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溺水的人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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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伊万缓缓吐出一口烟。
他坐在这里已经有两天了。老伊万是个很老的老人，满脸皱纹。他的皮肤黢黑，鼻子因为寒冷冻得发红，两道浓密的眉毛像苔藓般纠缠在一起，使他那张脸充满了一种古怪的不怒自威的神气。他的脸颊凹陷，眼里却闪着精光，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握紧，可以看到紧绷的肌肉，似乎随时等着发动一场出其不意的进攻。
他把烟斗在木桌上磕了一下，干瘪的皮肤随着手指的动作伸展开，像被水泡开的水草。老伊万抬头看向窗外。
透过模糊不清的玻璃，老伊万的视线最终达到湖边。那里，趴着一个人影，仔细看看，是条人鱼。
人鱼趴在石头上，黑发湿哒哒地黏住背，连睫毛都湿漉漉的，无声地望向这边。
如同皮革马利翁手下的雕塑，人鱼的脸庞精准到每个细节，前额，鼻尖，嘴唇，都仿佛事先计算好的，弧度流畅，在昏暗的日光下，升起一种诡谲的美。
这样美丽的面孔，在老伊万看来却不啻于被开膛破肚的青蛙，恶毒，狰狞，流淌着肮脏的粘液。
尤其那双黑眼睛，如同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深渊，等待着迷途者的误入。
像要引起老伊万的注意，人鱼甩甩鱼尾，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老伊万又狠狠抽了口烟。
这时，黑黝黝的树丛里跳出一个人，是安德烈，他向着湖边跑去，火焰般的红发随着奔跑的动作荡来荡去。
人鱼撑起身，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叫，尖锐地回荡在耳边。他在呼唤安德烈。
“安德烈！”老伊万猛地站起，对着窗外喊道。
安德烈没有听到，径自跑向定好的目的地，眼中是显而易见的热切。
“该死！”老伊万嘟哝了一句，踹开碍事的椅子，跑到门边，“安德烈，回来！”
年轻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停下，反倒加快脚步。他跑到湖边，抱住了那尾人鱼。
人鱼回应地伸出手臂，锋利的指甲拢住安德烈的脊背，像匕首般扣进肉里。
老伊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悄悄咬紧了牙关。
人鱼拥住安德烈，视线却转向老伊万，黑眼珠里是冰冷的光。他青色的嘴唇无声翕动，像在嘲笑老伊万的无能为力，之后便抱紧安德烈游远了。
被搅乱的湖面迅速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看到这一幕，老伊万的眼睛几乎要冲破眼眶迸裂出来。他在门口来回走了两圈，努力使自己恢复镇定，却在重新看到湖面的一刻大喘了口气。像是发泄难消的怒意，老伊万用力地将烟斗摔在地上，脆弱的烟斗在剧烈的撞击下变得四分五裂，一股短暂的白烟冒出，争先向周围散去。
二
斯塔尔采夫回头看了伊万一眼，琥珀色的眼珠像星辰那样明亮，他动动苍白的嘴唇，没有说话。在伊万伸出手之前，斯塔尔采夫毅然、没有丝毫犹豫地跳入湖中。跳下去的时候，他的眼睛紧闭，优美的脸上已经完全失去生气。
伊万的脚动了动，细微且难以察觉的一下，但他没有上前，哪怕只有几步的距离。
他看到斯塔尔采夫的黑发在空中划出一个卷曲的弧度，之后便一点一点消失在冰冷的湖水中。
伊万依旧没有动作，如盐柱般伫立在湖边。
空气里传来“扑通”一声轻响，接着像白烟一样快速消散，再无踪迹。
等到万物重归寂静，伊万才收回僵硬的手指，天气太冷，伸出去的这段时间里手指已经冻得发红。
他知道自己是故意的，他明明有机会拉住斯塔尔采夫，但他没有。
就这样，伊万想，却抖了抖身子，他对着手指呵气，试图使自己暖和过来，这样就好，斯塔尔采夫消失就好。
远处的时钟敲了五下，叮叮当当的，震得树梢的雪都在轻晃，伊万转身朝木屋走去。
他觉得自己一点想睡的感觉也没有，他似乎完全不困，毕竟明天是他的婚礼。
三
人鱼又出现在湖边。
老伊万已经不再抽烟了，因为他知道抽烟也于事无补，那个摔碎的烟斗被他随意地扔在屋后。他烦躁地站在窗前，手边是一柄长/枪，因为多次的擦拭枪柄泛起暗光。他把手指张开，又合拢，张开，再合拢，重复了好几次这个动作后，皱眉看向湖边的人鱼。
人鱼依旧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脸朝向这边，看到老伊万望过来，无声地扯开嘴角，远远看去，像一张飘在空中的小丑的脸，充满了嘲意。
他在挑衅自己。老伊万的眼珠瞪大，喉间也滚动了下，他用青筋绷起的手臂猛地握住长/枪，却在深呼吸几口气后又缓缓放回原处。
时钟响过两下之后，安德烈准时出现在树丛里。与前几日相比，他的脸颊要瘦削、苍白得多，像患了麻风病的病人，连原本鲜艳的红发都褪去颜色。他迈开腿，不顾一切地朝湖边跑去。
这一次，老伊万早有准备。他推开门，跑出去拦住对方：“安德烈，停下来！不要再过去了！”
正在奔跑的安德烈不得不停下脚步，他抬头看了老伊万一眼，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哦，亲爱的老伊万，您这是在妒忌，妒忌我拥有这么美的人鱼！”
安德烈说着，不顾老伊万的阻挡，用力拂开横在身前的手臂。老伊万被推得一踉跄，就见安德烈快速跑向人鱼，几步之后，温柔、充满爱怜地抱住了那尾美丽的生物。
人鱼仰头看他，长发顺着光裸的脊背滑下来，如同被打翻的水银。安德烈摸着人鱼的脸颊，脸上是扭曲又诡异的狂热。
他现在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描摹着心中的圣主。
“这么美的人鱼，他是我的了。”他低声说，颤抖的声线割裂帷幕般的寂静。
人鱼被安德烈圈在怀中，漆黑的眼珠却直直地看向老伊万。他轻轻吻了安德烈一下，吻在额角，圣洁，轻盈，仿佛荷叶上无声滚落的露珠。
所有人都不会明白这个举动的含义，唯独老伊万。
大概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老伊万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流下，刺痛中带着痒，在寒冷的空气里蒸发，像湖水那样。
四
“我要结婚了。”
伊万看到斯塔尔采夫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
像被狂风摧折的树枝，斯塔尔采夫几乎要支撑不住地倒在那里，他的脸色转为苍白，眼眸也不再明亮，曾经拥有的鲜活与亮丽在一瞬间退去。
伊万感到有人在拿刀戳刺他的心脏，红中带黑的血液纠缠着流出来，流淌过他的四肢，泛起阵阵疼痛。他甚至产生一股冲动，想要收回刚才的话。
可他必须为自己考虑。
他走上前，拥住斯塔尔采夫，用和之前无数次一样的姿势。他紧紧抱住颤抖的斯塔尔采夫，仿佛这样就能温暖对方。
伊万吻吻斯塔尔采夫的额角：“抱歉。”
“我必须放弃您，”他说，“如果被他们知道……”
伊万停了下来，他知道这样说不公平，让游戏开始的是他，提前终止的同样是他，对斯塔尔采夫而言，似乎永远没有选择的权利。
斯塔尔采夫没有说话，他轻轻推开了伊万。
“您决定了吗？”如同风中拂过的一片落叶，斯塔尔采夫低声问道，带着无济于事的恳求。
伊万僵直脖子点点头，确认的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逼斯塔尔采夫赤脚走上刑台。
斯塔尔采夫的身子再次晃了下，他的眼中渐渐升起名为绝望的光芒。
“您会后悔的。”他说，深深看了伊万一眼后，转身消失在苍茫的夜幕中。
五
像是中了不可破解的魔咒，安德烈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湖边，老伊万无法阻止，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徒劳地努力，又一次接着一次地品尝失败的滋味。
可他必须这么做，因为最后的期限即将到来。
老伊万趁安德烈还没有出现，来到湖边。
人鱼早已等在那里，看到他来，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他拨弄了下黑发，轻巧地靠了过来。
老伊万蹲下身。
他痛苦地看着人鱼的脸庞。在寒冷的天气里，在黑暗中，他还是那么美，除了已经变成黑色的眼睛，其余的一切都仿佛都被凝滞在过去，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是又都不一样了。
“这是第几个了？”老伊万忽然开口，声线嘶哑。
听到他的话，人鱼伸出手指，像个孩子似的数了起来。数到最后，他将手指屈起，对老伊万笑着做了个“七”的手势。
老伊万像是承受不住，猛地闭上眼睛：“斯塔尔采夫，算我求您了，停下现在所做的一切！放过那个可怜的孩子吧！”
人鱼天真地摇摇头，他凑过来，捧住老伊万的脑袋，在对方额角印下一个吻。
盛满爱意的轻吻，可就是这样一个吻，却让老伊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您说得对，”老伊万睁开眼睛，眼中的痛苦像怒吼的海洋，“我后悔了。”
他推开那副柔软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走回木屋，推开门的一瞬，看到了静静倚在窗边的长/枪。
六
游戏进行到三个月的时候，他们来到山洞里，这是伊万约的地点。
这儿太黑了，他看不清斯塔尔采夫的面容，不过这样刚好。
“斯塔尔采夫，您在吗？”伊万在黑暗中摸索，走向斯塔尔采夫，一把扣住他的双手。
斯塔尔采夫短暂嘤咛了一声，像在做出回应。
伊万把斯塔尔采夫抱到自己怀里，他凑到斯塔尔采夫耳边，低声说：“我要告诉您一件事情。”
在看不清五指的黑暗里，他感到怀中的斯塔尔采夫轻轻抬起头来，伊万似乎能捕捉到那专注的视线。
他咽了口唾液，无比忐忑地说出那句话：“我要说的是，我爱上您了。”
山洞里一片寂静。
“您呢？”伊万等了很久，才接着问道。
斯塔尔采夫依旧没有说话，却突然做出一个让伊万猝不及防的动作。他靠过来，吻了伊万一下，在唇边。
仿佛饮下一整杯烈酒，伊万觉得自己瞬间失去了控制，他压抑不住地抱紧斯塔尔采夫，用力吻了下去。在这场名为爱情的游戏中，他与斯塔尔采夫手拉着手跌入深渊。
……
“这下，”伊万抱紧赤/裸的斯塔尔采夫，“您是我的了。”
斯塔尔采夫害羞地窝在伊万怀里，仰头看着伊万，洁白的脸上是未消的红晕。在这样一望无边的黑夜里，他却美得像一株待放的玫瑰，连眼睛都闪着光。
伊万看着他，心底的情感便如潮水般涌动，他觉得爱意太多都无处安放，他迫不及待地要和斯塔尔采夫分享。伊万爱怜地亲亲斯塔尔采夫的额头。
他的长发，他的嘴唇，他光裸的身子，斯塔尔采夫的一切，都仿佛一座巨大的宝藏，让伊万沉迷。
他终于得到斯塔尔采夫了。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七
安德烈变得越来越消瘦，脸颊深深地凹陷进去，眼神也不再清明，像是罩上一层朦胧的白雾，总是恍惚地看向四周。他已经不再奔跑，而是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湖边，仿佛背负着另一具沉重的肉身。
即便是这样，安德烈还是按时出现在湖边。每当看到人鱼，他眼中微弱的光芒，便像复燃的死灰腾地跃动起来。
老伊万盯住蹒跚着走向湖畔的安德烈，拿起脚边的长/枪，横放到腿上，无声地擦拭起来。
在人鱼再次带着安德烈离开之后，他的眼神转为深邃。像是抚摸爱人的肌肤般，老伊万温柔地把子弹推了进去。
“咔嗒”一声轻响回荡在安静极了的木屋中。
八
借着微弱的月光，伊万逐渐看清水中的人影。
他看到了斯塔尔采夫，文官的儿子。
和平日所见那些古怪无知的贵族青年不同，斯塔尔采夫看上去那么纯洁可爱。在黑暗里，他脸上特殊的孩子气迷住了伊万，连亮闪闪的眼睛也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妩媚。
这个时间他怎么会在湖里，伊万感到奇怪，可是斯塔尔采夫紧抿的嘴角让他生起了一股不可捉摸的玩弄的心思。
“嘿，小家伙。”伊万伸出手，想摸摸那湿漉漉的长发。
斯塔尔采夫向后躲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又悄无声息地靠过来。
这可真有趣，伊万在心里想，越发地想要逗弄对方。
“您一个人吗？”伊万问。
斯塔尔采踌躇了下，最后点点头。
妙极了，伊万想，欢快地问道：“我陪您玩怎么样？”
在短暂思考了几秒之后，斯塔尔采夫抿着唇，伸出白洁的右手。
伊万扣住那只手，将对方从水中拉起来，清澈的水花溅到他脸上，有点凉。
很好，他对自己说，游戏开始了。
九
在安德烈最后一次来到湖边的时候，老伊万拿起脚边的长/枪。
他来到湖畔，人鱼已经等在那里。
失去意识的安德烈像个破旧的玩偶一样被人鱼抱在怀里。
“放开他，”老伊万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举起长/枪，“斯塔尔采夫，放开安德烈。”
人鱼没有动，反倒紧了紧手臂，黑色的眼珠看向老伊万。
老伊万又吸了一口气，手指慢慢勾住扳机。
按下去，他在心里疯狂地吼道，该死的，快按下去。
可是无论吼得多用力，在触到人鱼眼睛的那一刻，老伊万的手指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
那双眼睛曾是他最爱的琥珀色。老伊万的手指抖了起来。
看到他的反应，人鱼扯出一个了然的笑。他摇摇头，抱住安德烈，像往常那样“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湖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这一次，他没有带着安德烈游走，而是直直地沉入湖底，一直向下，沉到老伊万看不见的地方。
老伊万站在湖边，无力地垂下手臂，他觉得那柄枪重得握不住。他看着逐渐平静下来、逐渐变得明亮的水面，不禁流下眼泪，沉重得喘不过气。
他想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他感到痛苦的地方，可是双腿像被寒冷的天气冻住，动弹不得。
湖水最终转为平静，雾气渐渐飘过来，在光滑的湖面上打转。潮湿的湖水没过鼻尖，人鱼浮出水面，漆黑的眼睛冰冷又无情地看向老伊万。
十
伊万来到湖边透气，他觉得自己喝的太多，脑袋都开始变得昏昏沉沉。
这会儿安静极了，周围没有一点声响，连树梢的叶子都不再摇晃。
白白的，浓浓的雾飘过，水面泛起细小的波纹。
一个人影浮出水面。
十一
树下的雪已经积得很深了，踩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老伊万扔掉手里的长/枪，向木屋走去。
他不会停下的，老伊万泪流满面地对自己说。
他不会停下的。
十二
美人鱼找到了游水的少年，
把他当作自己的的东西，
用他身子紧紧抱他，
笑着，直往水中跳去，
在残忍的快乐中忘了，
即使情人也会溺毙。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溺水的人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