后的祭典，在坎苏尔台莫，理应由侑士来主持。
那才叫做崇拜。
那才叫做神。
聚集在草场上的人们都以靠近他而感到无上的荣耀，在这一刻，在人们被先前的热烈场面煽动起来的这一刻，他就像是天赐予的圣物，把众人的情绪提升到最高点。
神还没有到，侑士先到达了这里。但是，因为他的到达，神究竟到没到，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弦想知道，他究竟为何来到草原。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