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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梅还涩,竹马何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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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方迦和陈鹿言都是陈家的孩子,他们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陈方迦是陈徽跟妻子覃丽华的爱情结晶,陈鹿言是他们收养的孩子。鹿言生下来就罹患先心病,所以被亲生父母选择了遗弃在医院,她是由覃丽华接生到这个世界来的,看着她受了那么多痛苦,覃丽华真的不忍心让她去福利院生活,所以跟丈夫陈徽商量之后,就去办理了领养手续。
初到这个家的时候,鹿言两个月多一点。刚从幼儿园被接回来的方迦,看到襁褓里喝着奶粉的鹿言,只是显得有些好奇。
陈徽跟他说:“这是你的妹妹,陈鹿言。”
方迦听完之后,显得异常平静,当然这是因为从他的认知范畴里,就一直认为自己是被爸妈从涨水的河里打捞起来的有关。所以,他觉得爸妈再从河里打捞一个是没关系的,只是他私底下觉得父母都太不够义气,为什么不叫上他一起呢?
独生政策在那时候早已经作为基本国策一直被贯彻落实着,当家属院里基本上都是每家一个孩子的时候,家庭里新添的成员鹿言,很自然的就被方迦视为炫耀的资本,到处作着介绍。他客气的招呼着朋友们到家里来参观他的妹妹,却不知道,当天晚上就害得鹿言呼吸困难被送进医院抢救。
反复肺部感染让鹿言在隔离病房里住了一个多月,等到她能出院了,陈徽还特意给方迦上了一堂课,他问方迦:“你喜欢妹妹吗?”方迦重重的点了又点他那颗小脑袋,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和妈妈,鹿言就是我最喜欢的人。”
“那你就不能做伤害鹿言的事情——”
“什么是伤害?”方迦打断爸爸的话,充分发挥着幼儿园老师教他们的,不懂就要问的原则,虚心请教。于是,陈徽偏离了主题的跟他解释完什么是伤害的意思,又才言归正传的说,“鹿言的身体不好,所以你作为哥哥,是不是应该保护妹妹,让她不受到伤害……”
那天方迦学到了太多他不懂的词汇,尽管不懂这些生拗词汇的意思,但是他明白了,作为哥哥,他就要保护妹妹。于是,在鹿言起步的成长过程中,就再也少不了方迦的身影。而他胜任哥哥一职,第一件上纲上线的任务就是自告奋勇地要教鹿言说话。
每天一放学,他就拿着自己在幼儿园上课的图画书教鹿言。覃丽华笑看着他,只好跟他解释:“鹿言还小,要从最简单的喊人学起,你可以叫她喊爸爸妈妈。”
“那我可不可以教她喊哥哥?”方迦问。
得了妈妈肯定的回复,方迦更是一有时间就腻在鹿言身边,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教她喊“哥哥”,可鹿言开口第一个喊的还是“妈妈”,最后才是他,为此方迦还生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闷气,到鹿言知事了都还记恨着,嫌鹿言笨。
鹿言其实一点也不笨,反之还很聪明。四五岁的时候,家属院里与她年龄相差无几的孩子,都只能勉勉强强背得出两三首唐诗,鹿言却是已经能将深奥的词句背诵地流利异常。那时候,别家的孩子总是羡慕她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所有大人的表扬,而只有方迦知道,鹿言其实是非常羡慕她们的,羡慕她们可以踢毽子、可以跳橡皮筋、可以你追我赶的玩游戏……
每次听到楼下传来的欢声笑语,她总是安静的坐在窗台边静静地看着,她不声不响,看不出是喜是悲,方迦却是读懂了氤氲在她眼中的期盼。所以,某个秋阳玲珑煦暖的下午,趁着爸妈都不在家,他偷偷的带着鹿言溜出家门。然后以他在孩子群中的“威望”召集着同龄年纪的孩子都聚在一起玩兵捉贼的游戏。
出于公平公正的原则,所以用剪刀石头布来决定,赢的是威风凛凛的‘兵’,输家则要担当落荒而逃的‘贼’。方迦暗中提示鹿言出剪刀,她却因为过于兴奋,伸手出去就是一个小拳头。在方迦嫌弃的鄙夷下,身为‘贼’的鹿言窜逃的兴奋异常。方迦想来,这一刻的鹿言才是正真的快乐。
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鹿言已经跑离得很远了,他赶紧的追着跑过去,隔着有一段距离,他睹着何骁扔出去的小石头砸在鹿言的额头上,鹿言的哭声还没响起来,方迦就一个箭步的冲着何骁去,拳头对准何骁的脸招呼过去,在所有人都还没缓过神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拳脚相向。
男孩子之间打架斗殴本就有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方迦以前动手都还留有余地。现下却因为受欺负的是鹿言,上手就有一种不打到对方苦苦求饶誓不罢休的气势。捂着额头,泪眼婆娑的鹿言从没看过方迦这样不要命的仗势,生怕他吃亏受伤,直嘟嚷着:“哥哥,你别打架,你赶紧住手啊。”
‘战争’双方早已进入白热化阶段,谁还能听得进劝解,鹿言急得眼泪簌簌直掉,可又不敢上前去将两个人拉扯开,唯有不停的叫着,“哥哥,哥哥……”
不知道是谁仰着嗓子吼了一句,“陈鹿言被吓死了。”原本还不死不休的方迦和何骁两个人都闻声收手,昏厥过去的鹿言面色没有血色的苍白,嘴唇发乌,明显的紫绀症状令在场所有见识浅薄的孩子吓得傻愣在原地,方迦连滚带爬的近到鹿言身边,他捏着她的胳膊,不敢晃动,只好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我去叫大人。”何骁亦是连滚带爬的朝着宿舍楼跑得飞快,他们玩耍的空地距离居住的楼栋并不远,没两分钟就看到何爸爸拧着一个小药箱跑过来,大概是因为昨晚值的大夜班在家补觉,不说衣衫不整,竟是连一双鞋袜也没来得及穿上。
方迦知道何骁爸爸是心内科医生,所以不用提醒的赶紧腾出位置以便抢救,经检查后,何爸爸从他携带来的小药箱里拿出一支注射液,给鹿言皮下注射结束后,又和相继赶来的几位大人一同将她送往只有一墙之隔的医院。
站在抢救室外,方迦都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逝的,看着一直亮起的手术室的灯光,看到走廊尽头匆忙赶来的爸爸妈妈,方迦的脑袋只是一片苍白,就像鹿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茫然中,他感觉到脸颊上的火辣辣,可是却一点儿也不痛。
“方迦,我们跟你说过什么,鹿言有心脏病,她不能跑,不能激动,你是要害死她吗?”覃丽华拦着又要动手的陈徽,只是哭泣地说道,“我出门前还千叮万嘱,让你照顾好妹妹,你做哥哥的就是这么照顾她的吗?你知不知道,会害死鹿言的。”
“鹿言那么乖巧的孩子,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的。”平静下来的陈徽,反而又宽慰起覃丽华,这话似乎也成了方迦抓住的最后的一根稻草,他在心里繁复的默念着:鹿言是那么听话懂事的好孩子,肯定会吉人自有天相的。或许是太过于虔诚,以至于手术室的灯是什么时候熄灭的都不知道。
医生说,鹿言暂无生命危险的时候,素来奉行男子汉流汗流血不流泪的方迦,坐在走廊之上就放声的哭了出来,到很久以后的某天,鹿言问他为什么从不见他流眼泪的时候,他只轻描淡写的说了句:“那时候,我就把这辈子的泪一口气流完了。”
那时候,他撼天动地的哭了整整两个多小时,任谁劝都听不进。可到底还是没有能逃过陈徽的责罚,因为鹿言在医院还要照顾,所以陈徽只按照不存在的家规给了块搓衣板,然后命他深刻反省,写一份不少于千字的检查。
因为要深刻,所以他跪了一整个下午。以至于能去医院看鹿言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他推开病房那扇白得一尘不染的门,面色仍然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鹿言,冲着他笑。柔情似水的阳光明媚了她一半的脸,她的笑容就显得那么的脆弱,她说,“哥哥,你被何骁哥哥打得腿都瘸了吗?”声音很小,可是却让病房里愁眉深锁的陈徽和覃丽华都笑了,让愧疚自责的方迦心中顷刻间释然了。
如果何骁不是这么不是时候的出现,他应该也是会笑的。因为跟何妈妈一起来负荆请罪的何骁,所以,方迦不但连个笑容没挤出来,还耷拉着一张脸,一语不发地坐在一边啃何妈妈带来的苹果。让他心里多少觉得公平的是何骁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
鹿言在医院住了更长的一段时间,等到能出院了,已经快要放寒假了,所以覃丽华就让她在家静养到过完年,新学期再去上课。为了不让她的生活空白的聊赖,陈徽的意思是想给鹿言报一个兴趣班,像书法、学画这类不会劳累且可以修身养性的。覃丽华起初是不同意的,她说那样还不如就让鹿言去学校,最后还是鹿言自己在饭桌上说的,“妈妈,我想去学画画,我想在那个世界里做个正常的孩子。”
这样一句话,从一个刚上一年级的孩子嘴里说出来,不亚于投射在深海里的一颗榴弹,尽管外表没有翻起滔天大浪,却让每个人的内心久久都宁静不下来。覃丽华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在一个熟稔的朋友的画室学画。
鹿言在画室学画,一学就是六年,如画室的那个老师所言,鹿言在画画这件事情上是相当有天赋的,方迦有时候去画室接她回家,去得早的话,就会看到鹿言那么心无旁骛地投入在她的素描纸上。冬天正午的阳光,薄如蝉翼般的由窗棂横浸到室内,斜斜的日光笼着她不算修长的腿,她淡淡的像是海市蜃楼里突兀出的少女。有着马尾辫,清澈的眼睛,虽然始终缺少血色却微翘的嘴唇。
方迦出神的看着她,不知是何时,他们家的小丫头越来越漂亮了。
结束了在画纸上的挥斥方遒,鹿言才注意到方迦来了,站在门口,脸上的微笑明亮的胜过窗外的几寸阳光,她匆匆把画具收进背包里,跑到他跟前,他说,“走吧,回家。”很自然的将她肩上的背包接了过去,走在他身后的鹿言,亦步亦趋,就像他们都还更小的时候,上小学的哥哥会来幼儿园接她一起回家一样,他走在前头,不时地回头,确定她就紧紧跟随在身后。
“几条街而已,走回去也就十几分钟,哥哥,你不用特意来接我的。”
他说:“我只是顺路。”
明知道这是个谎言,鹿言却没有拆穿。她跑了两步,与方迦并排走在梧桐林荫的行道上,路过那家名叫“有一间书屋”的书店,她止步不前,走出一两米的方迦回头喊她,她固执地指着那家书屋。他折返回她的身边,说:“只能选一本。”
鹿言点点头。方迦拉起她的手走进去。随手翻开一本书,密密麻麻地那么多行字,她只一眼的就看进了那一句,是这样写的:“不见你,我拖着孱弱的身躯,过着没有灵魂舨的病态生活,不想就医;遇见你,我依旧孱弱,依旧病态,你嘲笑我像一只药瓶;我失望到无以复加,殊不知,你说,我恰是医你的药。”
那时候,她这般年纪大的,没有几个去看张爱玲,也没有几个能看懂张爱玲的故事。鹿言也看不懂,却为了这句话,她买下了这本书。
方迦说:“怎么总爱看这些不务正业的书。”
鹿言笑笑不说话,她的房间里有太多这样‘不务正业’的书,而有一大半都是方迦用自己的零花钱替她买的。那些对于他们年纪而言,就是不务正业的书里,是一个个荡气回肠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看得鹿言如痴如醉,连石膏像在她的画笔下都带出旖旎的春色。
五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陈徽和覃丽华去另一个城市参加一场葬礼,家里只剩下方迦两兄妹,方迦带她去麦当劳吃的晚饭。一个巨无霸的汉堡,两对鸡翅,三四块麦乐鸡。当然还有薯条可乐。回家的途中,已经由饱腹升华到撑死了的鹿言突然想吃草莓味的冰激凌。
她说:“哥哥,你给我买个冰激凌吧,要草莓口味的。”
方迦摇头,说:“这才哪两天,怎么可能会有得卖。”
“怎么会没有。”她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很显眼的虎牙,“别以为我智商还停留在两三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有那么好骗。”她的双手环着他的手臂,带着前后节奏的晃动。细碎的刘海儿跟着她的脑袋也晃动,还有扎起来的马尾辫。
“吃多了会胖成猪的。”
“就一个。”
“结果也一样。”
“乱讲。”鹿言站在原地,口腔里裹着一半空气,鼓鼓地,明明是生气,表情却可爱地像是只松鼠。方迦开心的叹着气,他说,“你赢了。”她赢了,赢得却没那么完美,商店的冰柜里,有巧克力的,有香橙的,有各种各样的口味,唯独没有草莓的。
一整支冰激凌吃完了,两个人也还没到家。鹿言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有种隐隐的胀痛,避免方迦的担忧,她选择缄默的不说,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小腹坠痛的她有种想上厕所的感觉。刚刚从床上起来,身体里就有股热流涌下。
她低头,就看到身上白色的睡裤染上一抹鲜红。惊骇莫名的鹿言,早已把生理课上,女老师跟她们讲过的女孩子的初潮忘得一干二净。她的哭声,引得还在睡梦里挣扎的方迦急匆匆赶来,“怎么……”他嘴里的那个“了”字还没说出来,就注意到鹿言腿间的血色。
方迦的脸一下红透得像煮进沸水里的虾,他尴尬的慌忙退出鹿言的房间,一分钟后,在鹿言还不知所措的傻站在原地的时候,隔着房门,他说:“你……我,我出去一下。”方迦去了十多分钟才回来,从门缝里递给鹿言一包卫生棉。
十三岁的鹿言,在洗手间里憋足劲儿的待了半个多小时,才鼓足勇气走出去。两个人的早餐桌上,气氛尴尬得不像是吃饭,都只是沉默的喝着牛奶,鹿言低头咀嚼着带着果酱的面包片,努力吞咽下最后一口,她说:“我吃饱了”然后,很快的跑进房间。一整天基本上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到傍晚陈徽夫妇归来,她都还在房间里画着几本书的素描。
晚饭吃得沉默异常,连这个家里最不擅于察言观色的陈徽也看出了两兄妹的异样,一个只顾低头吃饭,一个吃了从来连筷子都不会沾一下的苦瓜。而这种局面维持了近乎一个月,才因鹿言病了而宣告结束。一场感冒,让鹿言发着高烧住进了医院,到期末考的时候,都因为在住院而没能参加得了。
升入高三的方迦,本该按学校要求在暑期补课的,也因为鹿言的病情而终日在医院里陪着她。那时候,隔三差五的他就从书店里买一些书带给她,都是他不屑一顾的言情小说,鹿言却看得废寝忘食。方迦只好把那些对她胃口的书都换了,给她买了两本砖头那么厚的唐诗宋词。
“哥,你以后想做什么?跟爸爸妈妈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吗?”鹿言发问。
方迦从书中抬头,正视着鹿言,他说:“不是。”
“那是什么?”
“我说了以你的智商也不懂。”赤裸裸的鄙视,可鹿言却无从反驳,谁让她的成绩基本徘徊在及格与不及格的生死线上,不同方迦,从小都那么优秀。他们俩之间的差距,用一句稍加夸大的话来形容:方迦是成绩好到没朋友,因为不望而不可及,令人望而却步。而鹿言是成绩差到没朋友,因为让人质疑她的智商是否正常。
他问:“你呢?”
“不知道。”鹿言笑道,然后声音突然变得软软的,她说,“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就想有一个自己的画展,只供来者观赏,杜绝出售。”
“也应该没有人会花钱买一堆废纸回去的,你放心。”
“陈方迦。”